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浙东匹夫
唯有在开打之前,在谋篇布局时,尽其所能把士气BUFF加到极限。
如果士气可以数据化,估计现在左子雄等人头顶上,都跟后世暗荣的《三国志》游戏一样,顶了个“士气120”的血条。
“贺一龙屡犯兵家大忌,自陷绝地还负隅顽抗,我军斩之必矣!”左子雄摩拳擦掌,振臂高呼。
众将中也有文化水平稍高一点的,比如张名振,听完兵备大人的激励后若有所思,问道:
“大人,可是您也说了,置之死地而后生,当年韩信不也是自陷绝地,激起将士们死战之心么?
贺一龙到此,他手下定然都想到了,唯有死战突围才有生路,否则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我们不得提防着他们狗急跳墙、爆发出困兽犹斗之烈么?”
沈树人智珠在握地大笑:“你比左游击多读点兵书,可惜也是读书读一半,最后反而胶柱鼓瑟。孙武子和韩信的置之死地而后生,是单单靠困兽犹斗、背水一战赢的么?
当然不是了,这只是他们诱敌的手段,是为了让敌人轻敌冒进,还得配合其他致胜的关键招数。井陉之战,韩信关键靠把陈余勾引出来,偷家赢的。
既如此,我们今天把贺一龙逼入绝地,只要不冒进,不求战,让贺一龙去急,我们就是立于不败之地——
所以我才让你们稳扎稳打,五里一进,随时挖沟,遇到敌人掉头就立刻固守。这种险要之地,谁进攻谁吃亏,我们不急就必胜!”
张名振听得一阵懵逼,他原先那点兵法阅读体验,跟兵备大人的精妙剖析一比,简直就是肤浅至极。
“兵备神算,末将等望尘莫及!”张名振、杨晋爵诚心齐声叹服。
而左子雄和金声桓也想叫好,却词汇量匮乏,都不知该如何形容对别人智力的吹捧。
……
战场的另一侧,北面六十里外的‘大隧’谷口。
贺一龙的人马,其实已经抵达这里两天一夜了。至今为止,贺一龙仍然没觉得自己当初的计划不对——
自己的兵力至少三倍于官军中的任何一方,只要自己有机动性优势,能各个击破,就算灭不了官军,突围总可以吧?
刘国能跟他一样都是流贼出身,怎么会为了没有利益的事情,这样死磕到底?
但是现在,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真的发生了,刘国能这次并不是出工不出力,而是在卖力地抗伤害,拼了血本堵截他!
两军第一天只是小战一场,双方在武器装备质量种类都差不多的情况下,打了一个多时辰,以贺一龙方伤亡率数倍于敌的情况下,拉开结束了战斗。
刘国能仗着防守的优势,而且在贺一龙抵达前,他已经在‘大隧’谷口经营了四五天了,挖了比较深的壕沟,还把挖出来的土在沟后面堆成夯土墙,还部署了一些削尖的木刺竹签陷阱、障碍。
这些都给刘国能赢得了正面战术优势,加上山谷狭窄,人多一方也展不开阵型,在交战正面双方能投入的人数始终是一样的,人多的只能留着当后备队。此消彼长之下,贺一龙初战败北再正常不过了。
贺一龙把初败的理由总结为“自己远来疲惫”,这才匆匆结束第一天的战斗,让部队好好休息,同时思索对策。
一夜之后,还真就给他想到了一些改良的点子:不是地形太窄,兵力多的一方展不开么?那咱就玩车轮战!
贺一龙预先把部队部署成好多个批次,每次只带两个批次的人马到前线,跟刘国能血战。后续大部分人留在平靖关附近休息,以免长期保持战备体力下降太快。
一旦前线出现不支、动摇,那就把疲劳的部队撤下来,换上生力军继续打。
而刘国能那边人数只有他的三分之一,在这种山区轮战的情况下,刘国能就没法休息了,打到后面肯定会体力不支,那就是突围战胜利的时刻!
