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浙东匹夫
虽然还有少数被堵在内侧泊位的船、因为航道拥堵而被烧到,但已经无伤大局。
反正离港口近,士兵们都能立刻逃回岸上,避免人员伤亡,船稍微烧坏就烧坏了,将来能修就修。
存船失人,人船皆失,存人失船,人船皆存。
明军这边,唯一无法避免的重大损失,无非是码头上的木质栈桥,全部被彻底烧毁了,港口设施毁坏比较严重。这些固定设施是没法跑的,火船撞上来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被毁。
此战之后,要么重新紧急修缮一下,要么以后再撤人上船,就只有用小舢板摆渡了。
考虑到张名振和郑成功现在也不太害怕阿济格短时间内强攻水寨,所以也不差这点装卸速度。
而明军的反击也非常迅捷,郑成功第一时间就指挥刚刚启航的战船注意搜杀海面上的小舢板、盯着那些后撤的纵火死士开枪放箭,离得近的就直接撞上去把小舢板撞沉。
一时之间,海面上哀嚎之声渐起。
至少有几十条撤退放火死士用的小舢板遭到了明军水师的围杀,数百人瞬间被射伤、射杀坠海,而且这种损失的速度,还在以极快的速度增长。
远方的孔有德后军主力大船,此刻还没赶到战场呢,这种大船打小船的战斗,当然是一边倒的碾压。
就像个只有一击之力的刺客,想要行刺一个孔武有力的猛将,一击不中之后,就只有单方面任由宰割了。
前军战场上,唯一的变数因素,就只是那三十条中型朝鲜快船了。
……
可惜的是,就在孔有德咒骂朝鲜将领“李悦”无能、期待“李悦”能帮他多接应一些火船死士回来的同时。
战场前方,一艘最大的梭型板屋船上,朝鲜将领李愉却在演戏、消极怠工。
“继续按战前秘密约定的计划施行!给我往明军中军冲!各船自行随机应变!装得英勇一点!”
“遇到明军大船就继续朝天放枪!明军应该看得出来我们没有威胁,不会刻意跟我们作对。让铳手全部躲在板屋掩体后面,不用探头出去瞄准。
只要不被红夷大炮攻击,我们的板屋船可以挡住其他一切弓弩铳矢。如果明军大船非要靠上来跳帮,就让会汉话的齐声高喊投降、说明我们是朝鲜人!”
这个名叫李愉的朝鲜将领,之所以会被孔有德和其他清军将帅误认为“李悦”,还得稍微从两年前的一段公案说起。
李愉是朝鲜现任兵曹判书李时白的庶子,也算是朝鲜李氏王族的旁支远亲。
崇祯十年丙子胡乱后、朝鲜改为向清国臣服。又过了三年,到崇祯十三年时,清国要求朝鲜送王世子和六曹公卿嫡子到盛京当人质。
朝鲜的官制一切都是模仿大明的,但因为朝鲜是王国而非帝国,所以没资格设“六部”,对应的机构都要降一级,称为“六曹”。
朝鲜的兵曹判书,就相当于大明的兵部尚书。
所以李时白在朝鲜也算是高层重臣。历史上数年之后,他还当上了“领议政”,相当于大明的“内阁首辅”。
但如今李家却陷入了一个不小的麻烦:
两年前清国要求送人质时,李家本该送嫡子李悦过来。但李时白的正妻尹氏非常强势,而且极为溺爱亲生儿子,寻死觅活不许丈夫送任何一个嫡子去当人质。
李时白无奈,最后想起庶子李愉跟嫡兄李悦形貌非常相似,加上李愉的母亲出身卑贱,而且已经死了,娘家没人闹腾。李时白就让李愉冒充李悦去当人质。
本来这事儿都两年了,李愉在清国也没漏出什么破绽。但他那个逃脱了人质命运的兄长李悦在朝鲜国内却不消停。
因为李悦要以李愉的身份活下去,没了往日嫡子的威风,出去跟人社交也没面子。这厮居然为了自己的体面,不知怎么说漏嘴、说自己才是真正的李悦,在汉城乱抖威风,然后阴差阳错被某些渠道的清国探子听到了。
李时白一家也即将因此陷入麻烦。历史上这个案子今年就会爆发,然后李时白就会被朝鲜国王李倧革职问罪、流放到忠清道砺山,然后上国书就偷换质子的问题向清国请罪。
要两年之后风头过去,李时白才会重新被国王李倧偷偷起用。
至于假质子李愉,那命运就更惨了。
历史上,李愉因为是朝鲜兵曹判书的质子,在清期间可以帮着清国指挥朝鲜派来的鸟铳队援军(但满清还会再派高级将领监督,李愉需要听济尔哈朗的指挥),一直在锦州围城战场宅了两年,也没机会逃跑,最后案发直接就被清人拿下问罪了。
现在却因为沈树人和郑成功的蝴蝶效应,让李愉逮到了一次跟随孔有德出海作战的机会,这让他昨晚就意识到了天赐良机——
父亲前阵子已经给了他密信,他看完后也烧掉了,信中就说他三哥不着调,在汉城乱说话,似乎闹大了,让他在清国这边也要小心。
既然如此,现在有个机会直接投明,那就假装自己和部下全部战死了!来个死无对证!也就没人能证明他到底是李愉还是李悦了。
至于三哥,就让他一辈子背负着自己的身份活下去吧!让他一辈子降低到只能享受庶子待遇!这也是他纨绔骄纵乱说话的报应!
