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浙东匹夫
“赵知县,本官也是第一次带兵,你看看这样划分有没有不妥——这里有八百人能确保射箭上靶,那将来就把这部分抽出来,作为弓队和火器手训练。原先的八百多人老兵里,也可以选出有射术基础的,合兵一处,以老带新。
剩下一千八百新兵毫无射箭基础,就先作为长枪手训练。水性好的那些,还可以加练刀盾,适合水陆两战。”
赵云帆也确实有一定的军事经验。在沈树人来之前,他经历过两次小规模的守城,第一次是三年前袁继咸当道台的时候,还有一次是去年、刘希尧刚刚复反时。
赵云帆都死守住了蕲州,流贼缺乏攻城力量,稍微围了一会儿看他没什么破绽,也就没有长期耗下去,直接退了。
此刻听了长官的安排,他也有些忐忑:“大人的兵力配置,倒也很适合防守为主、待流贼师老兵疲后、再配合适度的水路迂回反击。
不过,火器兵是不是多了一些?大人到任数月,都没见您开设工坊,打造火铳、炼制火药。难道大人还把自家家丁的火铳分给这些团练新兵不成?
恕我直言,前任的严知府,原本这方面也有些好大喜功,想过要多募火器兵,可最后也是架不住这黄州民穷财尽,无法落实。最后被刘希尧破城杀害……请大人恕罪,属下这番话或许不太吉利,但属下所言真的都是发生过的事情。”
沈树人:“火器目前不是你需要操心的,我又没要求属下配备什么惊世骇俗、前所未见的神兵利器,只要普通的鸟铳和斑鸠铳就行了。眼光要放远一点,要盯着整个天下看,别光看黄州这一亩三分地。
哪儿都会造的兵器,直接花银子就能买到,只有那些人无我有的东西,才非得自己造不可。我家里已经来信了,中秋节之前,就会有船队送军械抵达的。”
第五十二章 他乡遇故知
临近中秋,白天的阳光已经没那么猛烈。
这几日,新招募的团练乡勇们,在沈家家丁的监督下,一排排地站在日头底下,进行着令行禁止的队列训练。
新兵内心大多数是不理解的,但好在这样的训练也不费太多体力,更多只是磨炼意志,磨炼对曝晒和其他痛苦的耐受,忍忍也就过去了。
自古就没听说人靠晒太阳站军姿能减肥成功的,这种训练看似出汗多、对意志有磨炼,实际上却不消耗多少能量,多喝水多补充电解质就不会出事。
沈福等军官,也没搞什么过分的体罚。这些队列训练的士兵,每隔半个时辰都能得到一次统一喝咸菜水补充体液的机会,农历八月的阳光也就不至于把人晒中暑。
实在站腻了,心情浮躁,那就拉出去保持队形登山,搞点爆发性心肺训练。哪一队回来时没人掉队、整队行军队形保持得好,晚上就可以加餐一块咸菜豆腐。
几天下来,队伍的纪律还真有了一点起色。至少不会遇到事情一哄而上、受到惊吓一哄而散了。
时间转眼来到中秋节当天。随着局势渐渐稳定,沈树人日盼夜盼的后方补给船队也到了,给沈树人带来了他急需的军械物资、人才,还有少量护送的家丁水手。
沈树人一直有跟苏州老家保持书信沟通,也知道这趟来增援的有哪些人,所以亲自去黄颡口镇的码头迎接。
……
“啧啧啧,沈同知,大半年没见,真是今非昔比呐,下官拜见同知大人。”
黄颡口码头上,沙船队中第一艘也是最大的一艘船刚刚靠岸,也不等踏板彻底铺好。
一个二十五六岁、看起来颇为英武高壮的文官,就身手矫健地一跃到栈桥上,跟沈树人扣肩搭背开起了玩笑。
沈树人一把拍开对方手臂,戏谑地回应:“行了表哥你别寒碜我了,又没其他上官,还说什么大人不大人的。明天我给你引见本州其他几位知县,你再公事公办也不迟。”
原来,此人正是张煌言——去年乡试之后,沈家赞助了他五千两银子,买了隔壁安庆府桐城县的八品典史。
张煌言自己也还算争气,这十个月里,政务勤谨,在史可法手下做事,政绩也还不错。
