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浙东匹夫
此时此刻,看着左子雄把人马快速调拨到位,皮萨罗忍不住建议道:“敌人看着并不比我们少,这样示弱,不是反而会鼓励敌人进攻么。
这镇子并无城墙,木栅土围也只能挡住南北两面,东面完全是敞开的。我倒是不怕恶战,我们西班牙人的大方阵,野战都可以阻挡骑兵冲锋,何况现在只用防守一面。
我只是觉得,如果一开始同知大人就想好了要在这个镇子与敌人野战,为何不多派一点兵力来呢?要是有四千人,对付敌人两千左右,就更有胜算了,还能扩大战果。”
左子雄一抬手,示意他别多嘴,注意军法:“皮萨罗先生,你的职责只是一会儿确保我执行火枪长矛方阵时,没有战术错误,其他不是你该考虑的。
同知大人自有全局考虑。这次我军能在这儿诱敌成功,关键是刘希尧自作自受,一开始非要派细作混入我们的新兵,后来随机应变成了这样。
如果在这黄颡口镇部署绝大多数主力,一来蕲州县城那边防务空虚,万一有个闪失。二来也容易让刘希尧警觉,意识到他一开始就中计了,而不是‘只是执行计划过程中不力’。
我们要做的,就是同知大人给了多少兵力,就用手头的兵力把每一仗打好!再说,敌军只是看着声势不小,实际上不可能全是骑兵——我刚才都看到有骑驴的了,估计只是找点坐骑凑数赶路。”
皮萨罗闻言,忍不住很西式地耸耸肩:
“你们东方人就是喜欢玩阴谋诡计,敌人都中计了,难道还能让他们挨了打之后都反应不过来、意识不到自己中计了?这是天方夜谭吧。好吧,谁让你是头儿呢,我就看看这一战打完后,沈同知还能骗刘希尧多久。”
……
左子雄指挥着两千士兵很快摆好阵势,对面的刘熊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根本没意识到眼前这块硬骨头有多难啃。
昨天傍晚的时候,他父王得到日行三百里的快马探子回报,说是在蕲水下游七十里外发现了沈家的增援物资船队,然后他就火速出兵了。
因为这段长江是逆流而上,江面还相对狭窄水流速度较快,所以下游来的船大半天时间能航行出七十里远就不错了。
算算时间,自己通宵紧赶慢赶,应该是赶上了把船队堵截在蕲水口。
此刻,他观望着镇子里帆影幢幢,似乎河边上确实停着不少大船,内心更是振奋,总算是逮到肥肉了。
心情热切之下,他好歹还算有理智,用自己跟着父王多年耳濡目染学来的军事常识,观察了一下镇子的地形,很快筛选出进攻方向。
黄州地界穷山恶水,民风彪悍,如今又兵荒马乱,所以任何小镇有土围木栅都不奇怪。
黄颡口镇作为一个码头重镇,沿着蕲水北岸有一长溜土围,有些薄弱点上还有尖木桩夯埋在土围子上,补强防御力。
如果不想攻打围墙,那么就只有挑选围墙两边的缺口进攻了——
在镇子最西北角,土围靠近长江岸边的地方,有一个不足数十步的豁口。因为长江水涨落冲刷的缘故,原本的夯土都泡烂倒塌了,木桩也扎不住。
不过这个豁口看上去不太好进攻,一来是太狭窄,兵力展不开,二来是因为江水冲刷,泥泞松软非常,万一踩上去直接陷进淤泥流沙,就算不直接淹死也会变成活靶子,还会导致后军挤上来自相践踏。
排除这个选项后,最好的进攻点,就只剩下土围子最东端的一个大缺口——
长江在这一段是近似南北走向,而蕲水与长江几乎垂直,自东向西注入长江。镇子东边的缺口,是蕲水来路的方向。
小镇没财力物力像城池一样造跨河的水门城楼,加上蕲水两岸还有很多道路出入,所以那个方向上没有任何防御设施。
“决定了,就沿蕲水河岸和河边的大路,直接杀进镇子里!把沈家的军火武器物资都抢光!”刘熊观察之后,自言自语地准备下令。
他身边一个心腹贼将,匪号“一斗谷”的,见状忍不住劝说:
“少主,大王可是让我们先探清虚实,若是敌军势大,可以围而不攻,等大王步军主力赶到。如今虽然看似镇中无备,但也该先试探一下。
我听说沈家是苏州巨富,有海船数百,海上讨生活的亡命徒也不少。就算没有官军在此接应,敌军运军械的船队,也会有随船水手护航,这些人也不可小觑。”
刘熊听了,很不满意。这个“一斗谷”原本也是一家小贼头,不过后来混不下去,被他父王“争世王”收编了,因为统帅骑兵奔袭有点本事,这次就派来帮衬。
刘希尧想的其实是找个老江湖给儿子把关,帮儿子镀金顺便控制军队。可刘熊年轻气盛,不觉得自己需要这种叔叔辈的参谋指手画脚。
他拿马鞭一指:“偷袭最好的时机便是佛晓,再早的话难免乱中不辨敌我,再晚的话敌人就做好准备了。如果先试探一下,还何来偷袭的突然性?