打定这个主意后,第二天的激战就比第一天血腥得多。
虽然每一批部队在伤亡到了一定比例后,就容易士气低落出现溃逃。但架不住贺一龙把部队分成了那么多批次,后方备战养精蓄锐的士兵,是不会受到上一批士兵士气低落的影响的。
于是乎,这第二日的血战,就整整打了五轮车轮战,每波部队打满一个多时辰就撤下来,几乎从天刚亮打到了太阳下山。
大隧山谷内尸横遍野,贺一龙手下的死硬老营死伤惨重,还是冲不破刘国能的防线。
无奈之下,贺一龙都开始怀疑人生了。
他给刘国能写了一封信,里面陈述了自己愿意给出的条件,还希望动之以情,让他别对流贼老哥们儿下这么狠毒手,还诚恳地请教刘国能死战的动机,看看有没有商量的可能性。
另一边,贺一龙也只好着手看看回去的路有没有可能走通。如果刘国能脑子太轴就是不让路,他也只好为打沈树人做准备了。
可多血战了两天,部队的状态已经垮得愈发厉害,就像活塞气缸里的老鼠,回头显然也是没有胜算的。
第一百一十八章 慢性绞杀
五月十五日,深夜,大隧谷口的刘国能大营内。
血战两日后,刘国能麾下一些将士,也有点怀疑人生。
毕竟不是人人都有刘国能的觉悟的,也不是人人都想封妻荫子、史书留名。
要不是最近的战斗都以刘国能一方交换比绝对优势结束,手下那些老营将士,说不定已经开始质疑“为什么要那么为朝廷卖命”。
刘国能治军严厉,他大致也知道这种情况,所以每夜坚持亲自巡营,了解情况,顺便开导一下某些军官。
刘国能的年纪,比他那两个陕西老乡李自成、张献忠还略年轻两三岁,今年也才三十二。
不过常年征战奔波,让他看起来比较粗糙苍老,像是年过四旬的样子。脸上法令纹很深,还有风霜蚀刻的沟壑,甚至夹杂着两条刀疤,着实面目凶恶。
麾下部将、军官,但凡看到他都大气也不敢出。知道这位主帅性如烈火,还容易冲动。
一旦冲动起来,鞭挞士卒、严惩违犯军纪者,那都是毫不手软。当初有个别从陕西老家跟出来、一起混了多年的军官,也因为违反军法被他杀了。
此时此刻,他正巡到营前,旁边的将士们都一脸恭恭敬敬。
但突然之间,营地前方的黑暗之中,传来一阵嘈杂。
营门口那两座用原木简易搭建的哨楼上,弓箭手们立刻警觉地戒备起来:“什么人?再靠近就放箭了!”
“不要放箭!不要放箭!我是革里眼大王派来的使者!求见闯塌天大王!我家大王有重礼相送!”
听了这话,哨兵和巡夜军官们都有些意动,但刘国能本人也在左近,就没人敢造次,只是立刻报了上去。
刘国能已经听见动静,主动走了过来,很快就搞清楚了情况,当下立刻对着那被抓住的使者怒骂:
“我与贺贼死战至此,他有什么废话可说!来人,把这狗东西拖下去,斩首以示军威!”
使者立刻吓得屁滚尿流,力气也大了不少,突然奋力挣脱左右攀住他肩膀的哨兵,刘国能身边的卫士见状也立刻拔出刀来。
但使者下一个动作,立刻又让卫士们放松了警惕,只见他直接很没节操地跪地求饶,磕头如捣蒜: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啊!大王您也是陕西老人,何不念故旧之情?我家大王真心愿献出全部在随州等地屠戮富户洗劫到的金银缎匹,只求买一条路!”
刘国能却愈发愤怒:“放屁!我刘国能今为王臣,前来剿匪,他贺一龙也有脸跟我说两军交战?贼子还敢提我当年的字号,不杀还留着过年呢!”
左右有些犹豫,刘国能反应倒快,看出众人有贪财之心。
他倒也颇通人性,知道要怎么鼓舞人心,立刻夺过刀来,一刀杀了使者。这才对左右部将说道:
“想什么呢!杀了贺一龙,他军中的金银一样都是咱的!还免得被贺一龙私藏拾昧下一些呢!”