而史可法黄得功这段时间也颇有建树,据说是击退了蔺养成,把蔺养成往淮南平原扩散的那部分贼军势力都剿了,贼军主力不得不退回大别山区深处。
如此一来,张煌言跟着立了点小功劳,加上沈家又肯在这潜力股身上花钱打点,他总算是从八品典史,升到了正七品的知县。
这样的升迁速度,放在正常环境下是不可能的。
但张煌言也是有胆子,听说沈家需要在黄州布局势力,而黄州的府治黄冈县如今在刘希尧手上,原本的知府、同知、知县都是在黄冈失守时被杀了。
于是张煌言自告奋勇愿意当黄冈知县,史可法帮他报上去之后,杨嗣昌也点头,这事儿就破格办好了。
毕竟他这个知县的辖区,如今还在流贼手上,需要自己把地盘收复、才能实际上任。这种苦差换了别人压根儿就不想接,卖官都卖不出去,吏部还不如破格提拔张煌言呢。
……
“那么久没见,你也正七品知县了,这十个月里经历的事儿可太多了。”沈树人颇有几分物是人非的感慨。
张煌言推了他一把:“得了你就别卖乖了,谁不知你都正六品同知了,还是正儿八经两榜进士考出来的,前途不可限量呢。咱就是混点功名罢了。
真是看不出来,你一个去年乡试都没去的,最后会试居然能行,运势无常,真是不能不信命呐。”
沈树人自嘲一笑:“行了,自家兄弟,这些虚伪的话就不说了,今晚好好请你喝酒赏月叙旧,让亭林兄作陪——不过说好了啊,不许玩那些吟诗作对咏月的花活。”
说着,旁边沈福已经牵来两匹马,伺候少爷和表少爷上马。
张煌言却似是想起了什么,连忙吩咐:“怎么才两匹马?再让一匹出来。”
说着,他转向沈树人:“刚才刚见面太兴奋,有个惊喜忘了和你说了——看后面这几条船上,下来的是谁。”
沈树人扭头看去,刚才说话的工夫,码头上第二、第三艘船也都靠岸了,从栈桥往下卸客呢。
第二艘船是打着武官旗号的,下来几十个训练有素的威武士卒,为首军官沈树人看着也有点眼熟。
沈树人仔细分辨了一会儿,才认出是去年初次在淝水给史可法运粮时、跟他一起驱除流贼的左子雄。
“左兄不是淝水卫的么?这还真是意外之喜。”沈树人迎上去,三人一起叙旧。
张煌言在旁解说:“我这一年里,颇得史抚台照顾、赏识。这次见我自告奋勇到沦陷区做官,他也是惜才,怕我有闪失,把左兄从黄总镇麾下调来——
其实严格来说,也不算改换门庭。这边黄州地界以后光复了,也算是黄总镇的防区嘛。左兄从正规卫所调到团练,可以直接升任都司。立了功还能再升,咱也不算耽误人前程。”
一个卫所有好几个千户,都司则是更高一级的“都指挥使司”,也是卫所的一把手。
左子雄原本在正规军,现在调到团练,当然要升级。原本千户和都司之间还有半级“守备”,也因此直接跳过了。
张煌言介绍时,左子雄小步快跑地过来见礼,看样子对文武尊卑还是颇为忌惮。
沈树人称他左兄时,他也是慌忙摆手连称不敢:“末将早就觉得同知大人天纵英才、并非凡品。后来果然听说大人少年得中两榜进士,前途无量。能与大人共事,是末将的荣幸。”
沈树人也不纠结,只是善意地点点头:“罢了,即是如此,以后大家就以官职相称。左都司,这黄州团练卫,可就靠你了,我估计刘希尧秋收的时候就会入寇,一些日常操练、整顿军纪,也要靠你多操些心。”
三人聊着,一边策马回城,留下码头工人和家丁在那儿卸货清点、装车转运。
“这次带来了多少物资?我要的军械都齐了么?会说汉话的红夷教官也到了吧?”沈树人随口问道。
张煌言如数家珍地答道:“红夷教官在后面的船上,一会儿会让人安顿的。我这次带来了又一千支火器,其中鸟铳六百,外面弄的杂牌火铳二百,斑鸠铳等红夷铳二百。
族中为此花了不少银子,有些还是问郑成功匀的,他给的价钱也还算公道。
刀枪这些自不用说,也给你补了一批精良的,专门供咱自己的家丁水手应该也够——你自己信里说的,黄州武库里那点存货,够装备乡勇新兵应该够用的。
