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浙东匹夫
这并非郑成功不忠于大明,而是他如今满眼看到的大明官僚,公忠体国人品值得信赖的实在是太罕见。
郑成功如今也才刚要十八岁,觉得自己还没有看穿人本质的眼光,所以大哥说谁是坏人,他就当谁是坏人。
至于大哥自己,那肯定是天字第一号大明忠良,帮大哥做事就是忠于朝廷。
一刻钟后,沈树人看着手上刚拿到的新材料,大致梳理了一遍。
饶是他有所心理准备,看到细节后,还是不禁被这事儿的严重程度惊到了。
郑成功手上的证据,起码能证明,涉及江西九江府、南昌府、饶州府、袁州府四府之地,累计至少六七家地方豪绅望族控制的商旅,涉嫌跟蔺养成的流贼有物资交易。
而且,这还仅仅是最近的交易。按照蔺养成属下被严刑拷打得出的口供,此类交易至少持续了将近三年。
当初的交易对象,也不仅限于蔺养成,还有如今已经死了的刘希尧和贺锦。
交易时间从崇祯十一年他们还没被熊文灿招降之前、到招降之后、再到后来崇祯十二年又被张献忠裹挟再次谋反。
严格来说,这些交易当中,只有其中崇祯十一年下半年、到崇祯十二年上半年的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算是合法的。
因为当时蔺养成、刘希尧已经暂时归顺朝廷、算是洗白身份,是“圈地自守”的大明地方将领,大明商人当然可以名正言顺和他们做生意。
可是,在这些流贼被诏安之前、以及再次复反之后,依然跟他们保持物资贸易往来,这就铁定是通匪,没得洗。
最后,郑成功的那些证据还显示,这些江西豪绅富商之所以冒险坚持交易,基本上就是因为贪图其中的巨额利润——
之前刘希尧蔺养成还是合法的大明将领身份时,他们每年采购过冬紧缺物资时,价钱也都比较便宜。
因为是合法生意,竞争就激烈,入场的人就多,当时至少有二三十家江西商人分这块蛋糕,物价也就哄抬不上去。
蔺养成等人复反后,又变成匪的身份了。继续保持交易,卖方的风险就大了很多,所以原本的二三十家供应商,锐减到了六七家最有势力的留下。
这些人往往后台硬、遇到朝廷检查也有人通风报信,所以才有这个胆子——
这也很好理解,就好比21世纪初、开允许未成年人的网吧是合法生意时,做这门生意的人就很多,大家利润也薄。
当这事儿三天两头要被突击检查时,那就只有后台铁的人才能做这块生意。卷的人少了,也就能富贵险中求。
这些通匪奸商行径,说实话,《明史》上也没写,沈树人靠穿越者的先知先觉,也不可能知道。
他前世读史,也只听说明末的晋商有“八大蝗商”是通鞑的狗汉奸,至于通流贼的,确实不显眼。
现在想来,可能是这种人太多了,每个省都有为钱不择手段的奸商,没必要地域歧视。
沈树人甚至在名单里再次看到了前湖广兵备袁继咸的家族、在袁州府的通匪富商名单里。
袁继咸本人,沈树人是一直想要交好的,毕竟是忠臣,历史上也是对抗左良玉的一个重要臂助。
但只能说,明末那些豪绅士大夫的家族,家大业大之后,要维持住,贪钱不择手段、通鞑通匪太常见了。
之前被沈树人搞掉的朱大典,要论将来宁死不降鞑子的气节,那也算是大明忠臣,可贪钱也是一样贪。
明末士大夫身上,贪和忠于民族气节,往往并不矛盾。
几乎可以说至少八九成的人都贪,无非贪多贪少。
而其中可能有一小半、贪的同时还兼顾民族气节。
剩下的一大半,那就是又贪又没民族气节。
……
沈树人通盘梳理完之后,把东西先收好,斟酌了一下应对策略,这才循循善诱地对郑成功说:
“大木,这事儿我也很想直接捅到上达天听、一扫积弊。但事儿太大了,一次性得罪的人太多,怕是只会惹祸上身。
咱也只好讲究一点策略,设法分化瓦解、拉一派打一派,不能同时把这批江西奸商背后的豪门都得罪完了。”
郑成功不是很理解,但他也知道大明官场如今是什么德行,知道如果一次性树敌太多会有什么麻烦。
他深吸了一口气,直截了当表态:“大哥,你说该怎么做吧。”
沈树人摸了摸鼻子:“这些口供,应该都不假,但是,还不够详细,再稍微多问几份,换些不同的角度——
比如,问问看,这些跟他们串通的江西豪绅里面,有哪些原先是只走湖广黄州府、黄梅县的县前河商路的?又有哪些,是走南直隶安庆府、宿松县的雷水、马路河的?