孔有德没有提防到这一点,也不能怪孔有德智商低,而是他实在不知道这里面有这么多内幕。
这两年,李愉在帮着济尔哈朗围困锦州时,表现一贯勤勉,他麾下的朝鲜鸟铳队,每次遇到济尔哈朗让他们给登城部队提供火力掩护,他们也都有努力出工。
谁能想到两年来表现逆来顺受的模范部队、内地里忽然会这般暗流涌动?
孔有德自己觉得当汉奸很光荣,以己度人,也就觉得从朝鲜来投清的部队,应该也很以当韩奸为荣。
……
郑成功的部队,当然不会意识到眼前这支朝鲜鸟铳部队的将领,本身还有那么多弯弯绕的曲折。
不过,随着交战稍微持续了一点时间,他们也从这支奇怪的朝鲜船队作战表现上,看出了异常。(船只的属国是可以一眼看出来的,因为朝鲜的船样子就跟明、清的船不一样)
首先,这支船队上的鸟铳手,只要逼近了明军战船,就几乎不会有人在舷窗处露头,都是只斜着往上伸出枪管,朝天开枪。
其次,又观察了一会儿,明军将士就纷纷发现,不少原本已经逃远了的、装载着清军火船死士的舢板、在试图靠近这些朝鲜船请求接应时,居然还会被朝鲜船上的鸟铳偷袭射杀——
当然,如果这些朝鲜船同时还离明军船很近,那么为了自身安全,他们机会不会探头瞄准。可如果是离明军船稍远、附近只有火船死士舢板,他们就会胆子很大地露头瞄准。
这一点,从远处传来的惨叫就可以证明,好多孔有德心腹死士,都是在远离明军、远远还没被追上的情况下,突然被杀得惨叫连连。
一番试探后,郑成功也终于琢磨出一点味儿来了,吩咐手下人尝试靠上去跳帮抓活的。
朝鲜人也果然没有抵抗,先后好几条船都是空有喊杀声,随后就被换了旗帜、点起新的火号。
黑暗中只要看登船水兵在舱顶上挥舞的火把节奏,远处的友军就能确认这些船已经被俘了。
郑成功心中大定,这才稳重地亲自上场,带着一艘有红夷大炮的旗舰,直接逼向朝鲜船队中最大的那艘,然后用挠钩等物把船扯住,一群海盗出身的郑家精锐立刻就跳帮了上去。
郑成功自己当然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了,他还不至于在敌我情况没彻底搞明白之前,就亲自登船。
不过他也算谨慎,让郑家家丁跳帮的同时,也在队伍中夹杂了几个沈家家丁——这些沈家家丁都是郑成功临时问过,精挑细选的,都跟随过沈廷扬护航过多年朝鲜贸易,会说朝鲜话。
郑家只是东海王和南海王,福船不适合跑朝鲜贸易,所以这些年来大明和朝鲜的贸易都是沈家在垄断,这方面有很深的人才储备,外语当然也不在话下。
很快,有沈家翻译家丁带队的明军将士,就蜂拥着登上了李愉的坐船,准备将其全部俘虏。
第一百八十章 全胜而归
跟随着挠钩绳索摆荡到朝鲜战船的舱顶上后,沈练深呼吸了一口,平复一下内心的情绪,以免自己过会儿过于激动酿成走火。
没错,这个沈练,便是那个跟随了少爷沈树人三年的家丁。
当初沈树人刚到黄州时,要扩军,就让他在那些从码头工人和猎户中募来的新兵里,先当个把总。后来跟随左子雄跟刘希尧打了几仗,表现不错,第二年就升了千总。
后来又跟二贺激战、随沈树人占据武昌,沈练一贯勤勉,加上他跑海出身颇有胆色,逐渐积攒苦劳,如今竟升到了守备。
这次沈家选了五千“家丁”私兵来跟郑成功办事,沈练也在其中,是沈家派出的三个守备之一,并且是三守备中唯一一个沈家家丁出身的。
他刚好跟在郑成功身边,名义上是保护郑成功、当向导,实际上也兼顾着帮沈树人监视郑成功的使命。
今天郑成功在战场上忽遇良机,有可能俘获毫无战意的朝鲜战船,沈练因为早年跟着家主跑过几年朝鲜海贸,深谙朝鲜语,也就被选为带队军官。
……
“放下鸟铳!降者不杀!”
