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浙东匹夫
王铁锤这番诉苦,外行人乍一听不太容易明白。原来,古代的矿坑,旁边的坡都是毫无整治的,直接就是一个天然的乱石堆,自然形成了一些台阶。
这种路很难走,但对于能挑着一两百斤重担爬台阶的壮汉来说,直接爬台阶出坑肯定快得多。
按照王铁锤刚才说的矿工工作量,一天挑五十担矿石,每担是两个筐,每筐只能装一斗铁矿石,一天就是十石、七千斤。
(注:斗是容积单位,不是重量单位,所以密度大的东西不能装太多。挑粮食一筐能挑五斗,大约七十斤,挑铁矿石一斗就有七十明斤)
这个工作量,等效于后世一个快递小哥,每天把七千斤货物,从一幢没有电梯的十层住宅楼楼底、分五十趟爬楼梯挑到楼顶。
对于擅长爬楼梯的壮汉,当然是走楼梯省时间,但对于体力不支的,当然走盘山路更安全。
沈树人一下子就听明白他们的诉求了,对于王铁锤这种天赋异禀、体力强健如履平地的人而言,矿山运输环境改良后,他确实没占到好处,还浪费了时间。
所以他也没有怪罪对方,只是心平气和地当着矿工们的面讨论:“你这么说,本官也不怪你,可你想过没有,这矿山你,有你这样体力筋肉的,能有几人?
这乱石嶙峋的坑壁,说是有台阶可以踩,实际上谁知道稳当不稳当、会不会塌陷?我就问你,去年一年,爬坑壁挑担运矿石的,摔死了几人?另外,有没有被活埋的?”
王铁锤一下子被问住了,也不得不承认:“这就不是咱能知道的了,咱只管干活!不过挖矿死人是常有的事儿,不摔死也有在矿洞里塌了死的,每隔几天不得死个把人!”
面对这个问题,还是旁边负责管理工作的宋明德站了出来,他一看就是喜欢定量管理的理科人才,数据很充分:
“道台大人,我知道,去年这光是爬坡运矿石,至少摔死了七八十个,这坑壁根本就没人去加固,都是矿石开采后剩下的石头、天然堆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最多爬坡的人多了,自己踩出一条路来。哪天一下雨,直接塌方都是常有的。
我说的七八十个,还是死了能找到全尸的,是摔死。去年还有十几个,是爬坡的时候直接整面山体都塌下来,直接活埋砸死、死无全尸,也没人去刻意挖出来。
干这一行的,哪天矿石开采到把上面的挖完了,骸骨自然就露出来了,也没必要刻意再打扰亡灵。”
明末的矿工,还真是生死看淡,被摔死砸死了,埋哪儿不是埋?既然是活埋在矿石堆里,就当是就地安息了呗。再挖再埋,纯粹是折腾。
沈树人听了这个数字,这才伸出两根手指,戳着王铁锤胸口数落:
“听到了没有!你是孔武有力、下盘稳健,干了这么多年都没出事,那些身体虚的呢?你就不管他们死活?你这种人怎么在这些矿工里有如此威望、让人服你的!”
沈树人这番话也是收买人心,所以说得中气十足,语音嘹亮。旁边其他一些精瘦的矿工,听了之后也都有些动容,开始理解道台大人是为了他们好。
沈树人也趁热打铁继续说:“再说了,你们怎么知道这乱石壁的台阶、改成盘陀缓坡,就一定不能运得更快?
你们现在用的独轮车是装不了几倍,但以后车还是能改的!拉车的牲畜也能想办法换!说不定以后我们会在这盘陀路上铺铁轨、推铁轮子的车呢?是不是轻松得多?是不是能在铁轨上再加一点卡榫、防止铁轮推车往回滚?只要动脑子,那条路总有更好的办法。
但你们仗着体力好,直接挑担子爬台阶,却是没有长进的,今天你能三个时辰挑五十担,过几年你老了只会越挑越少!挑担子的技术也不会进步!配套的器具也没法再提升!这条路是一眼望得到头的!你们就准备挑担子运矿石运一辈子了么!”
