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子
此时袁宗皋已带着朱四抵达,等了好一会儿朱祐杬才在张佐陪同下出现,如此一来等于是六个人的内部会议,除了王府目前的“四巨头”外,多了朱浩和朱四两个孩子。
朱祐杬做了开场白:“今日让张奉正谈谈地方官府之事……世子,你听一下。”
唐寅闻言不由看了朱浩一眼,又让这小子猜对了,不是为范以宽走之后谁来上课的问题,更好像是临时给朱四开的课堂。
张佐行礼后说道:“地方知州张也铮到任月余,接手地方事务后,明显……与之前的邝知州有所不同……”
唐寅好奇问道:“有何区别?”
张佐道:“之前与盗寇一战,朝廷给地方的赏赐不少,基本被他中饱私囊,到任后更是以交通要隘修筑堡垒防贼之名,让士绅积极纳捐军粮物资,等钱粮到手,却迟迟没有开工的迹象。
“另外,今年汉水河工款项似乎也未正常下发,却通知城中大户,说是要为当今陛下千秋节筹备贡品,再次让各家纳捐……”
此消息一出,袁宗皋瞥了唐寅一眼。
没有太过意外。
大明官吏也就表面清正,像邝洋名这样不算清官也不是赃官的,稍微贪墨那么一点,已经算是难得的好官。
张也铮作为逢迎朝中奸佞而得势的小人,到了地方后自然想的是搜刮掠夺。
本来没什么,大明地方上这样的官员并不缺乏,只是吃相……刚到任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捞钱,几乎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还是让人有些猝不及防。
尤其兴王府本身就属于超脱于地方官府的存在,面对此等劣官,更有一种被人欺辱到头上的感觉。
朱祐杬叹道:“我未曾料到,朝廷竟委派一个劣迹斑斑的官员来接替邝知州,却说邝知州协助兴王府剿灭盗寇之事上,还是出了不少力的,才能有目共睹。”
袁宗皋顺着朱祐杬的话说:“目前看来,这个张知州到了地方,不施仁政,嘴上全是为了地方百姓,每出一个政令却都是为搜刮民脂民膏,必然有所凭仗。只怕此等事上报,因其有朝中奸佞撑腰,多半无疾而终。”
此话一出,算是奠定一个基调。
就算张也铮贪赃枉法,兴王府看在眼里,气在心里,也别去闹腾,否则只会反噬己身。
这也是袁宗皋一直推崇的儒家中庸思想所致,兴王府要在这么一个世道安身立命,明哲保身很重要……
“咳咳咳……”
这边正商议事情,朱祐杬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张佐赶紧过去帮忙拍打朱祐杬后背,尽力让朱祐杬气息平顺过来。
朱四一脸关切地问道:“父王,您没事吧?”
朱祐杬咳嗽良久才缓过气来,一抬手阻止儿子近身,吩咐道:“我没事,继续说吧。”
张佐道:“照理说,州衙施乱政兴王府不该袖手旁观,但最近襄王府屡屡为田土之事与我王府闹出纷争,或许真应如袁长史所言,先把地方事务放到一边,安心解决跟襄王府的宿怨……”
襄王府一系,乃明仁宗第五子朱瞻墡一脉,到如今已算是标准的皇族旁支,距离皇位继承人顺位已经很远。
但因为襄王府地处安陆州北边的襄阳,作为近邻,双方在田土方面时常闹出一些纠纷,比如说襄王府跟兴王府间曾在弘治末年,为了田土之事争执不休,最后还是孝宗出面,把有争议的土地划给兴王府,事情才算平息。
襄王府当时吃了哑巴亏,现在兴王府剿匪又立下大功,朝廷赏赐两千顷田地,这土地不是大风刮来的,不可能让你现在去开荒,实际上也无荒可开,就是从原本宗藩土地中调拨,属于割东家肉给西家,襄王府又成了吃亏的一方。
朱祐樘早就死了,朱厚照不会在意地方藩王的利益,划拨也就划拨了,襄王府觉得朝廷可能会提防兴王府做大,就算接到圣旨,也不愿意把跟自家的田地乖乖地交给兴王府……双方又有闹开的迹象。
朱浩作为一个旁观者,知道其中一些原委,只当看热闹。
朱祐杬突然转向朱四:“世子,你对此有何看法?”
“嗯?”
朱四在旁正听得昏昏欲睡,什么张知州、襄王府,跟我有关系吗?我还在想昨天是不是把弹珠落在床下了,今天一直没寻着,明天休沐去哪儿玩才好……这边就开始问我有何看法?
我能有什么看法?
袁宗皋作为名义上朱四的恩师,启发道:“世子,你认为兴王府跟襄王府之间的矛盾纠纷,应该如何解决才好?”