甲胄方面,弄了几十副昂贵的红夷甲,还有三百来套军中的铁札棉甲,一千副没有铁札的低价棉甲。火器一共花了六万多两银子,甲胄更贵,这种事儿多来几次,你家百万家产怕是也顶不住呐。”
明末官方的火器定价并不贵,按照《两浙海防类考续编》,万历初年戚家军的采购,每支鸟铳材料费才九钱银子。哪怕崇祯末年通货膨胀,最多也就三两。
不过官方定价只是计算了材料的费用,也就是钢材和工具折旧的钱,没算工匠的人工开支。
沈树人这种不能走正式政府采购的路子,肯定享受不了那么低的报价。实际上鸟铳这种加工复杂的武器,工费会是材料费的数倍。
而刀枪、棉甲之类,才是材料钱占大头。一套上等嵌铁片的棉甲,光是主料就要八两银子,辅料全算上至少要十几两。
明末的铁甲已经不会把甲片弄得太小,所以打磨起来没有宋和明初的铁甲那么费事,也不用给甲片钻孔穿线缝纫。
只要把大铁片直接衬在几层辊压结实的棉花之间,然后缝上一道道纵横的网格固定住就好,跟后世的防弹衣插板原理有点类似。代价是接缝处防御力比较低下,比札甲还低不少。
张煌言把账目大致说了之后,也是劝表弟以后还是想办法自己造工坊聘工匠打造军械,会省些银子。直接买现货溢价太厉害了。
沈树人也表示赞同,说明年他就会在大别山自建工场打造军械,今年因为要得急,才先花大价钱买的。
沈树人前世也看过不少穿越小说,知道作为主角,就该把供应链全部抓在自己手上,确保自己的“战略供应安全”。
谁要是把自己的军械供应交给外人,就会被冠以跟“常凯申身边的宋姓败家娘们儿,把买飞机的钱存银行吃利息”一样的恶名。
但他也会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眼下是事急从权,那些谁都能造、没有技术秘密的东西,暂时外包也没什么。就像小米这种供应链公司,刚起家的时候就是个组装厂,将来做出技术含量了,自研率当然要提高。
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没有定法。
一行人叙着旧,很快策马回到蕲州县城。
左子雄住进了团练卫所,张煌言则跟沈树人一起,继续在赵云帆的县衙里借住。
谁让黄冈县在敌人手上,这蕲州县衙已经塞进了两个知县、一个同知,所有房间都占满了,只能再占用左近的几座民宅。
今天是中秋佳节,一会儿还要赏月喝酒,能有几个亲友来访,沈树人也是挺开心的,就先沐浴更衣一番,免得灰头土脸不能尽兴。
回到后宅后,他才眼前一亮,注意到几个被自己留在家中的贴身婢女,居然也在今天被接来的亲随眷属之列,此刻已经收拾好了衣服和浴桶,要伺候他更衣。
沈树人不由一愣:“墨菊黛兰,你们也来了?刚才表哥怎么都没和我说。这里兵荒马乱的,我特地没多带女眷上任,就是怕不安全。”
贴身侍女们见到少爷,也都是眼睛红红的,咬着嘴唇表忠心:“能跟在少爷身边,我们什么都不怕。家里夫人和姨娘们也都是吩咐了的,让少爷身边伺候的人都跟来——
少爷,您也该体谅老爷夫人的用心。都还没成亲留后,就来这种兵荒马乱的险地为官,身边还是多些人伺候才好。
其实听说之前四月份的时候,你刚中了进士、被授翰林,老爷就已经在帮你议亲了。可惜后来听说你主动要外放黄州,那些原本有意向的京官才放弃了联姻,老爷在家书里跟夫人都说了,让夫人可得上心,不管你娶不娶妻,都要尽快留后。”
沈树人听了,也是非常无语。只能说封建时代的父母,对于儿子做官之后能不能尽快弄出孙子,太上心了。尤其当儿子去危险的地方做官,这种考虑就变得愈发强烈。
这是礼教的需要,跟好不好色无关。
沈树人扶额叹息:“就你们两个来了?”