然后,把那些只走了黄州县前河、罪行相对较轻的留下,把那些同时走黄州县前河、安庆雷水、罪行更重的统计一下。”
郑成功毕竟年少还不懂阴谋,一时没反应过来这里面有什么区别。
虽然,掌握的通匪商路数量多的人,肯定比通匪商路数量少的人,罪行要更重,但应该也不至于积累出质变吧?
但他也只有答应,表示今天就去加急拷打之前抓到那些蔺养成细作,拿到大哥要的更详细口供。
而只有沈树人自己,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他也是刚才才临时随机应变,想到的打压政敌的毒计。
现在,他作为佥都御史,距离正式加巡抚头衔,只差一步之遥。
崇祯当初升他湖广兵备佥事、佥都御史时,主要任务,就是确保彻底全灭大别山区的流贼,防止他们为害。所以才有了郑成功过来堵截封锁流贼的物资。
如今已经封锁了两个多月,从江西经湖广给蔺养成物资的通匪奸商,暗中摸排出好几家。
难道,江西通过南直隶那边、再转到蔺养成地盘上的奸商,就一家都没有嘛?
显然不可能。
江西是没法直接抵达大别山区的,要跟大别山区的流贼沟通,只要从九江湖口镇出了鄱阳湖口,往西拐就是湖广,往东拐就是南直隶。
虽然从鄱阳湖口逆流到县前河河口、或者从鄱阳湖口顺流到雷水河口,都只有短短几十里地。
但这几十里,从法理上来说就能大做文章。
只要有通匪奸商通过了这几十里的长江江面、而监管部门没抓到、将来被查出来,那就是重大的失职!
这说明南直隶那边收厘金、征关税、缉私巡江的官员,上上下下都收了好处、有人该被问罪!
不然,为什么江西走湖广的都被郑成功查了,江西走南直隶的却一个案子都没发?
这问题不能深想。
当问题没暴露出来的时候,你好我好大家好,可一旦郑成功这个刺头把问题挑明了、放到光天化日之下晒着。
同行一对比,立刻就能衬托出南直隶那边相关人员的无能、腐贪!
全靠同行衬托。
然后,沈树人就能借着这次回南京,搂草打兔子,把南直隶与江西之间的江面巡查兵权、和厘金征收的监管权,握在自己手中!
这事儿还真不是做不到,因为明末的“巡抚”官职能“抚”那几个府,本来就不是严格按照省界的。
当初五年前史可法上任“安庐巡抚”或者俗称“皖抚”的时候,实际上巡抚了南直隶境内的“安庐池太”四个府,外加江西最北边的九江府,因为朝廷认为这五个府都跟革左五营的流贼祸害区域有关联。
如果现在贼情被评估得比较弱,当明年沈树人接过这个曾经属于史可法的巡抚位置时,还能不能把长江南岸的池州、太平府(芜湖、马鞍山,都在南京上游附近了)都纳入自己的巡抚范围,就不好说了。
毕竟沈树人跟史可法不同,他起家的地盘在湖广,如今依然以襄阳-武昌一线为核心势力范围。
如果升巡抚时,原有核心势力范围继承不变,再给他加上长江以北的大别山区其他府,那地盘就已经不小了,作为一个巡抚的辖区完全够格。再想把九江、池州、太平府也加上,没点理由是很难做到的。
哪怕已经是崇祯十五年,官场极度糜烂、肯花钱就能办很多事,你也得师出有名。
现在,郑成功把盖子接了,搂草打兔子,证明江西九江府、南直隶池州府,至少都有人通贼,还有人渎职。
而且,沈树人把手上的证据控制好,把那些罪人分化成两波:
一波是同时在江西和湖广交界、江西和南直隶交界,都有不法商路的。
另一波是只在江西和湖广交界有不法商路、没能量捞到江西和南直隶交界去的。
沈树人就只盯着第一波罪行更重的打、却拉拢稳住后一波罪行相对较轻的,同时想个妙计暗示他们:只要他们帮着沈树人一起,打第一波罪行更重的豪绅,那么对他们自己的问题,就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树人这个许诺,正常情况下未必有人敢信,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会担心这只是沈树人的缓兵之计、将来要被这个把柄吃一辈子。
但问题是,沈树人还有后手——他有把握把蔺养成彻底迫降。
等蔺养成诏安投降之后,有些事情该揭过就得揭过。
蔺养成都洗白了,曾经跟蔺养成做过生意的人,也不好彻底揪住不放是不?否则,这不是刺激蔺养成么?难道就不怕蔺养成第三次反叛?