随着沈练的士兵控制了船舱顶部、让几个壮汉手持铁砂手炮(明朝的手雷)守住舱门,他才高喊着让里面的官兵投降。
要是里面不答应,他就可以直接往舱内扔雷。这种木质结构的室内战,绝对是土手雷最能发挥威力的场景。
不过舱内很快就传来汉语的回应:“我家将军乃朝鲜兵曹判书嫡子、今日力战不敌,愿意归降大明!不要开火!我们愿意放下鸟铳!”
随后沈练就听到舱内传出一阵响动,几杆鸟铳被象征性地扔出舱门,更多的鸟铳应该只是被就地放下了。
沈练戒心稍解,但又升起新的怀疑,一个眼神示意手下五六个士兵先拿着装填好的刺刀鸟铳开路控制局面,然后他才跟进去。
入舱后他飞速扫了一眼,看到其中一个军官穿着缎面棉甲,应该级别不低,他戒备地走到对方面前,突然用朝鲜话问道:
“兵曹判书姓甚名谁?当年他为东江毛总镇筹措军粮时,是何人经手承运的?”
李愉猝不及防居然愣了一下,他是懂汉语的,刚才怕对面的大明将领听不懂,才刻意用汉语喊话,没想到对面的明将居然反过来跟他说朝鲜话。
但他也很快意识到,对方这是在诈他的身份,想确认他是不是鞑子假扮的朝鲜人,于是连忙用朝鲜话回答:
“家父李时白,十五年前确实曾为大王筹措‘三手米’并东江毛总镇军粮。不知将军何人?竟如此了解我朝鲜事务,连这些都知道?
在下当年还年轻,记不太清,但依稀听家父提起过,当年他筹措到军粮后,自有明国海商来认购、承运给毛总镇,那海商好像是叫沈廷扬。
但自崇祯初年丁卯胡乱后,我朝鲜不得不断绝毛总镇的军粮,听说那沈廷扬后来弃商从政,买了个官做,再也没来朝鲜。沈家在朝鲜的贸易应该还有偷偷做,但都委托于家人。”
沈练松了口气,听对方说得那么翔实,朝鲜话也很流利,终于确认没问题:
“行了,把鸟铳收了,大家都放下武器,把船拖回码头吧。不管你是为了什么理由,多谢李将军弃暗投明。”
李愉也总算安心,好歹他船上一个人都没死就和平投降了。不然要是语言不同,冲突误会难免会有个别死伤。
这边控制住局面后,很快郑成功也出于好奇,亲自过船来视察情况,沈练接着,把其中曲折都说了。
李愉也稍微解释了一下他有什么迫不得已降明的理由,希望郑成功这边帮他保密,对外只说他们已经战死覆没,别说是被俘投降。
郑成功等人当然是心下窃喜:他们这次来就是帮沈树人捞私兵武装的。刚好这儿有些要诈死隐藏身份的朝鲜人,简直一拍即合各取所需嘛。
这边搞定之后,远处几里外的孔有德后军大船船队也已经逐渐逼近,而郑成功的外围巡逻船,已经跟孔有德部交上火了。
郑成功没时间搭理这边的情况,连忙吩咐沈练帮他把这三十条朝鲜船先换上旗帜假装俘虏、然后全部拖走拉回水寨。
郑成功自己回到旗舰上,带领中军全部的红夷大炮炮船,朝着孔有德杀去。
孔有德的纵火死士船队全军覆没,只烧了明军个位数数量的船和一些码头设施,朝鲜船队也“全军覆没”。
孔有德剩余的战力,也瞬间从一万一千人,暴跌到了七千人左右,而且还失去了偷袭的先机。郑成功带着的都是海上厮混多年的精锐,红夷大炮方面还有优势,后续的战斗当然是碾压的。
偏偏孔有德一开始看郑成功和李愉对战时,这边多为枪声大作,却几乎没有听到红夷大炮轰鸣,导致孔有德还轻敌了一下,
以为郑成功的红夷大炮数量远少于预期,或者是已经把大炮运上陆地、部署在水寨中了,暂时无法调转炮口轰击海上目标。
孔有德便凭着一股急切,依然上前跟郑成功血战。结果两军迫近到只剩两三百步,双方的红夷大炮才陆续开火。