而且就算沈家也是杀人越货的主,这些水鸭子上了岸,还不是我们西北凶顽儿郎的鱼肉!立刻全军转到镇东,集中沿着蕲水岸边那个缺口,从上游往下杀!凭高视下,可势如破竹!”
“一斗谷”拿少主没办法,只好照办,带着军中的骑兵先行迂回。
而刘熊则带着那些骑驮马和骑驴的“骑马步兵”,跟在一斗谷身后作为第二梯队——
刘希尧这种贼王,老营精锐总人数不会超过五六千,骑兵就更是只有勉强一千人左右。这次凑出的两千人,有一半至少是没有战马的,只能用普通乘用马或驮畜赶路行军,真到打仗的时候还得下马打。
刘熊的动静已经尽量小,但随着天色渐渐放亮,镇子里的人还是反应过来了。蕲水北岸、镇子东口的街道上,陆续开始出现列阵的官军。
“沈家果然警觉!”刘熊乍一看到官军列阵,不由有些恼恨,自己的迂回还是暴露了,失去了最优的战机。
不过,他仔细一观察,心情又好转了一些,原来他看到这些官兵穿的并不是明军正规军的服色,而是一种虽然整齐,但颜色形制都大不相同的服装,有点像跑船的人穿的。
“这些人,应该只是沈家的家丁、水手吧?果然是给运军械的船队护航的!不是正规官军!快,机不可失,全军冲锋!”
想到这一点后,喜出望外的刘熊拼命催逼,一斗谷麾下的骑兵也不得不发起了绝命冲锋。
……
“流贼骑兵先冲上来了!长枪手保持散阵!鸟铳手分三队听号令依次上前!”
左子雄脸色铁青,此刻也已经赶到镇子东端唯一的缺口处,亲自督战。
他倒不是喜欢使用“三段击”或者说“叠进法”的火枪战术,而是此时此刻因地制宜没办法。
镇子东端的这个缺口,正面宽度依然不是很大,只有蕲水北岸几十步宽的烂泥地,外加出入镇子的几条街道,还有一些镇口摊贩被撤出后空出来的场地,整个宽度也就两百步。
他手下有一千杆火器,哪怕要分出一部分放到其他墙段上监视敌军后军,那也至少能在正面留出七八百杆枪。
要在两百步宽的战场正面挤进七百多杆枪,一或两排绝对是挤不下的,只能自然而然用出了三段式的叠进法,轮流开火。
远处,一斗谷的骑兵,终于冲到了阵前一百二十步左右。
左子雄一声令下,第一排的两百四十杆斑鸠铳,就首先开火了。
“砰砰砰——”震天的巨响,比寻常的火枪齐射还要威猛数倍,饶是一斗谷见过大世面,也是大吃一惊。
“官军怎么这么远就开火了?这火铳声音好响!”一斗谷压根儿反应不过来。
这也不能怪他,他原先听到的都是北方官军的老式火器,也就装药四钱一枪。遇到这种装药一两多的大口径重型火枪,当然适应不过来。
第六十一章 初战告捷
“一斗谷”虽被沈家军的斑鸠铳巨响所震,但从贼十年的他早已看淡生死。
本能告诉他,到了这时候,马入夹道不得回头,只有死冲到底了。
“官军的火铳装填很慢,快冲!冲得越快越安全!”