几个部将一愣,这才醒悟过来,连赞大帅英明。
不过,也有人担心朝廷信用太差,比如一个名叫孔希烈的游击,就提醒道:
“大帅,我军此番是受沈兵备求援,杨阁老、方巡抚指示,才来此增援。战后缴获,能全部由我们处置么?会不会被沈兵备分走一半?”
旁边另一位守备吴天德听了,立刻也叫起屈来:“不会吧?皇帝还不差饿兵呢,我们从叶县远道赶来打截击,出生入死,拿点银子怎么了!”
孔希烈冷声哂笑:“皇帝不差饿兵?你忘了当初崇祯二年……咱是怎么跟着大帅误入歧途的了么?
就是袁崇焕无能、放黄台吉从蓟门破关那次!最远连甘肃赶去勤王的兵马都没拿到犒赏银子!还要自筹行粮!”
这话一问出口,众人都默不作声了。毕竟崇祯的抠门和穷逼,那是出了名了。
刘国能身边这些最心腹的部将,都是崇祯二年袁崇焕被问罪陵迟那场败仗之后,因为朝廷不给勤王军队发饷,才从贼的。
好在这一次,刘国能本人比较有见识。
见众将争吵,他终于摆出了定海神针的定力:“吵什么吵!不就是点财物么!随州是穷地方,贺一龙把富户杀光能抢到多少钱?沈兵备会跟我们争这些?
说你们没见识,都不知道沈家是苏州首富,如今还兼着朝廷的海路漕运、在湖广试点征收长江上的商旅厘金,沈家的银子比朝廷都多呢!
而且听说去年沈兵备中进士时,在御前直言诤谏,力劝陛下不要因为张献忠复反而胡乱猜疑!还劝陛下什么‘千金市骨’做个榜样,给我升了总兵安抚其他降将人心!
我辈血性仗义之士,当然要知恩图报!打赢之后,沈兵备定然会额外重重赏赐的!朝廷这点赏钱、贺一龙这点缴获,又算得了什么!
你们这些粗人,就不想搏个青史留名?想的话,就要跟着沈兵备这种铁骨铮铮注定要上史书的人干!”
这番话说完,众将终于彻底心服口服。
听说沈家每年漕运运费就能有几十万两的盈余,沈树人在黄州设税卡收厘金也有每年几十万两,大家立刻看不上小钱了。
给又有名声又有文化又有银子的人帮忙就是爽。
刘国能又言语安抚了一番,让大伙儿打起精神,他这才亲手把刚才杀掉的使者人头剁了,环视一圈,交给以蛮勇著称的吴天德:
“给你小子一个差事,带些精锐勇士,翻山走小路,把人头和我的书信送到对面沈兵备那儿,让他放心,顺便请教一下战术,互通情况。只要送到,再把回信带来,此战胜后,计你首功。”
……
一天一夜之后,也就是次日夜里。
山谷南端的冥阨谷口,沈树人大营里,沈树人就收到了刘国能让吴天德送来的书信,以及信物。
沈树人当然是大喜,他原本也怕刘国能冒进,想要互相联络战术、让对方死守围困,把贺一龙耗死饿死在这山谷中。
只可惜沈树人手下缺乏勇士,左子雄虽然武艺绝伦,可作为主将也不好亲自去送信。
其他各将都不是以个人武艺见长,现在刘国能的人来了,倒省了沈树人再挑挑拣拣。
他立刻召集众将,当众接见了吴天德。
吴天德知道这位兵备大人不但年轻有为,还非常有钱,所以拜见时表情倒也十分讨好,恭恭敬敬地展开装着石灰腌渍的人头包袱,一边还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沈树人反应。
沈树人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似乎看到人头并不能让他意外:“这是谁的人头?莫非是贺一龙手下什么得力部将?这几日被贵军斩获了?那倒是值得庆功。”
这份淡定,让吴天德愈发不敢造次,看来这位兵备大人不是什么没见血的纯文官。
他连忙澄清:“大人,这是贺一龙派去、试图贿赂我家大帅的使者,贺一龙与我军血战两日,不能突围出谷口,就生出了给买路财之心。
说是要献出在随黄等地劫掠到的全部富户民才,求大帅让一条路放他突围。但大帅身为王臣,怎会与贼寇做交易?这就斩了送来兵备处。”
旁边张名振等人闻言,纷纷起身为沈树人道贺:“兵备仁德威严远播,刘总镇忠烈仗义,真是千古佳话。”
沈树人微微一笑,示意大家坐下,随口回复吴天德:“刘总镇这么给我面子,杀贺一龙后,全部缴获自然都归他。
而且我还可以翻倍给他!贵军因为此战战死的将士,我还额外抚恤每人三十两!伤残的也抚恤十两!足额发放!”
