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子
以唐寅之意,你一个人牛逼不是牛逼,能把一个书呆子栽培出来,考取秀才功名,那才叫真本事。
毕竟孙孺是本地公认的菜鸡,要是能师生一起考取功名,外人对朱浩哪里还敢有什么议论?
“明日让陆松陪你和汝霖前去考场,别再像府试时提早出来……张提学治学严谨,厌恶那些自诩才学过人之辈,尤其像你这样未考而先有名的稚子,若论资排辈,怎么也轮不到你考取功名。此番守个县案首进学的资格便可。”
唐寅好言相劝。
朱浩笑问:“你是不信我的学问?”
唐寅道:“我是怕你不懂人情世故……算了,不提也罢,相信你自己能把控。”
……
……
七月十六当晚,朱浩和袁汝霖都在王府中过夜。
袁汝霖半宿都睡不着,天没亮被陆松叫醒,此时他才休息了一个多时辰。
“袁公子,你没事吧?”
连陆松都看出袁汝霖的紧张。
袁汝霖摇摇头,眼巴巴地望向朱浩。
朱浩道:“赶紧吃点东西,早些去贡院……要是实在没胃口,就在考篮里带一些食物,中午饿了的时候再吃。”
“嗯。”
袁汝霖好似恢复了些许信心。
朱浩昨天让孙孺回家准备,今天不会跟他一起前往考场。
但一行人抵达贡院时,还是见到孙孺在那儿,跟一群考生高谈阔论,仍旧是以前那种书呆子遭人戏弄的傻样。
“我说孙公子,听说你拜了一位名师,今天你老师是不是也跟你一起考生员?”有人拿孙孺开涮。
孙孺没有四下张望,也没有留意正在一边等候入场的朱浩,一脸得瑟:“名师出高徒,你们这都不懂?看我今日一次考取生员……嘿,那也是我自己有本事……”
“哈哈哈哈……”
一群人嘻嘻哈哈。
平时一起举行文会,孙孺就是众学子的开心果,现在也不出意外,大家还是拿他当取乐的对象。
随后贡院开启,衙差从里面出来,准备搜检入场,众人各自把考篮里的凭证捏在手上,过门检一关。
……
……
进入考场,与县试和府试不同,城中有名的儒生都在里边等候。
院试时,涉及功名,为防止有人替考,会由本县廪生监察自己所保考生,以确保全都是本人参考,若出现什么偏差,廪生也要跟着受过。
有认保而无派保。
考生互保人数仍旧是五名,需要一起等候廪生辨认和签押。
明朝院试与县试、府试相同,仍旧只考一场便发案,并无覆试,两篇四书文的优劣决定成败。
朱浩与袁汝霖进场后,同为本县一名叫胡科的老廪生认保,这老廪生眼睛好不好使都难说,不过这个时候朱浩也见到了本省提学张邦奇。
这已是张邦奇在湖广提学上的第二个任期,年不过三十出头,保养得很好,看起来像个年轻的教授。
斯斯文文,一股学术范儿!
令朱浩惊讶的是,张邦奇居然戴着一副自己交给苏熙贵销售的眼镜,此时眼镜架在鼻梁上,多了几分文绉绉的气质。
只是大多数考生都非常好奇,根本不认识眼镜是何物。
“本县士子朱浩,祖父朱明善、父朱万功,锦衣卫军户出身……”一旁县礼房一名典吏指着朱浩进行说明。
胡科看了朱浩一眼,点头表示确认,心想这个不用认,一眼就能看出来,来考院试的孩子中以其年岁最小。
换作普通军户家的孩子,张邦奇或还要求证一下是否为余丁,但锦衣卫……那就不一样了,锦衣卫出身如果不是余丁的话,谁舍得把拥有继承权的孩子弄来考科举?
这不是舍近求远么?
一批人验证完毕,朱浩与袁汝霖进入甲子号考棚,这是朱浩继府试后第二次来这考棚考试,因为院试时不需提座号,考生座次分配基本是以报名顺序来确定,而朱浩和袁汝霖作为王府中的孩子,报名都比较早,考号自然很靠前。
……
……
太阳出来很久了,考试仍旧没有开始。
这说明院试搜检和认保的过程比较繁琐,甲子号考棚的考生最先坐满,却没人说话。
袁汝霖的座位就在朱浩斜对面。
或许这也是袁宗皋托人办的,目的是让自己孙子在这种大考中一抬头就能看到“小先生”朱浩,消除一些紧张情绪。
袁汝霖果然不时往朱浩这边瞟几眼,只是考棚面对面两排中间的距离比较远,还有衙差巡逻,查看考生带进考场的考篮,没人敢打破这种宁静。
“邦邦邦!”
外面传来敲锣声。
“放题!”
有衙差大喊。
随后各考棚门次第打开,每个考棚内都有两名衙差进来,手里拿着印刷的制式卷子,分别发到每个号舍考生的手里。
院试跟前两场资格考试最大的不同,在于卷子规制相同,除了要糊名,在考试后还要进行誊卷,另外两道四书文的考题直接印在考卷上,明显所有考卷在下发前都经过仔细检查,确保无错漏和模糊不清的情况。
就算考生的卷子真有问题,也有备用的卷子可以替换。
但若是考生自行玷污试卷,就没有更换的权力。
“开考!”
