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浙东匹夫
沈树人的语气冷冰冰地,也听得其他同年颇为沮丧。
确实,要论对官场风气的理解,这些刚考中的人,确实远不如沈树人这种已经当了半年多官的。
杀敌的赏赐再高,以明朝现在的颓废,也没人想做先输出的人,都等着最后补刀那一下呢。
酒局的气氛顿时有些沉闷下来。
就在众人想要另找一些好消息安慰时,勾栏门口忽然进来一个客人,问了老鸨找到地方,直奔沈树人等人聚会的花厅。
众人定睛一看,这人倒也是今科的二甲同年,九江黄云师。此人之前比较沉默,崇祯御前问对的时候也不太发言,算是中间派。
这黄云师走到沈树人面前,拱手告诉他一个消息:“沈贤弟,吏部今日把最后一批二甲待授职的人也分配好了,你我都在这一批里。
我是来给你报个信,你被暂时调到翰林院修撰,跟一甲及第的人一起,你负责史鉴。我也不知为何最后会如此安排。不过吏部透了点消息,说是你这个修撰应该做不久,很快还会被外放,让你耐心点。”
旁边众人听了,不由很是惊讶,有为沈树人高兴的,也有为他不值的。
为他不值,是因为如今圈子已经形成,他们这批人都觉得魏藻德高尔俨是趋炎附势之徒,不想跟那些人为伍。沈树人就算去了,估计也会被排挤。
为沈树人高兴的,则是觉得翰林修撰毕竟是一甲及第才有的待遇,沈树人这时破格享受高规格了。
只有沈树人自己清楚,当下面对纷纷扰扰的同年友人或恭喜、或不值,他都示意大家稍安勿躁:
“大家不必担心,也不必祝贺,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吏部既然说了我这修撰做不久,应该就是陛下要等各地漕运改革结果回报呢。
我这次来京,本就是押运送到山海关和宁远的军粮,顺路赶考。如今运河、渤海早已彻底解冻,三四月间正是去年冬季征粮北运的旺季。陛下这是留我在京观察,要看漕运改革的功过省费,才最终决定我的外放官职呢。”
听他这么说,马鸣騄、宋鸣珂等人纷纷祝贺他:“原来如此,那就祝贤弟顺利过关,到时候直接得一个能在围堵张献忠之事上大展拳脚的实缺。”
“就是就是,纵然那些老朽文武明着保身,相信贤弟这种忠义之士,只要有机会,肯定会全力以赴。贤弟也正好给天下忠君之士做个榜样!”
面对这些恭维,沈树人也是微微苦笑,这些人还是把对付张献忠想得那么容易,果然还没经历过官场和战场的毒打呀。
第三十七章 先给我憋着
同年好友都为沈树人被留京修撰、错过了“第一时间放回地方抢张献忠人头”的机会,而惋惜不已。
沈树人自己却是毫不着急,他很笃定张献忠不会就这么完蛋的。
崇祯要他修撰两三个月,那就修呗。正好到时候下放地方,起步还能略高半级。
于是乎,从三月中旬开始,沈树人就做了好几手准备。
一方面,他静静等待各地的漕运改革账目送到、准备迎接各方抵制者的质疑,应对御前的辩论。
另一方面,他也给南方老家去了几封书信。
第一封信是给父亲沈廷扬的,让他先做好钱粮方面的准备,为他将来到徽地当剿贼地方官铺垫些物质基础。
第二封信是给刚刚改了学名“成功”的郑森的,是催问去年让郑成功留心的海外物种搜集工作,进度如何了。
最后一封信,是给如今宅在昆山老家无所事事的好友顾炎武的,请顾炎武速来京城,帮他当一阵子幕僚枪手,把这两三个月的翰林院修撰任期搪塞过去。
沈树人也没打算浪费时间,既然皇帝让他当修撰过渡一下,这几个月里,能做点成绩就做点成绩出来。
