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浙东匹夫
“这个……好像又是一种跟纺织有关的机器吧,还没画完,倒是看不出来。”
董小宛换了个姿势,让自己在公子怀里坐得更舒服,言笑晏晏地解释:
“养胎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吧,我每天看书写画不超过一个半时辰,就当散散心嘛。再说了,别的事儿已经全不让我做了,这点事好歹是我家的老本行,从小的兴趣,不费神的。
我是在想,能不能做出一些纺纱也更快的机器。前年听公子您点拨,让人拨云见日,忽然发现工巧之术,竟能让天下织女省力那么多。
初六回昆山之后,我也出去走动了几次,还顺便去自家的织坊里看了看,问了那边的女坊主。得知如今棉纱的价钱都比两年前涨了两三成了,缫好的生丝也涨了一成。
都说是飞梭织机多了之后,苏松工坊织布快了两三倍,结果棉纱生丝就不够用了,上一环的原材料都涨了。
反而最近蚕桑产量倒是不低,公子这一年半搞桑基鱼塘,听说本地桑园出蚕茧也多了几成,缫丝的人家进蚕茧比往常还略便宜,出生丝却更贵,利都堆在纺纱缫丝上了。
我就琢磨着,要是再把这一环的机器也鼓捣一下,可不是好事一件。去年做飞梭织机时,看了《天工开物》,记得上面也有谈纺纱缫丝,就先借鉴着复原一下。”
董小宛这番话,倒也暗合经济发展的逻辑——
历史上,阴国工业歌命之前,确实是1733年时,由约翰凯伊发明了飞梭,随后三十年里织布成本下降、棉纱需求大涨,棉纱价格涨了两三倍。
在成本倒闭之下,哈格里夫斯才在1764年发明了珍妮纺纱机。
历史上西方从织布自动化传导到纺纱自动化,花了三十年整。但那是因为约翰凯伊只是个钟表匠,他发明出飞梭后并没有足够的资本去快速扩大生产投资,当时也没太多融资渠道。
苏州这边如今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发明飞梭织机的沈家,本就是苏州首富,是大明纺织业的枢纽所在。再联合上松江徐阁老家,一个丝绸巨头一个棉布巨头,全力投资推广新机器,这不才短短两年,已经让苏松织布市场感受到了上游原材料成本上升的压力。
不说两年走完历史上西方三十年的路吧,但至少也相当于十几年。
沈树人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发现董小宛如今的思路倒也颇为清晰,虽然东西还没做出来,但“一个纺纱工/缫丝工拖动多个纺锤/缫丝轮”的总体思路已经能看出来了。
剩下的,主要也就是两方面的难点了。
首先是些机械结构上的优化,如何在有限复杂的机器上,集成更多的纺锤,同时纺更多根棉纱线。
其次,也是最关键的,就是驱动的动力,传统纺锤纺纱就是直接搓捻绕线,如果要一拖多,就要想办法把机械转轮的力,转化为拖动搓捻纱线的力。
最后驱动这个机械转轮的力,具体由人踩自行车那样蹬着转,还是直接用风车水车拖着转,甚至用蒸汽机,那都是可以更换兼容的。无非动力大了,需要更坚固结实的传动结构原材料。
沈树人仔细看完图纸,思索许久,问道:“如此说来,我看你这图,是打算画一台每个纺轮拖八个纺锤的机器了?《天工开物》上,这部分我倒是还没来得及细看,我朝原本的纺轮最多能拖几个纺锤?”
没想到,董小宛下一句话,又让沈树人大开眼界:“我记得前几个月,《天工开物》公子也都翻烂了,怎么这部分偏偏没细看?都忙着看打铁种地那些篇章呢?
