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浙东匹夫
他看上去皮肤很白净光滑,手指甲却很长,足足有好几寸,小拇指的指甲甚至都带点卷了,还套上了玉护指。一个大男人这样留指甲,实在是让人瞠目结舌。
此时此刻,潞王虽穿着素净简朴,身后随从的排场,却依然很不寻常。走到哪里都有侍女捧着佛经和瑶琴跟随,也不知道是为了驱邪避祟还是求个安心。
梁以樟却从这番做派中,一眼就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潞王朱常淓,天子堂叔,在当世以好音律和佞佛著称,胆小懦弱,不问世事,也不苛责下人,倒是没什么劣迹,人称“潞佛子”。
朱常淓生于万历三十六年,所以说是崇祯的叔叔,其实也就比崇祯年长了三岁而已,今年三十四(崇祯三十一,死时三十三)。
不过朱常淓佞佛归佞佛,生活也是很奢靡的。他本人就擅长调琴制琴,还经常重金广揽天下名工乐匠、大量造琴把玩。还延请大量青铜工匠,铸造香炉之类抚琴时用的把玩养性器物。
经朱常淓设计改良把关的琴,在当时称为“潞琴”,往外卖传世的就有上千张之多,每一把都是价值千两,算是这个时代的顶级奢侈品。
而传出去的潞琴,其实都还算是这十年来造琴成癖、所造出来的不满意次品。真要是完美的孤品,朱常淓早就自己珍藏了。
另外,朱常淓还著有一部《古音正宗》,专门辨析古代琴谱的弹法乐理,算是这个时代的音乐理论家了,虽然水平不好说。
从这点也可以看出,哪怕朱常淓没什么别的爱好,少近女色,吃素,但他府上的财产绝对是不少的,最多只是比福王、桂王这些人低一个数量级——
可以设想一下,如果后世21世纪,某个人家里有一千架施坦威,那得是什么级别的家庭。
……
朱常淓逃难之中,自然也没什么架子,看到梁以樟这样的忠臣勇于任事、担当周全,他也报以感激,
引入知府衙门正堂后,寒暄见礼过了,他心情稍定,才说些抚慰的话:“梁知府真是大明忠臣,刚才颜同知已经把梁知府你的义举计划告诉本王了。
你居然肯以身家性命为饵,好让麾下将士放心抗贼、不用担心将来被屠城清算,实在是古今罕有的义士了,本王会一直记住你的忠义的。
不过,要想让这番苦心不白费,关键还是要活着出去啊,梁知府,本王想知道个准信,朝廷的援军究竟有没有消息。梁知府您手下,还有没有骑兵?”
梁以樟也是一脸苦相,无奈道:“下官无能,实在是不能得知外情,望王爷体谅时艰,不要再贸然给守城……增加难度了。”
朱常淓一愣,没想到梁以樟刚才对他那么礼貌,但此刻遇到大是大非,说话又挺硬气。
好在他也是个软弱懦弱的好脾气,并不会因此发怒责罚,很快就换位思考想明白了:
这梁以樟是真心忠于大明才死守,又不是为了荣华富贵,他都做好死全家的准备了,当然一切以怎么有利于守城大局来定,不会怕被藩王威胁的。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人家都把自己当死人了,肯定公事公办。
朱常淓也连忙道歉:“梁知府误会了,本王不会跟桂王兄那样、逼着你强行派骑兵护送本王突围的。
桂王兄在衡州逼得何一德投敌的教训,天下皆知,陛下在京城公审,最后把何一德凌迟处死,如此教训,本王怎会不吸取?又怎会重蹈覆辙?本王只是不甘心,随便问问而已。”
梁以樟见对方那么好说话,气势衰弱,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觉得自己刚才有点不近人情,于是又往回圆话:
“王爷放心,不是下官不帮忙,实在是城内骑兵太少,而且王爷要突围,难道肯孤身突围么?下官看您家眷那么多……要不再从长计议几天吧。
我军今日刚刚挫败贼军攻城,削其锐气,数日之内,说不定有新的变故。而且,掩护王爷突围这种事情,容不得闪失,但派骑兵突围送信,去信阳府求援,却不是完全没希望。
毕竟士卒的性命……实话实说,没那么金贵,就算遭遇了拦截不测,也只能算他命不好,下官自会重金抚恤死士家属。而且下官会尽量选心腹可靠,确保只带口信和信物,不带书信,就算遇到不测,也不会让流贼知道王爷您在城中。
流贼侵入归德府之前,下官就听说,湖广巡抚沈树人的兵马,已经前突到上蔡县了,与闯贼在信阳府、开封府交界的郾城相持。开封与归德两府相邻,距此也不到三百里了,这是最有希望的朝廷大军。”
朱常淓不懂军事,也不太了解朝廷各部兵马调度近况,听了这话,才心中有点数,满口答应:“好好好,一切有劳梁知府安排。另外,心腹信使可不仅要保密本王在商丘城中,还要保密福王侄、赵王侄也跟本王在一起的消息。”
梁以樟听了这句奇峰突兀之言,顿时脑袋又“嗡”了一下:“嗣福王殿下等人也在?!”