所以,沈树人对那些被他威胁的人的威胁材料,是有一个保质期的。
沈树人不能靠这个威慑吃人一辈子,他只能选择要么在蔺养成投降之前换点官场筹码,要么就直接引爆。
反正只要不给沈树人好处,那他肯定会选择引爆,这点威慑力还是有保证的。
如果给了好处,熬过这段时间,也就过去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我插队是因为我没素质啊
其实,严格来说。沈树人前世读史,却不知道崇祯末年、江西豪绅与鄱阳湖对岸的流贼之间的贸易。这并不能怪史书没有记载,只能怪他读书少,不详细。
他前世作为一个国际关系智库的工作人员,读史只需要读跟军事外交有关的大部头,而对那些皓首穷经的细节,则没必要多考据。
所以他对明朝的一手史料研究,只是大略读了《明史》,剩下都是一些现代人的分析解读文章。
但如果他前世还仔细读过这些地方的地方志,那他就会看到一条记载:
在九江府的地方志上,就写着崇祯十四年之前,九江知府是周璜,而周璜就是因为任内不能禁绝治下奸商“交通流贼”,最后被朝廷处分,于崇祯十五年换上了新知府史惇。
史惇到任后,“严保甲,勤哨探,贼不得渡。隔绝黄梅、广济等处贼”,算是让九江当地通匪的情况大为改善。但最后,这个史惇也因为在此事上“刚直不阿,得罪乡党仕宦”而被排挤、去职归乡,回了常州金坛老家。
如今,一切都因为蝴蝶效应而稍有改变,可以被江西豪绅奸商“交通”的流贼大大减少了,只剩下一家蔺养成,而原本“交通”的大头刘希尧已死。
但是,周璜等人的秉性却是不会变的,江西豪绅的吃相也是不会变的,无非时间上拖延、程度上减轻,最后兜兜转转还是阴差阳错撞到沈树人和郑成功手上。
……
因为要跟郑成功重新处理证据,沈树人不得不多耽搁了一天,拖到次日、腊月二十九一早,他才让郑成功派出心腹勇士,去距离湖口不远的九江府治、德化县城送信。
一大早,点卯的时间刚过不久,也就辰时左右,知府周璜刚刚开始办公,就听到府衙外面一阵喧闹。(点卯是卯时三刻点的,也就是早上六点半。不是卯时初,卯时初才五点)
周璜官威还挺大,立刻厉声呵斥手下的衙役速速前去查明,不一会儿,衙役就慌慌张张地跑来回报:
“回府台,是湖广盐法道衙门、厘金稽查司的人,说是佥都御史沈树人莅临九江,得了下属汇报,说咱九江府等地有人通匪,沈道台大怒,让你速速去湖口镇拜会澄清。
城外湖边的码头上,有湖广盐道的缉查战船停着呢,听巡防水师的人说,船上似乎还有红夷大炮!”