这八个纺锤,我倒是丝毫没改。我这才钻研了几日,只是照抄罢了,本朝早就有拖更多纺锤的大纺车。按书上所说,是元末在四川都江堰就已经有了,是用水车驱动的。
只可惜,苏松之地水势平缓,不比四川多山、江流险峻,没法修都江堰这种让全年水流匀速湍急的水利。所以这种需要巨力拖动的纺车,难以普及开来。
我现在想的,也就是改小一点,弄成人力蹬车轮的样式,估计新机器能造出来的话,以后苏松的纺纱工,也都要换成身体强健的劲足男子了,不能再用柔弱女工纺纱。”
沈树人听得很仔细,也不由感慨了几分“三人行必有我师”。董小宛出身经营绣庄的家庭,十几年耳濡目染,又读过书,对这些行当的认识,果然远比他这个男人穿越者还深。只要给她点拨了方向,还真是有无限可能。
沈树人原本受限于工业歌命的刻板印象,总觉得类似珍妮纺纱机的玩意儿,在古代中国很难搞。现在听完条分缕析把问题拆分,才意识到只是动力源难解决。
水能水利设施完备的地区,中国人早就造出拖很多纺锤的机器了。
相比之下,珍妮机在初期也就拖八个,并不比古代中国强多少,再多人力也转不动了。
让西方纺织真正爆发式超越东方的关键,是后来造出了蒸汽机,让珍妮机进一步进化到一拖三十二纺锤,甚至一拖八十。
彻底想透彻之后,沈树人心中欣慰,温言勉励:
“那你好好干,还是注意休息为主。每天看书画图不能超过一个半时辰,另外记得每天稍微散步活动,保持半个时辰,剩下十个时辰就安静些养着吧。
咱不急,就让棉纱和缫丝的价钱再涨涨好了,多拖个一两年,等那些小商人都受不了原料进价了,我们再拿出新机器,他们才会上赶着抢购。”
西方人从飞梭织布到珍妮纺纱用了三十年,沈树人决定用个三四年。到时候,光是织布机和纺纱机,每一项每年估计都能为沈家带来近百万两财源,加起来起码每年一百六七十万两。
沈树人给董小宛定下的目标,就是研究着玩,等将来孩子养足百日、董小宛也坐完月子,再冲刺投产也不迟。
……
元宵之夜,沈树人就陪着董小宛,秋毫无犯地共寝,两人说着闲话,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次日起身,董小宛眼眶还有些红红的,这也是别离的人之常情。
临走时分,董小宛还拉着陈圆圆,千叮咛万嘱咐:“圆圆姐,我不在的日子,可要靠你一个照顾好公子了。你也要多保重身体,看着点别让公子涉险。你要是有个小病,都没人服侍公子了。祝你肚子也争气一点,咱以后都能落个名分。”
这些话本来都没有恶意,不过连在一起听到陈圆圆耳中,也让陈圆圆有些不安。
公子身边只有她一人服侍,她肚子怎么能争气呢?要是争气了,谁来服侍公子,还回去找那些通房丫鬟嘛,希望还是能熬过这一年再争气吧。
陈圆圆没有流露出来,只是说了些安心养胎的祝福语,戴上帷帽,跟着沈树人上船启航了。
四日之后,一行人终于顺利赶到南京。
沈树人也算是过完了年,进入了工作的状态。一到南京就目的很明确,直接给南京户部的张国维递了拜帖,有事求见。
第八十八章 不是谁漂亮谁就能当秦淮八艳,而是谁被……才能当秦淮八艳
正月二十,南京户部。
一上午,侍郎张国维便在衙门里署理公务,督促南直隶各地的三饷清账,办事倒也勤勉。
南京六部在明朝本就是政斗失败者养老的地方,大部分官员做事其实都不怎么上心。
他们倒也谈不上不愿上进,只是能混到这儿的人,多半都已经看破官场。
他们都知道:能不能再高升一步、回到北方中枢,不是看你努力不努力、有没有成绩的。关键是看上面的坑能不能空出来,京城六部的要员有没有谁又得罪了崇祯陛下,被拿掉腾出位置,同时,最好能等到当初自己的政敌那一派被牵连彻底倒掉。
升迁与否和自己的政绩努力无关,大部分人自然也就躺平等命了。
张国维这种每天琢磨着怎么摊派催缴、足额收够三饷的官员,在南京已是少数。
他一直忙活到临近正午时分,打算歇息一下,用个午膳,忽然就听到幕僚进来通报,说是有要客来访:
“大人,黄州知府沈树人,赴任途中路过南京,特来拜会,想请大人中午赴宴。”
张国维一愣:“是沈廷扬的儿子吧?我跟苏州沈家五六年没往来了,怎么突然上门,他没带什么礼物吧?”