朱常淓苦笑:“他们也是怀庆府、彰德府被破,势穷来投,我这个当叔叔的,总不能不管吧。不过他们狼狈得紧,身边毫无亲眷侍从,几乎是孤身来逃,所以今晚他们也没想出面见客,就让本王一并料理了。”
显然,另外那些历史上投靠潞王的藩王后裔,此刻也都没了王爷的架子,只想低调,以至于跟官府打交道的时候,只把目标最大的潞王推出来交涉,其他人能躲则躲,也算是惊弓之鸟了。
梁以樟叹息不已,承诺一切按照计划,实践诺言。
……
因为潞王的事儿,梁以樟半夜没睡着,一整夜神经紧绷。
熬到大约寅时,他实在受不了,连夜找了几个武艺还算相对高强的骑兵心腹,换上城内最好的马匹、最好的钢刀弓箭、皮甲(不给铁甲是为了减重,便于轻装长途奔袭)
然后让他们半夜出城,寅时应该是围城敌军最疲惫、巡营最薄弱的时间,万一有机会冲出去呢。
那几个信使带了梁以樟的几枚私章,还有一些盖了知府印信的空白函笺,喝了几碗烈酒驱寒壮行,还给他们家人发了五十两银子安家费,然后就出城去了。
能不能突围,求援口信能不能送到,梁以樟也是没底,而且他不可能知道结果。
因为他很清楚,如果这些人真突围出去了,是不可能再冒险突围回来、告知他求援成功的。那样只会再多冒一次生死之险,没人会那么傻。
所以就算成功了,也只能等他们带着大军一起回来。
“此去上蔡三百里,如果是快马疾行,一天倒也能到,但肯定得换马。归德、开封境内驿站早就被破坏殆尽,无马可换,那就得最快也要两日后,才可能找到沈抚台的主力了。
如果沈抚台以强行军,日行百里来援,而且毫无推阻,那就是三天能赶来,加起来就是五天。
如果遇到闯军阻击,需要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推进,能日行五十里就不错了,那就再加三天,八天后能看到援军……也罢,八天总是撑得住的!”
梁以樟内心盘算了许久,决定把求援信息成功送出去的消息,跟有限几个忠义的军官私下分享,也好让他们有信心,确保更加坚守。
这种时候,文官能做的,无非就是继续画大饼。而且哪怕之前画过了,甚至就是昨天刚刚画过,也要不停画,反复画,一次比一次详细、有鼻子有眼。
只有这样,才能持续维持住士气。
梁以樟不可能听过保罗戈培尔的“当谎言重复了一千遍就成了真理”,但他显然隐约意识到了这个朴素的道理。
而事实上,他并没有默念重复一千遍,他只重复了一遍。
当天下午,他刚刚找来守备宋权手下几个千总,当面跟他们训话,忽然城南就传来了呐喊声。
梁以樟心中惊惶,还以为流贼又发动了猛烈攻城,也不顾上说完话了,直接带着几个千总上城楼观望督战。
但是他看到的,却是一群衣甲旌旗鲜明的大明骑兵,打着一堆大旗,上书“沈”字、“黄”字、“朱”字,气势如虹地从袁宗第的一侧围城营地背后潮涌冲锋而来。
冲锋的同时,竟还有枪炮齐鸣的轰响,一时间袁宗第的一侧营垒内烟尘滚滚,无数流贼士兵作鸟兽散一般疯狂逃窜。
梁以樟看得目瞪口呆,但他反应很快,狠狠一掐自己大腿,疯狂摇晃那几个千总:
“本官没骗你们吧?本官没骗你们吧!本官早就说咱料事如神,早就找沈抚台求援了!这是沈抚台和黄总镇的朝廷天兵呐!商丘有救了!你们自己说说,要是前几天跟着宋权那厮瞎混,今天是什么下场!”