去年沈树人刚笼络顾炎武时,就想过将来要利用顾炎武的水平,撰写一些鼓舞人心士气的理论文章。让天下人将来能振作起来,相信“以南统北也能成功”,总结前朝历代汉族抵御外敌成功经验,哪怕崇祯死了都不至于让人民失去抵抗意志。
这事儿一直搁着,也没时间重点部署,算是一步优先级比较低的闲棋。
现在当了翰林修撰,这个职务的职责就跟修史有关,也可以学宋朝司马光那样写点“以史为鉴”的评论文章。所以沈树人当然要抓住机会,趁着自己有“学术权威”背书的时候,高产一点。
至于实际操作,他当然只负责政治哲学思想,具体文采措辞组织、论据充实,全靠顾炎武当枪手了。
沈树人的三封信都是快马加急往南送的,分别只花了八天和十天的时间,就送到了南京、苏州。
顾炎武去年乡试落榜之后,就立志宅家做学问,再也不想考试了。
如今收到故友来信,得知沈树人居然中了二甲进士、还进了翰林院当修撰,盛意拳拳重金请他当幕僚一起参详学问、品评历史,他当然是乐于奉陪的。
博览群书的鸿儒,谁不想写些指点江山、褒贬古人的东西。有翰林院修撰这种学术权威,不用白不用啊!
顾炎武非常积极,选择直接坐沈家的海船北上,这样可以快一点到京城,估计四月初就能到。
……
而沈树人的另一封家书、送到太仓老家的时候,沈廷扬更是惊讶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那天是三月十九,沈廷扬正在府上核算今年第二批运往天津的漕粮海船运费。
如前所述,沈家的一百多条海船,正月过半的时候,就踏上了北上给关宁军运军粮的征途。
以当时的航海技术,到北方航行就要半个月,还要装卸补给、等候风向休整四五日,往返一趟就得四十天。
所以如今这个时间节点,刚好是当时那批船返航、重新装上南方的粮食后再次运抵天津的日子。
沈廷扬本人也准备等账目彻底核算清楚、给皇帝出一份详尽的报告之后,就回京城户部述职——
历史上,他大约是崇祯十三年六七月份时,因为这项大功、为朝廷省了很多钱,而被崇祯提拔为户部承运司的员外郎、郎中,算是一年内升了两级(从处级到副司级再到正司级)
如今,因为他儿子的蝴蝶效应,帮衬着推动加速漕运改革,他也能提前两个多月交差皇命、提前升官。
大功在即,沈廷扬也非常振奋,最近每天加班熬到深夜,海量的成本核算都要亲自抓,精力不济就让妻子小妾每晚给他熬独参汤提神。
反正沈家掌握了黄海贸易,如今要说这大明朝地界上,谁家能拿出的朝鲜人参最多,那肯定非沈家莫属了。
只要沈廷扬不怕吃坏身体,就是拿高丽参当饭吃都吃得起。
这天上午,沈廷扬正伏案奋笔疾书,忽然就听到外面一进进地喧哗如潮而至,打断了他的思路。
“何人吵闹!说了这几日府上不得喧哗!”
沈廷扬被打断了核算的思路,气得直接摔断了一根碧玉笔管,作势便要让管家把闹事的人抓来给点教训。
他最受宠的一个小妾,平时得以在书房隔壁伺候,听到老爷大怒,也连忙走过来,拿着手绢扇风擦拭安慰:
“老爷消消气,奴家出去问问,祥叔也是,怎得调教出如此不晓事的下人。”
沈廷扬稍稍顺了口气,觉得不如索性休息一会儿,结果刚起身,那股喧闹就蔓延到这第六进院子了,简直比大海涨潮还快。
沈廷扬看到老管家沈祥气喘吁吁在儿子沈寿搀扶下,三步并两步半拖半拽往里冲,旁边还拥着一大群各色等级的仆人、侍女。
看到老管家出现的那一刻,沈廷扬倒是有所觉悟了,知道多半是有正经大事发生,怒气也收敛不少,板着个脸问:“何事如此失惊,好好说便是了。”
沈祥还想喘两口气,但是看旁边的侍女抢先要开口,他也连忙把第二口气暂时憋了,抢着说:“大少爷高中了!老爷大喜啊!”