朱四哭丧着脸:“父王,我不知道咱跟襄王府间产生什么纠纷,如果矛盾不是很大的话,还是化干戈为玉帛吧。”
这属于不明就里下所能做的最好的回答。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我就劝双方和解。
张佐道:“是这样的,世子,此番兴王府平盗寇有功,朝廷赏赐王府仪卫司两百护卫,还增加了两千顷王田,原来都是襄王府私自霸占的熟田,很多都不合规,他们不想把这些田地白白交给兴王府。您看有何对策应付此事?”
到了大明中期,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尤其各家藩王、勋贵,绝对是有便宜不占非好汉,强占民田那都是一把好手。
朝廷三令五申不允许土地兼并,藩王购买土地向来都严格限制,但朝中自王公贵胄到官员、军户、皂隶,从未真正遵守过这条制度,到最后各王府都有户籍册之外的土地,数量还不少。
朱四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支支吾吾道:“如果实在不行的话……那我们就上报朝廷,举报襄王府抗旨不遵,让朝廷为我们出面。”
朱祐杬点点头:“明令章法,倒是一条可选择的途径。”
大概朱祐杬自己也没太好的办法,觉得儿子说得尚可。
但朱浩看出来了。
朱祐杬的身体,比之年前大有不如,之前还大病一场卧榻近两月,只是最近才看起来正常一些,但还是不能久坐操持王府事务,很多事都交给手下人去做。
历史上朱祐杬还有三年时间就要病故,话说这大病不是一日所成,朱祐杬不过四十岁,后世看来刚到中年,一个三年将死之人,身体能好到哪儿去?
自己的事只有自己最清楚,朱祐杬感觉自己身体和精力大不如前,当然要想方设法培养儿子临机决策的能力,不单纯学问上要教导儿子知学上进,更在治理王府方面,潜移默化教会儿子一些道理。
这是为人父者的良苦用心!
朱祐杬望着唐寅,问道:“唐先生,不知你有何见地?”
唐寅道:“朝廷赏赐田亩,却非要赐北边襄王府的田地,是否朝中人刻意如此,有意挑起兴王府跟襄王府间的矛盾?”
张佐笑道:“唐先生言之在理,连本地知州张也铮,也可能是朝廷派来挟制兴王府的,这时候朝中有小人使坏,专门给兴王府制造麻烦,非常合乎情理。”
现在只要为了打压袁宗皋,张佐这边,连唐寅放个屁都是香的。
袁宗皋听出一些意味来,摇头轻叹:“朝廷土地赐予下来了,不接收也不行,不然多出的二百侍卫靠什么养活?该是王府的,一步也不能退让。”
之前强调息事宁人,可涉及跟襄王府的土地纠纷,袁宗皋又变得比张佐还要强硬和激进。
朱浩听了,感觉袁宗皋和张佐二人纯碎是狗咬狗一嘴毛。
朱祐杬神色有些憔悴,好像不想听这种没有营养的讨论,道:“照理说,州衙要为庆贺陛下千秋节筹备贡品,兴王府也得参与进去,但今年夏汛眼看就要到,去年河堤就有多处损坏,没得到及时修缮,加上王府这两年耗费颇大,实在不行的话……先把银子用在修缮河堤上吧。”
张佐为难了:“可要是兴王府不参与的话,朝中奸佞搬弄是非怎么办?”
“顾不上了……”
朱祐杬不太愿意想这些糟心事。
朱祐杬又望着唐寅:“不如这样吧,跟襄王府周旋之事,暂且交给唐先生处置,兴王府土地上不能退缩,这是涉及兴王府兴盛传续之大事,怠慢不得。”
第326章 机关算尽
朱祐杬平时对王府中人可说宽厚仁爱,出手大方,不吝赏赐,但对于家业却看得极重,这也是当初兴王府跟襄王府为了田地能起纷争的重要原因。
作为藩王,最在意的便是家产的传承,朱祐杬想多留点东西给儿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正常心态,谁让皇族中人想获得地位晋升的方法,基本只有造反一途,唯一能给儿孙留下的就只有田宅、商铺等产业呢?
袁宗皋和张佐看向唐寅的目光,意味各有不同。
唐寅又被委以重任,明明就是个不能公开身份的“隐形人”,却在最近更多承担了王府对外事务,先是跟州衙接洽搞剿匪事宜,现在连跟襄王府争田产都由他出面。
袁宗皋和张佐各怀心思,没有出言反对兴王所做决定。
随后朱祐杬又象征性稍微考察了一下朱四的课业情况,连范以宽即将离开王府之事都没说,就因为再一次剧烈咳嗽而匆匆结束了这次会议。
从始至终朱浩都是一个旁观者,但他却把现场的事看得很透彻。
……
……
从兴王书房出来。
袁宗皋和张佐有说有笑,先一步离开,外面等候的陆松陪同朱四回课堂,唐寅则叫朱浩跟他一起走一段路。
唐寅不太明白,为何王府外宣事务,为何会交给他这个怕跟陌生人接触的躲灾避难之人?
