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子
朱浩回去的路上,开始思索这个问题。
以往他都站在一个兴王府幕僚的立场上,想着如何让朱四一步步走上正途。
现在他也需要考虑一下,如何能让大明一步步强盛。
如今看来,为时尚早,但若是考中进士进入朝堂,朱四也当了皇帝,再去想这些或许就有些晚了。
回到住所,正有人在往院子里搬东西。
于三带到京城来的一名手下过来躬身行礼,“老爷,这是苏东主让人送来的,附带有一封信函。”
朱浩把信打开。
无非是苏熙贵人在江南,却依然关注朱浩在京师参加会试的情况,只是信来得快了一些,如今朱浩连考场都还没进呢。
苏熙贵在京师见过朱四后便动身南下,帮忙筹措“军饷”。
谁都知道战事已经结束,可朱厚照带去的京营、边军人马嗷嗷待哺,地方上可支应不起数万大军口粮,麻烦事自然落到户部右侍郎黄瓒的头上。
本来黄瓒在年底前就可以于京师六部升半级,到六部中的某一部出任左侍郎,或者直接调南京为尚书。
可南征大军面临吃饭难的问题,其官职并未出现变动,或许谁都觉得户部右侍郎是个烫手山芋,杨廷和压根儿就没打算找人替代黄瓒。
从某种程度而言,黄瓒因为有苏熙贵暗中相助,已在朝中建立起不俗的声望,不管皇帝有多胡闹,至少有个能人能为其在钱粮上兜底,尽管这个底漏洞百出,但不至于把大明的太仓给直接连锅端了。
“行了。”
朱浩让人继续搬礼物箱。
他随便打开来看了看,苏熙贵送来的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更多是满足日常吃穿用度所需。
“早知道的话就不用采办了,直接等他送来,能省一大笔钱。”
朱浩发现,其实自己在京师花费的地方少之又少,手头的银子基本都填补朱四的缺额了。
倒是朱四在京城,就跟个土大款一样,每次出去都前呼后拥,见到什么就买什么。
果然不是花自己的钱就不心疼。
……
……
二月初八。
朱浩即将进考场参加会试。
这天朱浩没有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带孙孺和公孙衣去见唐寅,考前最后一次跟唐寅会面。
蒋轮、陆松都在。
考前没什么好说的,科举到了会试这个级别,若非出类拔萃,光想凭运气金榜题名,太过艰难。
商议好,下午让陆松陪同朱浩去考场,唐寅本张罗中午来一顿“饯行酒”,却被朱浩明言拒绝。
随后朱浩将唐寅单独叫到一边,开始说起了正事。
“先生,目前世子滞留京师已有小半年时间,归家心切,平时即便能走出宅院,但还是难免有困在牢笼的想法……”
朱浩说道。
唐寅有些疑惑:“你是说,让我去安抚他?”
朱浩道:“是,但也不是。安抚的话必须要说,但不会有任何效果,心意尽到就行。真正要让世子在京师有归属感,平常多去相见,最好陪同出行……我不在这些天,他思乡之情会更加浓烈。若实在不好控制……直接下禁足令便可。”
“什么?”
唐寅没想到,朱浩最后的提议,居然是制止朱四出门。
朱浩道:“先生莫要惊讶,世子一向独立果敢,他已不止一次问我从京师回安陆该怎么走,以他的年岁,不堪忍受直接离家出走,独身回安陆也不是不可能。这既给了朝廷口实,又给世子的安全带来隐患,先生不想看到这一幕发生吧?”
唐寅忍不住皱眉。
他不知该评价点什么好。
作为一个经历两世的教育工作者,朱浩明白教育学生,不能只教授学问,更要注重人品和道德的培养,教导过程中一定要做好学生的心理疏导和建设工作,对不同的学生采取不同的教育方案。
就像孙孺这种,慈母不会管教,自傲自大,直接用棍棒就能纠正回来。
但对朱四就行不通。
朱四正处在叛逆期,这孩子爹刚死不久,就被人拉到京城当人质,人身安全受到威胁,这种情况下来个不告而别离家出走,难道很让人奇怪?