“有红夷大炮战船?这沈树人想干什么?他目无王法的么!”周璜这才心中一惊。他虽在江西做官,却也听过沈树人的威名,知道他这两年崛起之速、风头之劲。
治下几家后台硬的豪门与蔺养成刘希尧做生意,周璜是一贯知道的,他也没办法。
江西从来都是大明南方、关系户盛行最严重的省份之一。有明一朝,因为江西籍的进士数量很多,朝中很多大佬的家族留在本地,沾亲带故,以至于来江西的地方官,压根儿谁都不敢得罪。
他周璜区区一介知府,哪怕九江是上等府,他这个知府有正四品,也依然没多大能量。
所以还不如跟那些人同流合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周璜自己虽然从未沾染过那些生意,但他也收受过那些家族的好处,每年总能例行分润到几千两银子的打点——
这些送银子的大户,也是比较有艺术的,不会直接明着说为了哪件事儿才送,免得落了下乘,似乎是为了托抚台办事才送的。
体面人,都是不管有事没事,一年四时过节,都有例行的人心孝敬,多事之秋,无非是年节随礼多一点。
这样就绝对不落把柄,永远让人说不清是为了什么事情而送,可以一直和稀泥和下去——具体不好多说,但凡对这个话题感兴趣的,多看看罗张三的行受索贿案例法条辨析,懂的都懂。
“沈树人找上门来,这事儿可就闹大了,他们家可是有钱得很,油盐不进,听说为了大明还倒贴钱做官,这可不是银子能拉下水的……
诶,不对,自史抚台几个月前正式调任漕运总督后,如今皖抚空缺,咱九江府可是重新划归江西巡抚治下了。他沈树人要缉私,最多也就在湖口外堵截,凭什么上门抖威风?”
自知理亏的周璜,紧张思忖了一会儿之后,忽然觉得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意识到自己之前过于紧张了。
自己跟沈树人之间,明明还互不统属呢!就算有案子牵连、确实是江西地方官场理亏,他也不该直接越权管辖!应该先通知江西巡抚,然后让江西巡抚行文来问!
说个最简单的例子,后世普通看客也能听得懂的:如果后世湖北高院要到九江中院质疑一个管辖权的争议,它能直接争么?当然不行!
按照诉讼法,那得找两个争议院的共同上级裁定。别说九江中院无法决定争议移送,连江西高院都不能决定,跨省案子的管辖权争议,就得闹到最高院去了。
明朝的法律程序没后世那么复杂,但道理是相通的,至少沈树人不该直接找九江府,他得走流程。
想到大明律法站在自己一边,周璜胆子也恢复了一些,连忙让人去回复:
“你们怎么办的差?朝廷法度都忘了么?这涉及湖广和江西的纠纷,该让他先找巡抚衙门,本官怎能私相为外省官员办差!
当然,你们要好好跟沈道台的人说,他毕竟公务辛苦了,该送的犒劳酒肉礼物,不可或缺!如果沈道台还另有私事非要坚持跟我聊,那就让他进城来聊,湖口码头本官是不去的!”
让他去鄱阳湖边的码头,他是不敢,那边可有红夷大炮战船呢,谁知那些缉税的粗人敢干什么?这案子湖广那边毕竟占着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而只要沈树人肯进城,到时候就算周璜自己拿他没办法,好歹可以把九江那些朝中后台硬的豪门话事人都召来,一起设宴款待挤兑沈道,让那些人自己许好处拉沈树人下水。
如果无法拉下水,这事儿也不关他周璜了,他最多就是案发后被调任、甚至降职,但治罪是谈不上的。
至于那些朝中有后台的江西豪门,如果他们看不惯眼,想狗急跳墙留下沈树人,只要不在知府衙门里动手,那他周璜最多也就是一个治安不力的渎职之过。
手下衙役得了周璜的吩咐,立刻就去安排。然而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只是灰头土脸回来,哀告求饶:
“周府台,要不咱还是上门交涉一下吧?沈道台大怒,他手下一个凶狠的少年缉查军官也很是跋扈,还说军情如火,他手中有如山铁证,想要缉拿通匪人犯就得事急从权,等不得!您要是不去,他们就直接按证据动手抓人了!”
周璜惊得从椅子上坐了起来,气得发抖:“有辱斯文!有辱斯文!他不顾朝廷法度的么!就算是战时巡查通匪奸商,也该行文地方一并配合,哪有……他敢!”
对方越是凶悍,周璜越是怕自己个人人身安全出问题,也怕自己这样被弄去之后,万一私下达成了什么城下之盟,回来后本地那些被损害了利益的豪绅会找他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