第二百五十九章 救藩之功
见到意料之外的援军、竟提前到达了,梁以樟自然是手舞足蹈,那番叫嚣庆幸之状,简直势如疯癫。
但那几个千总,却丝毫不觉得梁以樟的举动有什么问题。
毕竟梁以樟是把全家性命赌上了这一把,赌死守商丘。能活下来,还能成为忠臣、功臣,谁会不狂喜如疯,能活谁会想死。
千总们反而觉得这是府台大人真性情,对其态度也顿时出现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满口子地恭维吹捧。
其中一个千总,还义正词严痛哭涕零地倒戈悔罪:“府台大人神算!保得商丘军民无恙,都是大人的功劳啊!咱之前都是被宋守备蛊惑、猪油蒙了心!”
“府台大人您不知道!都是宋权那厮主动召集我们,把流贼‘如果遭遇顽强抵抗后再破城,就会屠城’的卑鄙作风告诉我们的,不然我们也不会怕!
这宋权简直就是处心积虑蓄意动摇军心啊!只要府台大人您一句话,我们立刻把宋权那狗酿养的抓来!”
梁以樟也是这时候才彻底确认了内幕,森然冷笑:“竟有此事?那宋权就算是主动通敌叛国了!还不拿下!”
说完后,他也顾不上宋权这种软骨头的下场了,下了城楼后他就疯狂策马回知府衙门,去向潞王殿下报喜,说沈抚台的救兵来了。
而几个千总得令,为了洗脱自己曾经动摇的罪责,当然是如狼似虎奔去宋守备所在的西城门城楼。
大家都很有默契,一路上绝不提前泄露消息,直到冲到宋权面前,宋权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结果被轻松拿下。
……
城头官员将士因为援军抵达而欢呼雀跃的同时,
知府衙门隔壁的一处清净大院内,此时此刻,一群纨绔宗室正在那儿焦躁不安。
原因无他,只因他们并不知道外面隐约的动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院子当中,一个比潞王年纪还略大的中年人,在那来回踱步,口中烦躁地咬牙切齿:
“怎么这么大动静?怎么这么大动静,不会是流贼又全力猛攻了吧?王叔,您当初要是早听我言,咱什么都抛了,轻装继续南逃,甚至直接去凤阳,也没那么多事儿了。”
这人正是嗣福王朱由崧,说是朱常淓的侄儿,实际上年纪比当叔叔的还大一岁。他的逃跑经验比朱常淓更丰富一轮,所以隐约听到枪炮声就开始后怕。
原本的历史上,朱由崧在洛阳、怀庆先后被破时,也是去投奔了堂叔庇护,然后潞王、福王、周王、赵王一起南下。
如今区别只是在于周王还没出事,还被围困在开封城里,其他河南诸王凡是活下来的,基本上都一路逃一路聚拢,并没有受到蝴蝶效应的影响。
朱常淓被侄儿抢白,原本应该拿出长辈的尊严来,但此刻侄儿所言似乎更有理,他也不由弱了气势,只是解释:
“孤岂是舍不得财物?这是担心护卫不足,兵荒马乱,走不到凤阳府。何况藩王无宣召不得入三都,不仅南京北京去不了,连去中都凤阳,都是可能被人弹劾的,咱谨慎一点有什么错?
再说到了凤阳又一定比这商丘安全了?当初谁知道流贼还会那么快往这打,孤不过是略作观望……”
朱常淓觉得自己的决策没问题,他最怕被崇祯这样严酷刚毅的侄儿皇帝斥责了,哪怕逃命的时候,依然在担心朝廷法度。
藩王是不能随便进京,甚至不能随便靠近京城的!明朝的这条制度,不仅包括针对北京,也包括南京和中都。
尤其是崇祯十五年底这个节骨眼上,这种事情就更敏感了。
因为如果哪一天北京失守,大明的另外两都都是有可能随时直接顶上去,转正为实际行政首都的。
如果在那个时候,某个藩王在凤阳城内或者南京城内,岂不是有了就近被大臣们拥立的可能性?
这种嫌疑,胆小怕事的人肯定要躲得越远越好,否则惹了一身骚,或者将来崇祯缓过气儿来秋后清算,岂不是要吃大亏?
“都火烧眉毛了,弹劾就弹劾了,命要紧啊!”朱由崧也不由怒了,对死亡的恐惧让他无视了对堂叔的礼貌,也暗恨堂叔的懦弱无能。
要是他能自己说了算,别说去凤阳了,就是逃去南京又如何?