吴天德一震,整个人不由自主重新跪下了,他跟了刘国能多年,还真没见过赏赐这么阔绰的文官。
早就听说苏州人很有钱,竟能有钱到这种程度的嘛?!
沈树人趁他震惊,顺便吩咐了他们几句战术:“我正好有点消息想带给你们刘总镇,你就告诉他,想要伤亡较少,千万不能主动出击,就堵着。但反击敌军的进攻时,一定要坚决。
贺一龙欺软怕硬,现在是看我们两军谁是软柿子,他就挑谁捏。刘总镇打得越坚决,他就越会舍难就易、反复疲于奔命挑挑拣拣。
我不担心刘总镇那边独力难支,刘总镇也不用担心我会独力难支,我们高垒深沟堵死在这儿,饿都能把贺一龙的主力饿死。
贺一龙想逃命,唯有放弃一切粮草辎重车仗,以小队爬山走险坡,那种悬崖峭壁的地方是过不了几个人的,不可能把几万大军都带走。等他们饿得眼冒金星、主帅探路突围脱逃时,这几万人就都是我军砧板上的肉了!”
“末将记得了,一定回去转告我家大帅。”吴天德也没什么文化,说不出什么文绉绉的应承话。
……
跟刘国能正式取得联络后,双方也就完全不急了。
又次日,五月十七,在刘国能那边碰得头破血流的贺一龙,果然又掉头回来,带着他已经不满三万的人马,走了四十多里地,来跟沈树人死磕。
可惜沈树人早就有准备,都是日行十里的慢慢推进,每进一步就挖壕沟、修夯土墙、做竹签陷阱,横截山谷。
这种形势,贺一龙就算有三倍兵力,也根本展不开。沈树人的火枪还比刘国能更多,在拒马堑壕胸墙背后打排枪,把整个山谷正面都填满,很快就把试探从来路突围的贺一龙部,打得鬼哭狼嚎。
第一百一十九章 想桃子呢?还指望诈降?
“砰砰砰——”
震耳欲聋的火铳声,响彻于桐柏山冥阨谷口。
一阵阵的开火,是如此的连绵不绝,以至于都分不清哪些是真正的枪声,哪些是群山空谷间的回响。
这天一早,随着贺一龙试图掉头从沈树人这边冲出缺口后,两军就展开了激烈的厮杀,战况之血腥,也是沈树人领兵以来首见。
贺一龙部的先锋死士,一批批倒在谷口,尸体很快叠成了摞,摞成了堆。让冲锋者举步维艰,埋踵而战。
“埋踵而战”这个典故最早出自《三国志》,写的是季汉最后一战、诸葛瞻死战邓艾。往往被初读书者望文生义,理解成“让士兵们把脚后跟埋起来,防止后撤当逃兵”,然后拿来黑诸葛瞻胶柱鼓瑟不知兵法。
实际上,哪有什么刻意把脚后跟埋起来的傻事。还不都是尸体堆多了,随便走一步都会陷进去。
而贺一龙今天面对的境况,显然比诸葛瞻面对邓艾时还要艰苦。
战场上的动静对比,诡异得可怕——贺一龙原本不是没面对过大规模的火器营,但把火器打到这种程度、应用得如此天时地利人和,却是真的平生仅见。
往常火器对轰,战场上应该是枪炮声大作、但惨叫之声偶尔也能盖过枪炮,让人能切身感受到杀伤效果,顺便调节一下听觉神经。
但今天的排队开火,枪声数倍于平时,惨叫声却少得可怜,一动一静之间的对比,更是让生者汗毛倒竖,不寒而栗。
只有侥幸多活几轮的军官,才能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山谷太窄,正面不过百十来人宽度,完全没法迂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