也只是让唐寅这些不懂什么叫心理健康之人,才会觉得朱浩是杞人忧天。
“不需要先生明白,我已派人盯着,也特别提醒骆典仗,剩下就是靠先生和蒋姑爷他们一起多加安抚,不行的话,喝酒的时候带他一起。”朱浩道。
唐寅摇头苦笑:“你不怕避讳锦衣卫了?”
朱浩道:“再怎么避讳,难道我大伯会不上报你唐寅在兴王府中为幕僚?读书人不知道的事,东厂和锦衣卫的探子早就门清,不然也不会到京师后,你身边就有人盯梢。我们现在要让世子感受到在身边一直有人关心他,行动不受阻,让其减少思乡、思亲之情。”
“嗯。”唐寅点头。
……
……
分手话别。
蒋轮和陆松对朱浩寄予厚望。
他们知道公孙衣和孙孺在本次会试中基本就是当陪衬的,根本不指望他们能考中进士,注意力全放在朱浩身上。
“好好考啊,咱兴王府出个进士,以后走到哪儿我都觉得面上有光。”蒋轮笑呵呵道。
朱浩道:“我当然想考上,我还想考状元呢。”
“哈哈哈……”
几人难得从朱浩口中听到孩子般天真的话语,再想到他平常表现出的成熟老练,颇有点反差萌,笑个不停。
其乐融融。
第434章 文人风骨
二月初八。
下午,会试入场。
此番参加会试的考生有近万人,并不全都是举人,也有国子监出身通过考核的监生,加上随同一起来送考的家仆、朋友等,贡院外两条街都人满为患。
因为人多,周边行人尽量避开。
就在朱浩这边几人等候入场时,远处过来一辆“敞篷”马车,就是一匹也不知是马还是骡子的牲口,拖着个板车,板车上坐着个有着漆黑络腮胡须的老头儿,身上衣衫褴褛,但走到哪里周围人都是欢呼声一片。
“嗷……”
很多人跟着一起起哄。
陆松皱眉往远处看了看,见马车正在往这边靠近,不由问道:“谁啊?”
朱浩微笑着摇摇头。
根本就不认识,怎么知道是谁?
但看这样子,此人像是有意乘坐马车招摇过市,故意表演给士子看,很享受这份被人欢呼的荣光。
“那是南都君子胡大胆,他归京了?作为文人表率,你们还不跟着一起喊?”
有维持秩序的官差,见到这一幕居然发动在场士子一起欢呼,好像有意要营造一种欢庆的气氛。
“哇呀……”
旁边少有知道“胡大胆”是谁的,也跟着一起欢呼。
陆松再次望向朱浩:“到底谁啊?”
朱浩踮起脚尖,往远处看了看,仔细辨认此刻正站在板车上朝众人挥手的那个络腮胡老头,解释道:“胡世宁,弘治六年进士,南都四君子之一,他在江西任兵备宪副时率先向朝廷检举宁王有谋反迹象,被罚戍辽东,估计是放还京师了吧。”
陆松作为武人,对于文官之事不是很了解,先是点头,旋即又好奇问道:“不是王中丞先上奏的吗?”
朱浩笑道:“这个胡大胆早在正德十年就上奏参劾宁王,宁王府典宝副阎顺、典膳正陈宣到京师来告发则是在十二年,至于王中丞……虽然事起后他第一时间带兵平叛,但他并未有公开参劾宁王之举,毕竟他负责的是赣南事务,与南昌无关,参奏属于越权。”
“原来如此。”
陆松总算听明白了,连一旁的孙孺和公孙衣也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
胡世宁于正德十年参劾宁王,结果被宁王收买的朝官构陷,论罪下狱,此人脖子很梗,属于不怕死的那种。
在狱中,他继续上奏参劾,宁王想方设法要定他死罪,好在朝中有人出面相帮,最后谪戍辽东,现在宁王谋反已坐实,他终于有机会回到阔别已久的京城。
看其膀大腰圆的样子,脸虽然黑却很圆润,怎么看都不像是在辽东吃苦的样子,平日应该伙食不错。
“好……好……”
牲口拉着车还在行进中,胡世宁却能在板车上站起来,只是不太善于表达,唯有不断挥手示意。
朱浩心想,历史上评价此人“面色黝黑、眼眸如电、鼻挺如狮”看来都算客气,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黑壮糙汉,哪里有一点传统文人斯文秀气的模样?