他说得太急,以至于用了道喜后置句式,前后两个半句之间,还夹杂了一口大喘气。
“高中了?高中什么?”沈廷扬身体微微一晃,下意识就问出一句很不着调的话。
他脑子里压根儿就没觉得儿子是正儿八经去进京赶考的,只是“帮着家里押运军粮到山海关”。
既然来都来了,就顺路再拐个弯去京城考一考。
儿子的学问水平,他非常清楚。
当年考秀才,宗师都是看了他的身份,阅卷时手松一点。至于监生,完全是买的。
后来虽然本事见长,那也只是施政实务的本事,不是涨的四书五经。
看老爷呆滞在那里,刚才被老管家抢了先的普通仆人、侍女连忙纷纷扰扰道喜:
“还能是什么高中?就是会试殿试高中了呀!”
“大少爷是二甲第五十七名、总榜第六十名,进士出身,听说还破例授了翰林院修撰,少爷让人送了急信回来的。朝廷的公文估计都没那么快。”
沈树人的信其实比朝廷的正式报告还晚送出六七天,因为他是等到自己的授官结果出来,才给家里报喜。
只是沈树人的家书可以快马日行三四百里,而朝廷的喜报不算紧急公文,驿站每天才送一百多里,最后才差不多同时到苏州。
沈廷扬在众多仆役侍女喧闹下足足震惊了好一会儿,连他爱妾都开始变着法儿贺喜,他才彻底接受了这个现实。
“林儿居然高中了!居然高中了!这是什么祖宗庇佑、神明显灵!我沈家自隆庆开关,五世海商,竟能实打实考出进士!”
沈廷扬表情扭曲得厉害,时而想要狂笑,时而又必须保持仪态憋笑,竟比范进还一惊一乍。
他家从八十多年前、他高祖父开始做海商,钱是从来不差的。但秀才以上的功名,就没一个是实打实考出来的。
沈廷扬狂喜之下,竟觉得比多赚一百万两银子都爽。
“快,立刻让绣庄把准备装船的上等彩缎,挑最好的出来!府上全部门廊都要结彩!沈寿,给你半天时间,入夜之前每根柱子都要挂上金丝红绡灯笼!”
沈寿得令,立刻就要去办。
“回来!”沈廷扬又患得患失喊住他,搓了搓手,“也不差这半刻钟,先把林儿的家书拿来我看!”
他至今还有点不真实感,唯恐吹牛吹大了丢人。这才想起一定要亲眼看信,不能光听口头转述。
众人也只好站着,等老爷慢慢一个字一个字把信反复看完。沈廷扬这才彻底长出一口气,最后追加了一条叮嘱:
张灯结彩的时候要由内到外,不到最后一刻,大门外面不要声张!
这样,好歹能有大半天时间差,等院子里装修完了,如果听到风声变故,外头门面还能及时收手。
安排完之后,沈廷扬攥着家书就往书房走,他的爱妾也跟在身后,还带了两个磨墨的侍女,看他坐立不安的样子,便温言劝慰:
“老爷,还要核算这些户部账目么?今日如此大喜,不如歇息一下安安神吧。”
“谁还算这些破账,给我好好叠好拿走!”沈廷扬随手一挥。
磨墨侍女便上来仔细整理账簿,刚收拾得差不多,沈廷扬又神经质一样地改变主意了:“不对,林儿这点小事,怎能耽误皇命!这账我还是要核的,你们都出去别烦我!滚远一点!”