“朱浩,被你不幸言中,兴王此番只说及王府内部事务,还让我处置跟襄王府之间的纠纷……恐怕你事前怎么都料想不到会有这一出吧?”唐寅居然有一种终于没被这小子全盘猜中的庆幸。
朱浩摇摇头:“唐先生以为我料事如神,什么事都能洞察于先吗?”
唐寅笑道:“以往你不是吗?”
朱浩走着路,侧头瞥了一眼唐寅,难得这老小子这么看得起他,这是把他当成了能掐会算的半仙?
“跟襄王府间的争端,我劝唐先生适可而止,不要强出头。”朱浩道。
“怎么个说法?”
“这是皇室内部纠纷,唯独只有天子可以裁决,看似兴王府地位上优于襄王府,但依然只是皇室旁支罢了……正如先前分析的那般,朝廷有意打压兴王府的势头。事情闹大后,朝廷追究起来,谁负责谁倒霉,那时就算兴王不赶你走,你都不好意思留下。”
朱浩说出了袁宗皋为何不反对这件事的原因。
就是想看你唐寅把事闹大,然后知难而退。
唐寅皱眉:“你说会不会有可能,这件事是袁长史向兴王提出的建议?我是说,让我负责跟襄王府接洽之事……”
“嗯。”
朱浩点头,“可能性很大。”
“那事情还真有些棘手……看来最近我跟张奉正间要稍微疏远一点,不能走太近,不然袁长史更加容不下我。”
唐寅一副我把事情看开了以后就再也没什么能为难到我的态度。
朱浩嘴角发出轻蔑的哼声:“唐先生,再提醒你一句,王府张长史守丧期马上就要结束了,过不了几天就要动身返回安陆,那时若是我所料不差的话,你要跟两个人同时……展开竞争,有得你受。”
“嗯?”
唐寅完全没有危机意识。
张景明要回来之事,在兴王府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最近朱浩没在他面前提,他根本就没把事情放心上。
眼看到了学舍院外,朱浩就要穿过廊道回西院宿舍,唐寅连忙问道:“那朱浩,今日兴王为何找你来?只为旁听?这是我始终想不明白的地方。”
朱浩停下脚步,认真地道:“因为兴王有事相求……”
“何解?”唐寅皱眉。
你小子真会吹牛,兴王有事相求?
我怎么没看出来!
若真如你所言,那兴王倒是开口啊,只是把你叫去,连话都不问,难道兴王不好意思?
朱浩道:“兴王不有言吗?眼下要以地方安稳为重,给陛下上贡之事暂时放到一边,不去跟张知州过多来往,可兴王府难道在千秋节时就一点贡品都不上?”
唐寅脸上露出震惊之色:“你不会是想说,那种……厉害的火药?”
朱浩正色道:“拿我制造的火药配方当贡品,的确强过一切,但或许兴王对此也心存疑虑,因为之前我一再表明了那火药稳定性很差,并不是完美的战场杀器,作为贡品有欠妥当。可能只是找我出别的什么东西……”
唐寅眯起眼来,叹道:“朱浩啊朱浩,你看问题比我全面,也更深入,居然这都能想到。想想也是,你能拿出望远镜和威力极强的火药,让王府两次受惠,兴王自然会认为你这边还能拿出更加令人满意的贡品……
“不用花费太大的代价,还能让陛下和朝臣对兴王府刮目相看,难怪会找你。这是要提前跟你通气,为将来千秋节的贡品贺礼之事做筹备呢。”
朱浩笑了笑。
唐寅这算后知后觉?
这都不能称事后诸葛亮了,要不是他提醒,就算再过几日唐寅都想不明白。
“唐先生,你不要把兴王说得那般处心积虑,这只是猜测的一种方向,具体因何……也许兴王只是想嘱托让我多提点一下世子,只是因为身体不适,暂且把这件事放下呢?别想了,还是琢磨一下怎么应付襄王府的人吧。”
朱浩说完,这次不打算停留了,快步离开。
“襄王府的人?”唐寅还是不解。
朱浩脚步不停,声音轻飘飘传来:“虽然土地目前暂时在襄王府手里,但朝廷已将其划归兴王府,兴王府就占据大义的名分,谈判时就会抢占先机,襄王府为先声夺人,一定先派人来主动跟兴王府洽谈,说不一定人已到安陆……也可能还没有,总之小心应对吧。”
朱浩只是分析当前局势。
没把话说死。
襄王府和兴王府两家的王田本身就紧挨着,鬼才知道双方会怎么处置这件事呢。
让唐寅小心一点,算是朱浩的忠告。
……
……
唐寅本来没把朱浩的提醒太当回事。
但当天下午,张佐就让陆松前来传话,让他过去商议事情。
路上唐寅跟陆松攀谈了几句,顺口把朱浩的提醒——襄王府可能会主动派人来安陆谈判之事说了,陆松听了大为惊讶:“唐先生,您提前得知消息了?”
唐寅不解:“是朱浩分析出来的,我提前并不知任何消息……难道被他说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