一众矿工和管理小吏,被沈树人这番接地气的话一数落,人人都惭愧起来,发现道台大人原来并不是好高骛远,而是真心为他们的安全着想。
一些见识少眼皮子浅的矿工,已经开始下跪哭泣。
“听说这道台大人也是天下名士、天上的文曲星,居然还能做事这么接地气,讲的道理咱大字不识一个的都能听懂。原先那些狗官,一个比一个傲气,鼻孔都朝天了,说出来的话一句都听不懂。”
沈树人也被这些波折搞得有些感慨,一个人走到矿坑边缘高处,俯视眺望这一切,若有若思。
宋明德跟在旁边,想方设法开导几句,说道:“大人,这种事情本来就要循序渐进,不必气馁。”
知县刘民生也不甘落后,连忙跟着劝:“大人,你为那些苦力着想,他们其实也未必懂得。以后再有其他的改良,不如直接以提升产量、提升钢铁质量为要。
这些苦力的生死,你这么重视,他们未必念你的好。再说了,如今这世道,吃不上饭的流民这么多,你用都用不完。
武昌府每年至少有十几万从北方沿汉水南下的豫、皖青壮流民,他们本来没饭吃也是要死的,挖矿死了一些,让其他要饿死的流民顶替上去干活,也误不了事。”
沈树人脸色一板:“是何言哉!亏你还是读圣贤书的!不管这些流民在北方过得多苦,他们逃亡来武昌,想靠卖力气安安分分在这儿混口饭吃,那就是武昌府的子民!
夫济大事必以人为本,今人归吾,岂可弃去!”
第一百四十九章 戚少保能干的咱也能干
沈树人对手下文官说的“夫济大事必以人为本”,并不存在作秀的成分。
因为他知道,这些文绉绉的话只有文人听得懂,而矿工和苦力根本就理解不了。
这些人只能在实实在在得到好处之后,才会对统治者的仁政真正认同,而这就需要时间的检验。
好在沈树人倡导的那些安全生产措施,效果已经挺立竿见影了。
原本大冶铁山每年不得出个百八十次死人事故?考虑到整座铁山有几千人在挖矿劳作,两三天死一个人并不夸张,平摊下来也就是每人每天有万分之几的概率出事故死去。
沈树人要求的整改,实施了仅仅一周后,至少做到了这一周内没死人,矿工们也都看在眼里,渐渐注意到了这点,也就终于意识到了安全生产的好处。
而且,沈树人说的其他诺言,也都在一一兑现。
比如他说“改了坡道和车载运矿后,坡道和车子的技术,也是可以与时俱进,继续改良的”,这一点就实打实做到了。
按原本最初的计划,第一周只需要稍微平整一下坡面,把矿坑壁修整一下,试点一下效果。实践过程中,发现这样胶柱鼓瑟对效率提升帮助不够大,大家也就群策群力、在实践中慢慢调整。
最后,沈树人拨了几千斤铁,在矿坑底部的平整区域、先试点铺设了两圈铁轨,上面架上用足够圆的铸铁车轮打造的推车,也就有了“铁轨手推矿车”的雏形。
在西方历史上,铁轨配合车辆,最初也是用于矿坑运矿石的,后来有了蒸汽机,才发展出火车。
所以火车的车厢,就是从矿坑轨道推车演变来的,区别只是动力来源不同。
对沈树人而言,想到矿用轨道推车的点子并不难,毕竟前世看了那么多西部片、动漫。
他一开始出这个主意时,被包括宋明德在内的幕僚、协理反对,主要是大家觉得这种沉重的推车、在滑轨上上坡很困难,一旦推车的人力气不济、容易倒退滑下来,反而出大事故。
但沈树人坚持他的思路、鼓励大家一起想办法优化,才折衷出了最后这个方案——即“只在坑底平地上铺铁轨,不追求用轨道矿车爬坡”。
因为原本矿工都是挑担子攀登矿坑壁台阶运矿石的,所以在坑底平地上走路那段也很费力。现在至少可以把平地上负重挑担的劳力解放出来,人畜力只需要专注解决“爬坡/提升”的问题。
而铁轨车只要轨道没落差,就不用担心重力滑落,可以充分发挥铁轨与铁轮之间摩擦力小、利于用较小的力气推载重货的优势。
一辆推车在铁轨上,光靠一个人都能推动几千斤的矿石,随推随停很灵活,比原本挑担的运输效率暴涨几十倍。
如此问题分解开来之后,对其他低效环节的各种解决办法,也就能群策群力想出来了。
比如,沈树人当初在苏州、在黄州,搞码头作业改革也搞了两年了,沈家有充分的起重机械使用经验,然后随着铁轨的出现,就有人想到用起重机配合铁轨在不同层之间提升矿石。
这事儿甚至都不用沈树人来想,光是派到沈树人身边、负责铁山安保的千总卢大头,都想到了出这个主意。
卢大头还壮着胆子想献策,建议在一层层矿坑交接部设置鼠笼式起重机和踏车式起重机。谁让他去年还是黄州的一个码头工人头目呢,亲历过沈家的商会进行码头改造,还亲自蹬踏操作过鼠笼式起重机吊重物。
沈树人用人也不拘一格,谁能帮他出主意、确实用得上,不论出身不问是否有学问,都会给予奖赏。
他采纳这个点子那天,当众召集了在矿山的各位小吏、协理,宣布奖励卢大头一百两银子,并且口头褒奖了一番。
听说卢大头去年还是一个苦逼的码头工人时,在场的矿工们都感受到了莫大的激励。
甚至那天因为背后吐槽改革、被卢大头抽了鞭子的矿工头目王铁锤,都有一种感同身受的自豪。
好几个孔武有力、原本做矿工时仗着力气大、攀援坑壁乱石堆如履平地的矿工头目,如今改革之后,正为“新矿坑安全系数提升,不用武艺体力太强也能安全挖矿”而觉得没了用武之地。
看到卢大头的事迹,他们纷纷动了心思:以后挖矿不用身手好的人,那咱还可以去给道台大人当兵啊!