黛兰墨菊双双承认:“其实……陈姑娘和董姑娘也被送来了,夫人和姨娘们已经知道,陈姑娘已经是少爷的人了,董姑娘去年有孝在身,如今也已经出了孝了。不过她们不会伺候人,正在厢房沐浴呢,我们两个来伺候少爷沐浴。”
果然。
对这种事,沈树人说不上上心,但也说不上排斥,那就顺其自然吧。
“你们也辛苦了,紧赶慢赶好不容易中秋佳节赶到,一会儿也洗洗尘土,晚上一块儿赏月吧。”
第五十三章 心有猛虎
沈树人沐浴更衣完,换上最华丽的苏绣缓袍,熏上清雅的黄熟沉香,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完全不似最近几个月,每日沉浸在倥偬军务、宵衣旰食的模样。
他刚换上的这身苏绣,还是董小宛亲手绣的,这次一起送来。
最近半年多,听说董小宛在苏州,帮衬着把沈家的织机生意打理得挺好。
虽然外面抛头露面的事儿她管照不到,但其他客户反馈机器性能有点小缺陷,她也能帮着想办法改改。
当初合作发明机器的方以智,如今已经外放做地方官了,后续的技术支持和改良,可不得指望董小宛一个人。
这半年多里,沈家又靠这笔买卖赚了二三十万两银子,几乎把沈树人这次在黄州扩军的装备钱全挣出来了。还把苏松一带势力最大的织坊老板们,都控制到了自己阵营内。
闲暇之余,董小宛也亲手绣了一些锦缎,裁剪缝制,做了三套袍服。一套给公子,一套给圆圆姐,算是谢陈圆圆的介绍搭救之恩,一套留给自己。
沈树人神清气爽收拾好,已经是午后了,距离晚上赏月喝酒还有些时间,他就随便踱到陈圆圆和董小宛院里。
妹子梳洗慢些,他进来的时候,看到二女头发都还湿漉漉的,在互相帮着梳理。
陈圆圆一身淡荷粉色的轻衣罗裳,脸上也淡淡匀了些粉色。
董小宛则是月白色的,也就是介于纯白和天青色之间,很清澈。素面朝天,一副清水芙蓉之状。
她为父母守孝前后四年多,已经穿惯了纯白。哪怕如今出了服,也习惯不了浓妆艳抹,只是在孝服的颜色基础上,略微带点水蓝。
一见到沈树人,董小宛还能表情淡定,只是谦退地敛衽行礼。
已经人事的陈圆圆,却似望眼欲穿,眼神里都要滴出水来,如粉色的穿花蝴蝶,轻盈地飘过来,一把靠在沈树人肩膀上。
“公子好狠心,说好了只是去山海关运一趟粮,再顺路到京城赶考,最多两三个月就回,这一等就是半年多!差点以为公子不要奴家了。”
沈树人抚摸着陈圆圆湿漉漉的头发,顺手从董小宛手中拿过梳子,帮她一边梳一边安慰:
“可不我疯了么,这么千娇百媚的佳人,怎会不要。只是朝廷使命在身,国事为重,身不由己。
黄州东有蔺养成,北有刘希尧,两家流贼夹攻之地,我还没站稳脚跟,也是怕带了你来,陷于险地。”
陈圆圆被这怜香惜玉之言说得心中一暖,连忙附耳软语:“奴家不怕,公子都没娶妻留后呢,都敢亲涉险地,奴家的性命还能比公子值钱不成?
奴家绝对不会拖公子后腿的,真要是哪天流贼来了守不住,咱就一起逃。要是成了公子的累赘,奴家就学虞姬,不会受辱的。也不用公子学刘邦那老没良心的亲自动手了。”
“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既然来都来了,就好好住下。”
沈树人脸色一板,摆出夫为妻纲的威严,然后又转向董小宛,也不藏着掖着了:
“小白,你既跟圆圆一起来,想必也想明白了。我虽暂时给不了你们名分,却肯定会怜香惜玉的。”
董小宛未经人事,神色羞赧,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是默默不语,靠在他另一边肩膀上。
自从四月份在苏州、听说沈树人高中,还得知他很有风骨,敢于对皇帝犯言直谏,董小宛心中就被崇拜和仰望充满了,与原本那点感恩和情愫交织在一起,也算是水到渠成。
三人叙旧了一番思念之情,董小宛先被礼送回屋歇息。
而沈树人趁着还有点时间,憋了好几个月实在有些烦闷,就抓紧把陈圆圆拉回房中就地正法了一回。
元宵过完别离,中秋再见,整整七个月,可以感觉到陈圆圆体态举止都大不一样了。原本只懂笑脸迎人,如今却是柔情似水,这都是沈郎调教的功劳。
情到浓处,她忍不住戏谑调笑:
“沈郎,要是真嫌奴家碍事,倒也不是没办法送走。夫人和姨娘们说了,我们姐妹当中谁要是怀上公子的种,都能接回苏州安胎,也给她们多留个念想。”
沈树人听了,顿时也有些恼怒,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老是想这些不吉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