他身边的骑兵也都是积年陕西老贼,跟着刘希尧从老家辗转杀出来的。短暂的惊慌后,发现身边也没几个战友坠马,便激起了他们愈发的凶顽,冲锋得更加决然了。
“看来这支骑兵是贼军精锐了,铁甲率应该不低,用霰弹才打死这么点人。”对面的左子雄放下望远镜,手心也微微见汗,却不是害怕所致,只是紧张和兴奋交织的正常生理反应。
刚才大致扫了一眼,一阵排枪过后,只有约摸十余名骑兵坠马,还有稍多一些的战马被击伤击毙。
两百四十根斑鸠铳用霰弹一轮齐射,加起来才有效命中三十几个目标,也就八分之一。这数字显然比之前测试的时候要低不少,左子雄很快判断出是这些骑兵披甲率比较高。
这个判断确实没错。
在刘希尧这种三流贼军中,普通部队只有哨总以上军官有铁札棉甲。到了老营嫡系里,可能会普及到基层军官。
而到了最心腹的骑兵部队,连伍长都有装备。对面这一千人出头的骑兵,竟能凑出三四百副铁札棉甲,是刘希尧的老本所在。
披甲骑兵列队冲过一百二十步(160米),所需时间也就不到三十秒。步兵则要慢上一倍,大约五十几秒。
所以仅仅六七秒钟之后,骑兵堪堪冲到阵前百步之内,就又遭到了一轮弹雨的袭击,这次上阵的是装药四钱的鲁密铳。
听到枪声时,一斗谷的骑兵再次慌乱了一下,显然是被官军的火力密度吓到了。
这一轮的杀伤效果,实际上反而比前一轮还低,主要是鲁密铳的火力比斑鸠铳弱得多。
流贼骑兵只死了不到十个,还有差不多十余人坠马,引起的慌乱和队形混杂却远比第一波还厉害。让一斗谷多花了几秒钟重整队形,甚至还不得不挥刀砍死两个掉头当逃兵的老弟兄稳住士气。
这一拖延,至少为后续左子雄多开一排枪提供了时间。
八十步时,第三轮枪再响,这次贼军反而没那么怕了。他们已经反应过来:官军用的是叠进法,每次用的枪都不一样,只有刚才第一次齐射的枪威力最大。
可惜,随着官军在五十步外的第四轮齐射,流贼骑兵刚刚重建起来的胆色,很快又被打落谷底——刚才一百二十步外开火的那批斑鸠铳,已经重新装填好了弹药。
“砰砰砰——”震天巨响再次轰鸣,彻底让一斗谷开始怀疑人生。
“这不可能!官军重新装弹怎么会这么快!骑兵冲七十步这点时间,他就能重新开枪了?”
这个念头在一斗谷脑中只是一闪而过,压根儿没时间多思考。
在看到火光的那一瞬间,他已经凭着一股本能的危险嗅觉,猛一个镫里藏身,伏低身体尽量躲在战马的遮挡范围内。
同一瞬间,他只觉露在战马外侧的那条大腿,似乎被什么东西叮了一口,凉飕飕地直接穿了过去。痛觉还未传来,耳边倒先听到了枪声——
子弹刚出膛时的飞行速度,远比音速还快。可惜五十步的距离,只有不到0.2秒的时间差,人类神经几乎反应不过来,所以触觉和听觉几乎同时袭来。
他的大腿外侧已经被一颗铅弹打穿了一个小洞,要不是弹丸直接穿透出去了,怕是不死也得残废。随后他的战马也一声悲嘶,翻滚着倒了下来,显然是刚才他镫里藏身时,战马帮他挡了更多弹丸。
这一轮斑鸠铳,杀伤力着实可怕,至少毙伤了八十人之多,几乎三枪就能打死一个。
中近距离上的霰弹火力全开,就是这么凶残。
如果换成独头弹,哪怕枪械本身精度再高也做不到——还别不信这个邪,打过吃鸡的都知道,对付60米外的移动靶敌人,哪怕给你一把98K,打完五枪都不一定狙得中。
弹头数量、火力密度,才是真正的王道选项。
哀嚎终于在贼军骑兵中响彻传播,士气已然大泄。要不是乱中没人知道一斗谷已经倒下,怕是直接崩溃都有可能。
好在这些人都从军多年,知道这时候后退只会“吃二遍苦受二茬罪”,白白多挨更多轮枪子,否则怕是直接军心崩溃都不足为奇。
“不愧是积年悍匪,经验很丰富嘛,这时候都还脑子清楚,知道只有往前才有活路。”
左子雄也不敢托大,吩咐第二排的鲁密铳赶紧最后放一轮抢,然后全部从甬道之间退后,让长枪兵列队迎击。
鲁密铳放完枪后,贼军骑兵还剩三十步远,理论上还能再放一枪,可那样会导致火枪手来不及后撤、长枪兵来不及补强阵型甬道,总的来说绝对会得不偿失。
或许只有等刺刀被发明、火枪手可以不用后退、就地上刺刀反打骑兵,这种遗憾才能彻底弥补吧。
左子雄果断放弃了最后一枪,换取长枪队列阵列得更有余裕。
一千人出头的贼军骑兵,被五轮打击直接毙伤了足足二百多人,只勉强剩下八百多,一头撞向了长枪阵。
“杀!”经过一个半月训练的黄州团练兵,也爆发出了从众的勇气,神经麻木地机械捅刺着手中的长矛,许多人脑子都是一片空白。
“我军的火铳手已经毙了那么多贼兵了!我军必胜!”