侍女被老爷的一惊一乍弄得无所适从,只好退下。
沈廷扬端坐案头,假装真的认真算账,直到侍女把书房门掩上的那一刻,他又偷笑着把已经揉皱了的家书掏出来,看着悄悄傻乐。
侍女们已经被赶得很远了,估计就算傻笑出声,也不会被听见的吧。
沈廷扬不知偷笑了多久,估计连午饭都没吃,直到午后时分,门外才又有管家过来通报,差点又挨了沈廷扬一顿批。
“让你们滚远一点别来打搅,又怎么了?”沈廷扬还担心自己失了威严,被下人听见了自己的偷笑。
“老爷,是南京国子监的吴司业来访,吴司业前天特地从南京赶来道喜的,说是今科他门下监生,唯有少爷进了前二甲。”
沈廷扬这才回嗔作喜,连忙整顿了一下衣冠。
吴伟业那可是“江左三大家”之一,江南学问泰斗、崇祯五年的榜眼。
沈树人毕竟挂了南京国子监监生的名头,虽然没跟吴伟业念过书,名义上却跑不了吴氏门生的标签。
沈廷扬自己当年也是南京国子监监生,那都是十五六年前的事儿了,听说吴伟业上门,这就等于是母校的新校长上门、拜访老校友,他当然要给足礼遇。
“吴山长来了?快请快请!”沈廷扬匆匆忙忙整理好衣冠,满面春风出门迎客。
一见到吴伟业,他就拱手长揖:“吴山长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吴山长不愧江左学宗、一时泰斗。犬子能有今日成绩,都是吴山长教导有方!”
第三十八章 穿越至今遇到的第一个大BOSS
“沈兄过誉了,令郎入国子监不过月余,便捐官赴任,小弟实在没教导他多久。他能高中,全仗家学渊源、天赋异禀,怎敢贪天之功为己有。”
面对沈廷扬的花花轿子人抬人,吴伟业不好意思贪功,连忙说了一车逊谢谦辞的话。
他可是“江左三大家”,还是历史上江左三大家里唯一没当汉奸的,比较要脸。
沈家是苏州首富,他今日来报喜,要是不把话挑明了,别人还当他是来蹭喜钱的。
果不其然,对面的沈廷扬完全无视了他的谦虚,也不听吴伟业说什么,直接就让沈寿拿来一盘朝鲜珍珠:
“贤弟无需谦逊,授业不在时日长短。知子莫若父,犬子原先的学问,我素有所知。他能有今日,定是贤弟的点拨让他开窍了。”
“这如何使得,当不得当不得!”吴伟业被挤兑得瞠目结舌,再三推辞。
他心中是真心推辞,指头却不听使唤,似是忽然得了帕金森,手指蜷曲僵硬得厉害,勾住珍珠盘沿怎么也松不开。
目光虽然清澈,但珍珠的天然反光,却在眼珠子上映出点点白芒。
“当得!当得!”沈廷扬顺势一番硬塞,终于得逞。
吴伟业端着珍珠尴尬许久,这才想起让随身书童找个袋子装起来。一边心中暗忖:你就是心情好、变着法儿找理由撒钱吧!
苏州首富家里出了进士,这出手就是阔气啊。
收完之后,两人分宾主坐定、侍女端上今春刚摘的明前头一道龙井。
吴伟业抿了一口,这才有机会挑明自己的敬意:“沈兄,小弟此来,也不仅仅是为了咱国子监出了个二甲进士。若只是寻常科道有成,咱也不会眼巴巴赶来。
小弟是希望你不要在意令郎的名次,他这次虽是二甲最后一名,却事出有因,听说御前问对时,魏藻德等人逢迎媚上,才得了头筹。
令郎却是实事求是、不肯趋炎附势,犯颜直谏,才被黜落到二甲最后一名。但在小弟心中,这个门生便是进入一甲,也绝无不妥!这都是沈兄门风家教正直。”
沈廷扬今天受到的惊讶已经够多了,但听完这话,还是忍不住大喘气了几下,久久才平复。
这一点,儿子给他的家书里并没有写!
毕竟沈树人写信的目的,是让父亲提前准备好相关资源,以便他回来当地方官时能用,肯定是报喜不报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