作者:天子
孙孺迟疑一下,问道:“先生是说中堂杨阁老?没见他有动作啊,现在朝廷平静得很。”
朱浩笑道:“越是让威武团练营的人闹腾,越会让江彬放松警惕……现在出手不如等大事发生之后一击毙命,不用着急。”
朱浩设身处地,把自己放到杨廷和立场上考虑问题。
现在京师团练和城防基本都被江彬及其嫡系控制,贸然行动一点儿效果没有,主要问题就在于皇帝没死。
有正德撑腰,江彬仍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一旦皇帝故去……你江彬就再也难以笼络那么多官员和将领,那时再出手,江彬根本就是孤家寡人。
“看来在朝得皇帝信任,非要有士林声望不可……若是像江彬这般为世人唾弃,就算是权倾朝野又能如何?少了靠山,其威望或许还不如一个宫里的太监,可悲可叹啊。”
朱浩也在琢磨自己将来的处境。
若是跟朱四打好关系,自己将来走向权臣的道路,难免会成为第二个“江彬”,大权独揽被人诟病。
那就不能败坏自己的名声,助纣为虐,不能陪朱四胡闹,需要积累文人中的名气,更重要的是……权力要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上,就算犯了众怒或是得罪皇帝,也有退路,铤而走险要有底牌。
孙孺笑道:“若先生是江彬的话,估计都能当皇帝了吧?”
朱浩瞪了孙孺一眼:“这是你该说的话?找死呢?”
孙孺属于口无遮拦的那种,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朱浩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如果自己是江彬,就以目前的局势而言,是否有能力稳定局面?
就算不能当皇帝吧,也可以自己的名义拥立新君,继续把新皇控制在手里,当大明的头号权臣?
是有这种可能,但准备时间太过仓促,最好在皇帝刚回京师时就准备好一切,如今皇帝都快死了……就算大罗金仙来了也无济于事,主要还是江彬的声名太差,在没了皇帝当靠山后,没人愿意跟他干。
众叛亲离不是人家杨廷和出手准确,而是你江彬实在不行啊。
……
……
江彬的确少了权臣那股风范,即便知道必须封锁消息,奈何皇帝身边佞臣不止他一个,别人还想着跟他争权夺利,所以皇帝的死讯根本瞒不住外面。
三月十三夜。
朱浩回到住所,今天他还要给远在安陆的唐寅写信,估计信函送到时,迎驾的队伍也快到了,毕竟民间传信的渠道跟官方不可同日而语。
写信的目的是提醒唐寅一些事,信上不能说得太直接,算是师徒间报平安的普通信件。
不料苏熙贵心急火燎赶来,身后带了两名年轻文士。
朱浩单独将苏熙贵叫进民院的书房内,苏熙贵一上来便道:“陛下恐难再支撑一夜。”
朱浩问道:“今晚的事?”
苏熙贵点头:“是我花了重金,从豹房探听到的消息……我还得知,杨阁老打算惩治陛下身边一些近臣,连王尚书和黄公都在其列……这可如何是好?”
朱浩皱眉:“后面这消息,你从何探知?”
“哎呀!”
苏熙贵回头看了院子里还在等候的两名年轻文士一眼,又往朱浩身边凑了凑,声音低沉,“杨阁老与宫里的张太后秘密接触,几乎全都靠张永张公公,另外他还跟梁大学士等人秘密商议,因黄公在朝始终有些名望,与杨阁老亲近的那些部堂都觉得黄公不该问罪……所以才放出风声来,让黄公小心些。”
朱浩点头:“是有人想提醒黄公,让他赶紧上奏请辞,是吧?”
“小当家如何知晓?确实……如此。”苏熙贵点头承认。
这一点朱浩很好理解。
王琼在朝得罪的人太多,加上这几年经王琼管辖兵部时提拔起来的江彬嫡系将领太多,兵部在这几年涉及西北军将、督抚升迁任免,以及西北军将论功请赏,基本上就是摆设,王琼跟以杨廷和为代表的文官主流颇有宿怨,没人想保他。
但黄瓒不过是从湖广上调中枢其后又到西北清理粮饷的干臣,主导了过去几年盐政改革,让皇帝在西北折腾而没耗费太多帑币,再加上黄瓒已算回避锋芒,主动请调去了南京,在南京任上帮朝廷解决了大军开拔所需军需用度等问题,劳苦功高,黄瓒跟皇帝身边奸佞的关系并不融洽,朝中同情黄瓒的人自然很多。
或许除了杨廷和认为黄瓒应该被一并铲除外,其余大臣都觉得,黄瓒最多不过是请辞归乡,就算可以了,不至于说落罪。
提前通风报信,也是想让黄瓒有所准备,主动请辞,免得被杨廷和清算。
“小当家,这事很大,黄公一直任劳任怨,为朝廷鞠躬尽瘁,哪怕是陛下亲自提拔起来的,可也经过吏部考核,未曾有过失,若只是因为黄公并非首辅一党而被问罪,那也太……不公平了吧?”