好多人脑中不是不怕,只是被热血鼓噪激起了从众心理,觉得自己站在了强者一方,胜利者一方。这种信心,对于新兵极为重要。
刚才短短几十秒内,敌人淋漓的鲜血,一路倒毙的尸体和战马,都强化了这种心态。
“杀!杀!杀!”一次次双臂奋力贯刺,面对鲜血喷涌视若无睹,反而激起了一股痛打落水狗的兴奋。
贼军骑兵的第一排,几乎全部撞在枪阵上,非死即伤,虽然也撞翻了对面百十号长枪手,却丝毫没有动摇团练兵的阵线。
第一排的长枪手倒下,立刻有后排补上,他们或许是新兵,但他们只要知道自己站在胜利者一方,这就够了。
华人,自古都是最喜欢从众、慕强、随大流的。
意志不坚定的新兵尤其如此,所以必须在肉搏前先表演一场削弱、单方面残杀敌人的大戏。
一旦新兵们内心真心以为自己是在打顺风仗、欺凌弱小,他们能爆发出来的潜力,完全不亚于精锐老兵。
新老兵的真正差距,得在打逆风仗的时候才能体现出来。
贼军骑兵几十个几十个的倒下,或坠马陷入步战。
后排刘熊率领的“骑马步兵”,堪堪要赶到战场,增援一斗谷的骑兵。
但左子雄这边刚才后撤的斑鸠铳火枪队,也已经重新做好了准备。虽然火枪不比弓箭,没法进行抛物线曲射。
但沈家军毕竟是防守镇子,地形的优势弥补了这一缺憾。
战场北侧的土围木栅和哨楼上,很快有斑鸠铳手开始居高临下、越过两军头顶朝着贼军后排平射开火。
霰弹的自然散布,能让一部分下坠的弹丸,伤到百十步外的敌人后军。这种打法最稳妥,虽然会浪费掉至少一半多的弹丸,却不会误伤自己人。
贼军只能在两军接触面上肉搏输出,沈家军却能正面扛住、立体输出,持久作战力高下立判。
刘希尧不是没有火器,只是刘熊今天带来的骑兵部队没有火器。仓促之间后排挤不上来,也只好拿弓箭跟沈家军对射,勉强维持一下士气,显得不是在单方面挨打。
慌乱之间,有些贼军骑兵军官随机应变,倒也想侧翼迂回、包抄摧垮沈家军阵型。
可往左迂回的部队没走几步,就被蕲水岸边的泥泞滩涂陷住了,机动性大减,成了被动挨打的活靶子。
有些战马甚至直接踩在泥泞的流沙坑中,失蹄把骑手甩飞出去,摔得筋断骨折。
“少主,不能再这么打下去了!这些沈家家丁根本冲不动啊!长枪兵列得那么密集,左右还有河和土围子,骑兵没法迂回,就是白白送死!我们肯定是中计了!”
刘熊在阵后正看得六神无主时,一斗谷被心腹亲兵扛着退了下来,哭诉着求刘熊当机立断撤退。
一斗谷大腿侧面被浅浅地打了一个小洞,万幸子弹穿出去了,还不至于有死亡风险。
刘熊咬紧牙关,部队的伤亡也确实可怕,再打下去怕是直接就要崩溃了。他唯一的指望就是对面士气先崩,可对面显然远远不会崩。
“那个带兵的官军将领,到底怎么鼓舞士气的,为什么被我们的骑兵反复冲他们不会惧怕溃散!”
他就这么一犹豫,流贼骑兵终于自行崩溃了,根本不需要等他下令撤退——哪怕再死硬的老营精锐,当死伤两三成之后,敌人还完全看不到松动迹象,崩溃再正常不过了。
更何况,这些部队是赶了一通宵的路,急行军过来拦截的。也就拼着刚才那口气赌一把。发现官军士气高涨根本不怕他们,贼军这口气泄了,也就彻底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