孔有德那边也有几艘船有装炮,但总数也不过五六门,质量也不如郑成功。郑成功足有二十多门,集中火力一顿乱射,立刻让孔有德部陷入了短暂的慌乱。
激烈的厮杀仅仅持续了一刻钟,发现势不可敌后,孔有德就疯狂调转船头开始后撤。此刻时间已经是卯时过半,再不走天就亮了。
孔有德部其他战船看旗舰跑了,也纷纷逃跑。郑成功在后掩杀,接连用火器杀伤了不少清军水兵。
只可惜这个时代的实心炮弹对于击沉战船还是很有难度的——同时期西方那些盖伦炮舰对射,经常把上层船舱都轰烂了一堆大洞,但也没法把船击沉。
木质的船壳太轻了,需要的储备浮力不大,加上明朝水密隔舱技术已经很成熟,不像后世的铁壳船稍微破几个洞就能大量进水。
早期火炮也很难命中战船的水线以下部分,血战一番后,不少孔家战船都带着好几个大洞,但就是不进水。只是船舱里士兵被打得血肉模糊、被飞溅的木头扎得惨不忍睹。
孔有德眼见再不拉开距离天就彻底亮了,只好一咬牙再次打出反击的火号,实则带着中军主力加速溜掉。
少数不知情的清军水师战船误信了将军的反击火号,结果就成了帮队友打阻击的,被郑成功围歼。
船只击沉不易,最后郑成功就用火器把船上大部分人轰死伤后,派接舷的杀手队跳帮打扫战场,把该杀的杀光、该俘虏的俘虏。
然后一把火把破船烧了,船况好还能修的那就直接拉回去。
半个多时辰的拉锯血战中,孔有德又折损了近两千人马,总算是凄凄惨惨断尾求生。
一万一千人出征,回到锦州大凌河口水寨时,清点人马,居然只剩四千七百多人。
他自己的嫡系力量几乎折损了一半,朝鲜鸟铳营则是完全被送掉了,连耿仲明借给他的兵都死了好几百。
满清的汉军旗正红旗因此重创,几乎小半个旗的兵力都没了。
……
郑成功大捷回师,抵达笔架山水寨时,天色也已彻底大亮。
最近连续几日,都是白天睡大觉,半夜三更连番血战,明军将士们也是被搞得昼夜颠倒,生物钟极为紊乱,天亮了反而一躺下便能倒头就睡。
而留在后方帮他收编俘虏的沈练,也已经把这些朝鲜人全部秘密安置好了。
那三十条朝鲜战船,只能是送给回到山海关的李辅明和曹变蛟用,看看到时候能不能多交换一些资源,比如后续不再给曹、李送还其他救出的明军将士。
因为从板屋船脱胎而来的朝鲜战船,都是为了强化防御而牺牲了远航抗浪性、适航性的,这是一种贴岸航行的近海战船。
指望从笔架山横渡海峡去登莱,甚至直接走远海回长江口,都极有可能在半路导致翻沉。
而留给吴三桂又是不可能的,沈树人这次在郑成功等人出发前,就交代过,将来结交辽东诸将,宁可跟救出来的将领推心置腹、利益交换,也要提防着点吴三桂。所以只能给曹、李二人了。
看到郑成功回师,沈练和负责守卫水寨的张名振都迎了上去,高谈阔论问起战果,顺便举杯庆功,大碗喝酒。
郑成功这才有空问起、沈练当时是怎么确认李愉身份的,为何双方都这么了解彼此的底细。
沈练这才随口说道:“我家老爷二十多年前就接手家里的朝鲜海贸,当时一边做生意,一边就跟朝鲜达官贵人结交。
朝鲜国早年也有过一段亲善鞑子的黑暗时期,当时是光海君在位,但天启三年时这位李将军的祖父拥戴‘癸亥反正’,废黜亲鞑昏君,从此朝鲜就重新亲善大明,开始给东江毛文龙提供支援。
我家老爷就顺势搭上了这条线,帮着收购朝鲜筹措到的军粮,转卖给毛文龙,朝鲜方面也好摆脱些嫌疑,不至于明面上直接给毛文龙运粮、招来鞑子祸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