对面黄州府的码头工人,就因为做事做得好,参军后守纪律、勇猛作战,这都做到千总了,出了点子还能被道台大人亲口当众褒奖,这是多大的面子!
码头工人都能当兵杀敌,矿工凭什么就不行!听说当年戚爷爷招戚家军,就专门要矿工、猎户呢!
几天之内,就有不少体力武艺相对有优势的,想要打听如何从军,因为沈树人到任之后,也确实有在把之前左良玉遗留下的卫所编制人数慢慢填满,所以需要大量的人手。
打听之后,这些矿工得到的消息也很明确:完成铁山改造工程之前,所有矿工不得离开,但是在改造工程中表现好、卖力、守纪律的,明年春耕后可以择优从军。
而且即日起,在矿山工程中的表现,也都会计入分值,一个冬天干完后,积分高表现好的,只要通过体力考核,有可能从军后直接当军官,管其他矿工新兵。
得了这个准信,所有人终于打了鸡血一样开始努力。
……
“大人真是仁义啊,对这些无知之人的感化教化能做到这种程度,当真匪夷所思,前所未见。”
“虽然最近没用什么新的工艺技巧,可是这矿山的出产,也凭空变高了数成,下官深入查访,都说是工匠愈发卖力,人人用命肯干,大人驭民之术,堪称出神入化。”
看到矿山改造一切推进顺利、人人用命后,沈树人身边那些幕僚协理,也都是彻底服了。
不光宋明德早就心悦诚服,连之前觉得“这帮不识字的粗人无法被感化”的知县刘民生,态度都扭转了180度。
这才叫有教无类!
沈树人却丝毫没有沾沾自喜,在结果出来之前,他就已经坚信,采矿环节的改造,必然取得全面胜利,所以他已经提前把精力投注到下一个环节的工业改造上去了。
最近这几天,他都在琢磨怎么改良炼铁工艺、从炉具和材料上鼓捣点小优化呢。
面对刘民生的捧哏,他只是轻描淡写说:
“民可以乐成,不可以虑始。只要我辈相信自己做的事情对百姓有利,就算百姓暂时不理解,也可以先推行。等他们尝到好处了,自然也就理解了。这跟有教无类什么关系。”
这番话一说,刘民生顿时又是哑口无言,完全不知道怎么接。
他原本是心甘情愿来拍马屁,觉得道台大人的教化工作做得好。
“有教无类”,那是《论语·卫灵公》里子曰的话;
但沈树人以“民可以乐成,不可以虑始”自夸,那就是《商君书》里商鞅那种法家禽兽的所言了。
刘知县好歹也是读圣贤书的,这种恶逆无道之言他怎么敢接?
沈树人也懒得跟这种迂腐无用之人废话,直接让他不要打扰,今天他还要跟宋明德视察研究冶炼炉具的改良。
刘民生知道自己讨不了好,连忙退下缓解尴尬,对顶头上司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他心中不由暗忖:“前几天还说‘夫济大事必以人为本’,那是《蜀书·先主传》上的话。今天又‘擅申、商之法术’,这是《魏书·武帝纪》上的形容。
这沈道台真是亦正亦邪,深不可测的奇人,世上怎有人能兼具刘备之仁德、曹操之法术?”