“似乎带了重礼。”幕僚如实回复。
张国维眉头一皱,怕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但还是只能一见。
他跟沈家并不是完全没交情。六年前他在苏松当巡抚都御史时,曾大修水利,沿江河造堤防海塘,还疏浚吴江、浏河,确保满溢的太湖水能下泄入长江。
(注:因为南直隶有南京六部管,所以南直隶境内不可能再设普通巡抚,叫改叫“巡抚都御史”,辖区一般都比省要小得多。
比如史可法的安庐巡抚,最初就只巡抚南直隶下属两个府,张国维当年的苏松巡抚,也只巡抚两个府。南北直隶以外的地区,巡抚才多半是直接抚一整个省)
张国维大修水利时,在苏州颇赖沈家出资摊派工程款,所以沈廷扬当时就是他的金主之一。
旧金主的儿子找上门来,可不能拒而不见。
……
南京六部的衙门距离城南贡院也不远,
所以一刻钟之后,张国维就被请到了秦淮河上的一条画舫里,沈树人已经礼数周全地在那恭候了。
这种高端私宴,舞乐歌女肯定是必不可少的,但沈树人又不想去青楼里请客谈国政。
就重金邀了好几座名楼的花魁姑娘,来船上献艺,这样既不损受邀者的名声,又全了礼数。
沈树人也不认识几个花魁,所以他就不矫情了,也不看质量,只挑听过名字的点。
其中有几个出道早的,他一年半前进国子监、捐官的时候还见过,也算脸熟了。
比如今日请到的柳如是、顾眉,那都是二十好几的前辈,去年沈树人打脸龚鼎孳、钱谦益那场文会上,她们就在场。
还有个别刚刚入行不久的小姑娘,或是之前只有文会一面之缘,或是从未见过,但听过名字,他也不吝重金请来陪酒,有李香君、卞赛。
这些各楼的花魁,出来陪个酒唱个曲,就是几十两银子的开销起步,还不让碰。
柳如是、顾眉这些老人,就算真碰了,额外加钱就行。
李香君卞赛这些年少的清倌人,真要是控制不住,起码被讹上几千两银子——这些花魁的梳笼银子,一般都会要价千两以上,那还是事先谈好的公平交易。如果是先斩后奏惹上官司,翻好几倍要赔款都是可能的。
好在沈树人跟张国维谋划的大事,礼物都起码几千上万两了,这二百两请人唱曲的钱,就无所谓了。
张国维一上船,看到这幅排场,顿时就有些变色,又不好往回走。
船上这些女子,至少有三个他都见过。另外两个倒是面生,可姿色竟不比那三个见过的女子差。
尤其是坐在沈树人身边的那女子,更是艳冠群芳。不但访客觉得诧异,连其他四个请来的姐儿,都有些惭愧。
殊不知众人却是猜错了,这最美貌也最贴近沈树人的女子,其实只是陈圆圆,是沈家的私婢。
张国维环视一圈,只是摆出一副教育晚辈的姿态,落座苦笑:
“贤侄倒是好雅兴,不过也要收敛些,这南京城里岂容你惊世骇俗,老夫还没见过有哪个国子监出身的,连这位小卞姑娘都敢请。”
“是么?倒是小侄久在外地,不太了解南京近况,多亏世伯点拨。”沈树人云淡风轻地说。
张国维今年四十六岁,比沈廷扬还年长一岁,所以沈树人称他世伯。
两人谈笑之间,旁边一个被他们提及的年少美女、才十五六岁年纪的卞赛,连忙巧笑温言解释:
“张侍郎说笑了,小女子与国子监吴山长并无深交,都是坊间误传。吴山长当世文坛翘楚,岂是我等能高攀的。
倒是沈府台堪称天下良心,南京国子监这些年出去的才俊,怕是无出其右者。小女子年少,前两年无缘拜会,听姐姐们提起,仰慕得紧呢。”
沈树人闻言,也是自信一笑:“原来如此,要真是跟吴山长有交情,我倒不便唐突请你唱曲了。可不要陷我于不够尊师重道哦。”
卞赛的原名就是卞赛,这名字不太为世人所知,倒是她后来出家的道号“玉京道人”广为人知,世称卞玉京。