随着衙差的喊声传来,每个考棚的木栅门暂时被关上。
考棚内均有衙差进行监场,同时有三五成群的衙差进行来回巡场,最主要的则是主考张邦奇巡逻,在巡查过程中发现考生有行为不端的情况,他有权力直接没收卷子,剔除其考试资格。
……
……
考试开始。
朱浩在写完名字和三代祖籍姓名后,随即把目光落在考题上。
第一题,《孟子》题。
“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朱浩一看这题目,就明白唐寅对张邦奇出题“中规中矩”的评价非常中肯。
这题目出得……
圣人之言一字不漏,不会去截搭或是断句,也无须你自己去背前后章节,我就整段告诉你,让你以之进行四书文论述,这样的题目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
第二题,《中庸》题。
“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
这题目……果然很张邦奇。
朱浩很想说,中庸之人讲究中庸之事,求的就是个循规蹈矩,滴水不漏。
第367章 没有倾向的考题
题目出得中规中矩,不带有任何政治影射,看起来完全就是张邦奇出于对士子学问的考校。
在院试中,摒除了像邝洋名这样把个人思想强加到科举考题的行为,这样的题目看起来很工整,但恰恰就是这种文章不好写,因为你不太好把握主考官的政治倾向。
没法从题目中发掘其政治倾向,那就没法探知他的好恶,写文章时反而容易出现瞻前顾后,甚至写出冲撞主考官政治理念的文章,就算你才学再高,最后也要落得个铩羽而归。
第一题。
孟子题。
意思很简单,就是治理天下和耕地不可能同时来做,官员有官员的事,小民有小民的事;有人用脑,有人用力。
至于“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句话很经典,说的就是你想成为社会上层,就要靠读书来博上位,如果只想靠体力在这世上存活,那永远要受人治理。
“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这是表明一个道理,被治理者向别人提供吃穿用度,管理者的吃穿用度则仰仗于人。
朱熹的《孟子章句集注》中,此段表述为:“治于人者,见治于人也。食人者,出赋税以给公上也。食于人者,见食于人也。此四句皆古语,而孟子引之也。君子无小人则饥,小人无君子则乱。以此相易,正犹农夫陶冶以粟与械器相易,乃所以相济而非所以相病也。治天下者,岂必耕且为哉?”
通篇来讲,就是社会分工的问题。
就算你是治人的劳心者,也要靠劳力者来养活,这算是对社会关系的一种诠释,在人类这种群居动物面前,必须要做到分工明确,才能保证社会的正常运行,最终成为万物之灵,统治这个世界。
孟子在一个社会生产力极度落后的时代,能清楚地看到这一点,也是他能成为儒家亚圣的重要原因。
朱浩认为第一题,不涉及政治倾向,比较容易写,只要把论点说明便可。
“事出于专而精于行焉,国治平而不乱则在各行其道。”
开篇破题,讲究一个稳。
符合唐寅的忠告,在这种一心求稳的主考官面前,不需要讲什么大道理,不需要冒头,只要能把所思所想在纸面上表现出来,就算合格,你一个县案首便能确保获得秀才功名。
至于论述方面,只需符合破题中“各行其道”的论点便可。
……
……
第一题,对朱浩和在场考生来说,应该不算太难。
难在第二题。
第二题的字面意思是:
孔子说,中庸之道不能大行于世,我知道原因了,在于“智者过,愚者不及”;一个人不能理解中庸之道的博大精深,也在于“贤者过,不肖者不及”。
朱熹论述:“道者,天理之当然,中而已矣。知愚贤不肖之过不及,则生禀之异而失其中也。知者知之过,既以道为不足行;愚者不及知,又不知所以行,此道之所以常不行也。贤者行之过,既以道为不足知;不肖者不及行,又不求所以知,此道之所以常不明也。道不可离,人自不察,是以有过不及之弊。”
孔子讲这一段时,可说是非常符合中庸之道。
一般来说,你学无止境,达到“至善”的标准,对人世间种种规律和人情世故都能参透,也明白万物变化的道理,总该明了中庸之道吧?对不起,孔子说了,你是智者、贤者,你理解不了中庸之道的高深。
朱浩有种“这他娘的是在说我”的错觉。
因为从某种程度而言,朱浩觉得儒家的中庸之道是一种祸害人的思想,逼着人从至善往“亚善”,甚至往平庸的路上赶,人不追求至理,只追求中庸,说好听点这样方便你在人世间立身处世,但这恰恰是统治者希望看到的结果。
像朱浩这种天生没有皇权至上思想的人,不会接受被人愚弄,为了在人世间生存就要各种委曲求全。
当然说“愚者不及”,那就更好理解了。
你笨,理解不了,就没有资格达到圣人所言的“中庸”,在圣人看来,人家的思想还是很高端的,不是下里巴人能奢求。
问题来了。
意思谁都明白,可怎么论述呢?
论中庸之道?
可问题是,题目是让你论为何会出现中庸之道不能大行于世的原因,仅仅是聪明人和笨人各自因为超出了认知,不能达到一个上下几何数的范畴,所以被摒除在外?
再或是这世上过于聪明的人和过于愚蠢的人太多?
更重要的是,你不知道张邦奇心中是怎么想的。
朱浩就要好好研究了。
……
……
朱浩闭上眼认真思索。
没有政治倾向,恰恰才是最大的政治倾向。
张邦奇属于少年得志,青年时便已考中进士,科举路顺风顺水,他会追求中庸之道吗?
会!
张邦奇是否有政治野心,追求名利场上更进一步?
这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