……
把不干正事儿专拍马屁的庸才赶开后,沈树人总算可以专心投注到下一件正事儿上。
他跟宋明德琢磨炼铁炉具和工艺,也有好几天了,如今总算有点思路。
前一阵子,矿山整改刚安排好之后,沈树人初次转战、视察炼铁工坊时,就颇有几分惊讶的穿越之感。
虽然他前世读过李约瑟的《中国科技史》,也知道古代其实就有炼铁高炉(跟近代的不是一个东西,工艺配方结构也都不一样,但至少都有比较高耸的炉腔)
但是近距离亲眼观察了明朝的高炉后,沈树人还是颇意外于其尺寸和规模。
这大冶铁山的高炉,已经有两丈多高了,大约好几天才能出一炉熔融的铁,反应速度比近现代炉当然要慢得多——现代高炉快的话六个小时就能出一炉铁水了。
沈树人前世是文科生,对于工艺结构细节当然不太懂,他的理解也就停留在《科技史》的层面。
所以观察了几天之后,他发现对于炉体结构、工艺流程,他是真心没办法改良,也不懂。
唯一能想到的点子,无非是让工匠们自己想办法,把炉子造得更高——一直到近代,高炉越高,越容易反应充分,对生产效率和质量也都有提升帮助。
具体怎么样能造更高,沈树人也不懂,但下指标定要求他还是做得到的,具体方法可以慢慢再讨论。
除了让工匠造高,剩下他能想到的就是改良燃料——目前的高炉依然有用木炭为燃料的,也有用煤的。
沈树人出于穿越者的惯性,当然更建议用煤炭,但宋明德和管炼炉的工匠都劝说,说是木炭炼出来的铁水杂质更少,更适合进一步炼钢,而煤炭炼铁只是胜在便宜,煤炭可以直接挖来就用,质量却不如木炭炼的。
沈树人刚听说这一点时,也是一愣,想了一两天才回想起来,估计是南方的煤质量不好,含磷硫杂质比较多。
如今兵荒马乱的,他也不可能用山西的优质无烟煤,就算找得到,以明朝的运输成本也不可能。
想来想去,几天之后,沈树人忽然回忆起了一个思路:按照李约瑟在《中国科技史》上的说法,近代高炉是1707年在欧洲出现的,一个主要的区别就是改用了焦炭冶炼钢铁。
南方的煤炭质量虽差,但是也可以把煤炭跟木头烧木炭时那样、先闷气不充分燃烧、加工一遍,把很多有机杂质和含硫成分去掉,再用焦炭冶炼,也就可以近似近代高炉的原理了。
如今是1641年,距离1707年其实也就差了60年,当时东西方也没什么技术代差,徐光启等人早就有翻译引进西方技术,互相取长补短。
所以这事儿完全不用沈树人去操心结构,他只要把换燃料这个思路点明白,剩下的下面技术人员自己就能搞定。
第一百五十章 亲自迎接宋应星
高炉需要造得更高,炼铁的燃料需要从煤炭和木炭改成焦炭……这些整改方向看起来很明确,实际上要操作,却是问题一大堆。
比如,沈树人让人花了七八天时间,实验性地先把一座现有高炉继续加高、炉温提升,重新展开试产,以搜集数据、看看会出什么问题。
结果,加高之后的高炉,预热后没几天,就出现了塌陷、底部软化,吓得沈树人立刻下令停手,想办法关火撤燃料。
一核验,发现问题出在炉体材料的耐高温性能上——明末的高炉炉温已经能达到一千四五百度了,也能把不太纯的铁熔成熔融粘稠的状态。只不过不如后世的铁水那么稀薄。
因为纯铁的熔点大约在一千五百多度,要明显高过这个值,比如达到一千六百多,铁水才会非常稀薄易于流动,不够热的话,就会相对粘稠像胶水一样。
高炉继续加高后,底部更容易积蓄热量,不容易耗散损失,温度超过一千五之后,虽然砌炉膛的砖依然不至于软化,但至少结构强度会下降。
原本高炉高度只有两丈左右,上面两丈高的砖石压下来,下面的底座还能扛得住,高度再加高、压力进一步加大,温度也提升,一下子就扛不住了。
除了高炉材料需要重新研究,另一边燃料的研发试产也出了点小问题。
原先大明并没有人尝试过烧制焦炭,这一开始大家也都没经验,
前几炉没控制好炉内预留的空气量,后续气密性调整也不够精确,结果不是没烧成焦,就是煤本身燃烧太充分,直接成了煤渣灰。
好在沈树人前世看书也不少,他记得小时候看过一本名著《铁道游击队》,开篇第 一 章就是讲的抗战时在敌后枣庄地区、枣庄煤矿附近的游击队的故事,里面很多队员的掩护身份都是做烧焦碳生意的,书里面也大段大段描写了怎么烧焦炭。
当时枣庄煤矿附近胆子大的百姓,家家户户都烧焦,说是一百斤煤能出七十斤焦、一斤焦能卖两斤煤的价,所以能净赚四十斤,就是有点辛苦(还有就是这样烧其实污染很大,但抗战时期没人在乎污染),属于可以无脑投入的“死利钱”。
沈树人记不住太多细节,也只好先大概指引一个方向,让手下人按照“一百斤烧完剩七十斤”的分量比例来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