孙孺也在打量:“这是读书人吗?真给读书人丢脸。”
公孙衣急忙阻止:“你可别胡乱说话,被人听到,小心跟你拼命。”
胡世宁用自己人生近五年的牢狱以及戍边时光,给天下文人当了表率,以其铁骨铮铮赢得世人尊重。
连朱浩都觉得,胡世宁当得起眼前的欢呼。
只是此人……
看上去真不是什么能言善辩之辈,朱浩心说,难怪湖广巡抚席书会说他“论事如结舌,草奏如悬河”,感情这个胡大胆是个结巴,喜欢跟人吹胡子瞪眼,不懂官场迎合,却嫉恶如仇,落到纸面敢言能言,估计也就他能提前五年察觉到宁王的谋反之心,直言上奏……那时的宁王就算真有一点谋反的心思,也绝对谈不上反相毕露。
勇气可嘉。
朱浩正想着心事,胡世宁的板车正好从面前经过,朱浩对胡世宁招了招手,也不知胡大胡子是否看到了,居然对朱浩挥了挥手。
大概这贡院外排队的考生中,根本看不到像朱浩这样的少年郎,老家伙倒是一大堆,胡世宁得到朱浩挥手,相当于在老少中青四代中都获得声望,朱浩的出现正好填补了年龄段上的空缺。
“真丑。”
等胡世宁过去后,朱浩忍不住说了一句。
几个人都瞪着朱浩,公孙衣满面怪责,好似在说,我刚才对你学生说的话,你没听到?敢在文人面前污蔑文人表率?
朱浩扁扁嘴,问道:“看我干嘛?说他丑,又无关他的学问和品德,难道丑还不让人说?”
说完朱浩拉着一旁正准备入场的一名二十出头的年轻举人问道:“阁下,你觉得胡大胆模样如何?是不是很丑?”
那人苦笑一下,赶紧避开朱浩的目光,却是“嗯”地点了点头。
朱浩这才松开手,耸耸肩:“看看,这是共识吧?”
这下连陆松听了都有点无语。
……
……
胡世宁进城经过贡院,不过是会试进场前的一点小插曲。
朱浩能理解在考前安排这么一出,算是朝中大佬给这些备考举子一种激发和鼓励……看看,只要文人腰杆直,哪怕当初蒙受不白之冤,但总有昭雪之日,还能赢得世人尊重,你们要以此为榜样。
会试进场,无波澜,亦无险阻。
连日常搜检都很草率。
搜检的人知道,眼前这些排队等候进入考场的,大多数是举人老爷,社会地位不是一般的高,这种人大多气节高尚,唯恐声名受损,属于人人羡慕的“文曲星”,会在会试这种庄严的场合作弊?
怎么个作弊法?
把四书五经还有集注夹带进考场?
亦或是提前写篇文章带在身上,进场后等着抄?
就算找个翰林来写文章,怕也不一定能再通过一次会试吧?
真把会试当成儿戏之所?
朱浩发现,虽然自己参加的科举考试一次比一次场面大,严肃性也随之提高,但搜查的力度却越来越小。
这充分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科举到了乡试级别,已非普通人能触及,更不要说会试了,这种考试几乎接近于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进行评判,文人能一路冲到会试,没死也要脱一层皮,好不容易取得社会地位,世人不会觉得这样的天之骄子会用下作的手段应考,让自己声名扫地。
朱浩心想,自古以来科场舞弊比比皆是,都说明朝对文人苛刻,不比宋朝对士大夫的宽容,看来也不尽然。
不到清朝,文人尚不到为奴为仆的地步,完全就是这个社会的主人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