苏熙贵心里一阵悲凉。
朝廷这是属于过河拆桥,甚至河你都还没过呢就开始下狠手,难道就不怕黄瓒跟江彬站在一起?
朱浩道:“其实这一点,我早就想提出来,即便兴王府出了真龙,初登大宝,也难以驾驭群臣,若是杨阁老顺利镇压江彬等佞臣,朝中威望会一时无二,以佞臣同党为名,在朝中搞大清洗,你觉得新皇有资格过问和干涉吗?”
苏熙贵哭丧着脸:“那意思就是,必须要让黄公主动乞老归田?”
朱浩摇头:“两种选择,其一便是像你说的,乞老归田,但这不是万全之策,不在朝反而不再被文臣顾忌,出手清算起来更加容易,他们要对付黄公更多是杀鸡儆猴,并不是以黄公究竟为朝中奸佞做了多少事,或者是否为江彬同党。”
“不是同党也要讨伐?这……也太不讲理了吧?做生意哪有这样的?”苏熙贵不自觉又把事往生意方面联想。
朱浩道:“其二就是装作不知情,静等。黄公始终为南户部尚书,权柄在手,如今杨阁老的目标全在京城,就算他控制全局,要党同伐异,也只能先从京师着手,王尚书或难避免,但等他腾出手对付南京众官员时,是否有那精力另说。”
“哦?”
苏熙贵不太理解。
朱浩叹道:“新皇登基后,必定有所动向,让杨阁老分心无暇,到时或许其非但不会针对黄公,还会出手拉拢呢。”
苏熙贵更加懵逼了,对朱浩所说根本参悟不透,或者说以他的思路完全考虑不到这一层。
朱浩自然没法跟苏熙贵讲“大礼议”之事。
看起来杨廷和只要对付了江彬,控制局势,就可以在京城施展他的党同伐异大计,但其实历史上也只是针对了王琼,触手还没伸到南京呢,大礼议便起,杨廷和只能把目标放在如何让小皇帝乖乖听从号令这件事上。
历史上嘉靖皇帝登基前几年,可说是任劳任怨好皇帝的典范,堪比孝宗登基时的勤勉,更有一种谦卑的心态,除了对于自己出身问题寸步不让,其它无可挑剔,至少让大明回归正轨,连杨廷和都找不到借口攻击皇帝作为,最后倒是杨廷和自个儿灰溜溜离开朝堂。
朱浩道:“难保有人提前通风报信,不是杨阁老本人的意思……或许杨阁老就是让黄公激流勇退呢?他自知无法分心顾及南京事,想让这几年被拔擢上来非他同党之人自行请辞,难道不也是一种应对策略?”
第469章 私下结盟
听了朱浩的分析,苏熙贵的心稍微安定下来。
“是啊,黄公这几年为大明做那么多事,并无劣迹在身,就算被清算,也要有理有据吧?”苏熙贵喃喃自语。
朱浩本想说,你以为政治斗争中,打压政敌用得着合理合法的手段?难道黄瓒之前就跟江彬、钱宁那些人没有任何往来?
人家随便给你安个罪名,掌握舆论后再让御史言官抨击一番,士子清议说你是奸臣,管你有没有功劳呢,一棍子打死没商量。
但现在朱浩需要稳住苏熙贵,并不赘言。
朱浩道:“如此时候,黄公应当恪守本职,让对手找不到由头才是。”
苏熙贵面色坚毅,咬牙道:“那就跟他硬扛到底……黄公为国朝居功至伟,岂能就此蒙受不白之冤?当初还是杨阁老自己将黄公举荐到南京户部尚书任上,这才几个月就要自食其言?鄙人明白该怎么做了。”
说着,苏熙贵起身将走。
朱浩看了看院子里两个年轻书生,有些疑惑。
苏熙贵发现朱浩的目光,介绍道:“此乃黄公派来助鄙人妥善处置京师事务之人,其中一位系黄公公子。”
“哦。”
朱浩想起来了,之前陆完想跟黄瓒联姻,好像选中黄瓒一个儿子,应该是黄瓒续弦所生,或是庶出。
朱浩没有过去见礼,此时无此必要,而苏熙贵也未打算将人拉来介绍给朱浩认识。
即便那是黄瓒的儿子,但因在家族中地位不高,相比于黄瓒的头马苏熙贵,只能打个下手,连苏熙贵都觉得只需要他自己来跟朱浩接触便可,换别人会让苏熙贵觉得自己受到冷落。
……
……
翌日清晨,朝廷并未有发丧举动。
苏熙贵昨夜带来消息,说是皇帝撑不过当晚,但此时已是三月十四,历史上朱厚照驾崩的一天,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有两种可能,一个是死了没发丧,另一个就是皇帝依然处于弥留阶段。
对朱浩来说,却有极大的影响。
皇帝不死,既定三月十五的殿试就要如期举行,也就是来日。
那他就得准备入宫参加殿试,而他根本就不想参加此次殿试……就算来日殿试举行时朱厚照死了,这一届殿试也会照常进行直至结束,那他将成为朱厚照的“天子门生”,虽然说待遇差不了多少,却会给人一种吃了死苍蝇的感觉。
只能静候消息。
茶楼内,一切如故,朱浩继续在窗边静坐,欣赏街上的风景。
苏熙贵没来,孙孺坐不住离开,过了许久回来,带来一个朱浩的老熟人,会试榜上有名的张璁。
“朱公子。”
张璁过来向朱浩行礼。
朱浩还礼,请张璁在对面坐下。
张璁道:“明日殿试就要举行,朱公子可有准备好?”