但她刚沦入秦淮温柔乡时,也曾经想过仰慕攀附当时的南京国子监司业吴伟业,但吴伟业一来没钱,二来估计是不想一辈子被缠住,所以迟迟不松口承诺。
卞赛最后心灰意冷,等不到良人捞她出苦海,也就自己攒够一笔钱赎身出家了。
当然,现在这一切都还没发生,历史上这都是南明覆亡后的破事,如今才崇祯十四年初,卞赛也就刚认识吴伟业不久。
熟读史书的沈树人,每每看到这些,也算看透了:所谓秦淮八艳,里面大部分人并不是真能在姿色上绝对碾压其他花魁。关键是她们跟著名文人交往多,所以留名了。
就说今天请来的这四个女人,历史上三个嫁给了“江左三大家”做妾,或者至少是企图嫁人为妾。
李香君历史上则和董小宛、陈圆圆一样,该跟“江东四公子”有点关系,这就包圆了秦淮八艳里的六个了。
只有最老的马湘兰已故,跟明末江东文豪没什么交集,外加最年少的寇白门在圈内没什么文人存在感。
剩下六个,不是漂亮了才能做秦淮八艳,而是跟顶级文豪有故事,才做了秦淮八艳。顶级文豪如果换一批女人发生故事,秦淮八艳就是另外八个人了。
所以,既然沈树人穿越过来了,这世上未来也不会有秦淮八艳。
未来史书评价这个时代的女人时,只会用一个标准来衡量其美色:这个女人是不是沈树人的女人。
他都知道自己是历史制造机了,还用集邮癖收集名女人么?不用!
老子睡谁谁火,谁就载入史册,不能颠倒了因果关系。
……
跟几个唱曲的姐儿谈笑了几句后,酒过三巡,沈树人和张国维也恰到好处地切入正题。
沈树人先拿出了自己的礼物,毫无疑问还是先以人参东珠这些朝鲜特产开路。
倒不是这些东西值钱,而是可以假托“土特产”的借口,让人放松戒备。
张国维却很谨慎,担心沈树人找他徇私枉法,就忍不住问:
“无功不受禄,季明贤弟(沈廷扬)跟老夫也已五六年不曾来往,今日如何收这般重礼,当不得当不得。”
“诶,珍珠如土参如菜,不过是些乡下地方的土特产而已。世伯若有机会去朝鲜看看,就知道这些东西在当地根本不值钱,何足挂齿。”
沈树人铺垫了一下,随后口风一转,给了一个很好的台阶下,
“世伯,实不相瞒,这次来求见,首先是有点小事儿想让世伯帮个忙——您应该也听说了,小侄与家父自一年半前,主持漕运改海、后来又被陛下压了任务,要安置漕民。
这一年里,我们在吴中广造码头、疏浚航道、开挖桑基鱼塘,化解这些富余的劳力。但人多事杂,后来难免低效。
幸好小侄听说,世伯前年年底写就了一部《吴中水利全书》,涵盖三吴七府水利枢要,这么好的书,伯父怎么只是私下让人传抄借阅,不拿来雕版刊行呢?
小侄偶尔得到一本抄本,如获至宝,实在是救了我们父子的燃眉之急。今日这点礼物,只是求世伯授权小侄把这本书刻出来,些许珍珠,权当润笔之资,咱君子言义不言利,想来世伯也不会计较嫌少吧。”
张国维已经做好了被对方腐蚀的心理准备,只是在想怎么样让自己更有面子一些。
万万没想到沈树人居然找了这么个切入点,让他一下子觉得精神和物质上都极爽。
作为文人,收钱这种事情,最理直气壮的收法,莫过于自己的著作被人欣赏,别人求着你让他刻印你的书、给你塞钱。
《吴中水利全书》不过是张国维在苏松做官六年的一点治水心得,原本就是查漏补缺写着玩的。现在别人要以此为指导,他当然觉得荣耀。
有那么一瞬间,张国维觉得眼前这个世侄,简直比自己亲儿子都亲了。
第八十九章 户部侍郎有所不如
沈树人穿越之前,在学术圈里摸爬滚打多年,就总结过不少快速跟文人套近乎的秘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