天下都这样了,富贵险中求!真要是他那个皇弟和侄儿们出了点意外……啧啧,泼天权贵,就在眼前呐!
就算赌错了,大不了就是一死。朱由崧这人相比其他伯叔兄弟,还是挺敢赌命的。
可惜,他现在是寄人篱下。王府的卫队侍从都是堂叔的,堂叔此前要求稳,他想赌也指挥不动那些人,
最后竟落到现在这步田地,立于危墙之下,恨呐。
……
两人争执之间,朱常淓因为软弱,很快落下气势,也惊动了越来越多的侍女,众人急得团团转。
好在还有明白人,也知道这时候不该吵架,于是总算有一个小姑娘跳出来劝架。
她十四五岁年纪,明媚纯净,娉娉婷婷,令人见之忘俗。只听她护着朱常淓、对朱由崧发难道:
“福王兄!要不是我父王收留你,你怕是已经死在怀庆了吧,你不知恩报德,还要吹毛求疵、以侄犯叔?你以为我父王跟……也是贪财如命之人呢?
他是怕女眷多了,千里奔波路上有个闪失。你这种只管自己逃命,连母、妻都丢下的,你还算不算男人?”
这小姑娘原本是想说“你以为我父王跟你爹一样贪财如命,最后被李自成杀了,家产照样被分光”,
但转念一想,老福王毕竟也是她伯父,她要是也以卑犯尊,没大没小,也就没有劝架的立场了。而且死者为大,不管老福王当年如何贪婪搜刮,死都死了,积点口德吧。
“你……”但朱由崧依然忍不住大怒,他被堂妹驳斥,虽然对方话没说完,可他完全听得出弦外之音,眼看着他就要不顾以男欺女,上去跟堂妹开撕了。
原来,这小姑娘正是朱常淓的独女,潞王府的小郡主朱毓婵。
朱常淓今年才三十四岁,却身体虚弱佞佛,所以男女方面已经精力不太济了,偶尔宠幸妃子侍妾,也多半需要对方伺候,自己动。
十几年前,朱常淓刚二十岁光景时,还算短暂龙精虎猛过几年,也留下了一个女儿长到成年。只可惜好色无度,索求过猛,身体很快垮了下来。
当时另外妃嫔侍妾也有怀孕的,但其他两个女儿生下来都幼年夭折了。而儿子更是连活着生下来的都没有,最多就是直接没保住,流下来时就已经是死胎。
这种死亡率,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并不是开挂,因为明末王室的健康状况本来就有很大问题。
比如朱常淓的堂兄、光宗朱常洛,不就是生了七个儿子只活了俩、十个女儿只活了仨,死亡率都超过七成了。
不然也轮不到天启、崇祯这俩当皇帝,光宗自己也是才当了一个月皇帝就暴毙了,天启也二十多岁年纪轻轻就死了。
隆庆、万历开始,藩王健康状况不好的才是主流。
朱常淓如今性情懦弱,多半也跟他的家庭状况有关,因为他没儿子,很多事情也就没野心去争,和气过日子就行了。
真要是争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他也没儿子可以传啊,争了干嘛呢?
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几乎不可能生出儿子了,就愈发吃斋佞佛,每天不是玩音乐就是鉴赏古玩、青铜器,久而久之也就觉得这样很潇洒很爽。
此时此刻,堂侄儿朱由崧和女儿朱毓婵闹了起来,朱常淓也是一阵头疼,劝了好一会儿,越闹越乱。他只觉得心脏都绞痛起来了,只想缓口气,一股无力感也是油然而生。
好在,就在他郁闷至极的当口,一个好消息,总算是如久旱逢甘霖般降下。
“殿下!潞王殿下!喜讯啊!大喜啊!”院子外面阵阵喧闹,还有滚滚的马蹄声飞快由远而近,隔着几进院子都能隐约听到是归德知府梁以樟的声音。
朱常淓一阵郁闷:不是说好了要保密、不让人知道自己的存在么?才几天,这厮竟忘了守口如瓶?
他怀着不忿,跑着就要冲向院门口,亲自喝令梁以樟噤声。但刚才被吵架吵得头疼,此刻一急,差点儿眼前一黑。
幸好朱毓婵眼明手快,连忙两步上前扶住父亲,回头还呵斥侍女们:“你们都是瞎的嘛?还不快来扶着!”
刚才怕殃及池鱼的侍女们,这才连忙上来接过。
一阵忙活,梁以樟已经过了两进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