张璁过来的目的,一是问询朱浩殿试的准备情况,再就是感谢前面会试放榜朱浩帮忙安排迎喜之事。
时过一年,这种感谢显得相当刻意。
因杨廷和为首的文官集团有意宣扬,皇帝病重在民间已不是什么秘密,张璁作为一个标准的机会主义者,自然知道皇帝死了对兴王府意味着什么……任何一个注重大明法统之人,都该清楚皇位继承人出在兴王府,就是那个曾经跟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兴王。
小兴王如今人在安陆,新科进士不好接触,那就来会一会朱浩,之前朱浩在他面前坦诚说跟小兴王关系很好,所谓眼见为实,张璁并不怀疑。
二人闲谈一会儿。
朱浩笑着说道:“现在外间都在传,豹房贵主躬体有恙,张老你作何感想?”
“不敢当这一声张老,还是称呼我秉用吧……此乃在下表字,长居京师,在下对于朝廷事务了解不太多。”
如朱浩之前应付杨慎时采取的策略一样,都是先装熊,表明自己无心政治。
朱浩心说,我一个少年郎可以说只顾埋头学习,完全不问窗外事,你一个年近半百的老家伙,这么说谁会相信?
你要是真无心朝事,找我干嘛?
朱浩叹道:“可惜陛下并无子嗣,只怕有何不测,大明或出大乱子……听闻陛下义子不少,他们会不会……借机乱国呢?”
张璁听到后大受启发,顺势接住话茬:“有众多忠于大明的王公贵胄,还有杨中堂等儒官名士坐镇,定不会令奸人得逞。大明皇室子孙众多,难道选不出个合适的皇储?”
说到这儿,话题已相当直接。
皇帝没死,已经说及皇储的问题。
朱浩往四下看了看,不晌不夜的,没什么人上来喝茶,他先打发孙孺到角落坐着,这才跟张璁道:“那以张兄的看法,应当由谁来继承大统?”
张璁道:“兴王府少主。”
还说你无心朝事?
这不都明说了么?
“是,但就怕太后和杨阁老那边商议后,认为不妥呢?兴王府子嗣单薄,若是克继大统后,这兴王府的香火该由谁来继承?”
朱浩善加引导,迅速把话题带到“大礼议”方向。
历史上张璁主动跳出来议大礼,关键一条就是老兴王朱祐杬只有朱四一个儿子,提出“长子不得为人后”的主张,就是说小兴王乃家中独子,过继给别人那自己这一门香火不是断了?所以继承皇位恪守的是“兄终弟及”,而非“宗族过继养子”。
张璁认真思索,点头道:“倒是个问题。”
朱浩笑道:“听闻益王府内子嗣众多,出生年又早,如今多已成年,会不会……出自益王府呢?”
益王朱祐槟乃明宪宗朱见深第六子,系孝宗皇帝朱祐樘和兴王朱祐杬在世弟弟中年岁最大的,若按照“兄终弟及”的规则,益王自己不能嗣位,因为他比朱厚照年长一辈,但其儿子却可以。
益王生儿子比朱祐杬早,弘治十一年就诞下长子,后面又生了几个儿子,膝下香火鼎盛,根本就不怕过继出去一个,导致自家香火没人继承的问题。
张璁摇头:“那便乱了大明法统。”
朱浩点点头,看来张璁除了是投机者外,也是讲原则的,知道从规矩上说应该且只能是朱四继承皇位,不得以什么自家香火没人继承为借口让别人来继位。
“这种事,谁说得准?真出了大事,还是要看陛下遗诏,还有太后如何决定。”朱浩马上提到遗诏的问题。
虽然现在谁都知道皇帝处于弥留状态,要是有遗诏的话,估计现在已经公开。
没有丝毫讯息那就说明没遗诏,如此一来决定权就不在昏迷不醒的皇帝那儿,而是张太后,而张太后一个妇道人家,还不是要听从文臣的建议?
张璁道:“朱公子对此可有消息?”
朱浩笑着摇头。
张璁似早就料到朱浩的答案,摇头轻叹:“若是朝中有奸佞,不以《皇明祖训》来定皇位继承人,在下就算只是一介儒生,也不会对此坐视不理,到时必定联合诸多士子前去文庙哭诉,也请朱公子一同前往。”
朱浩一怔。
之前朱浩坚信张璁是投机者,觉得此人在历史上力挺朱四,是因为朱四是皇帝的缘故,现在看来张璁是那种为了维护法统,可以“殉道”之人。
不是朱四继位,你就要去哭庙?
有见地,有担当,够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