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浙东匹夫
沈树人还特地没在人多的码头靠岸,唯恐郑家派出骑快马的家丁、走陆路抢先到码头堵截,毕竟水路逆流肯定比骑马要慢不少。
一路上这几天,倒也过得逍遥,张煌言、顾炎武也都是要参加乡试的,早点来晚点来都行,这次正好同船。
大家每天一起喝酒聊天、谈论政史,好不快活。
尤其张煌言文武双全,不太闲得住,嫌坐船运动量太少,竟在船甲板上立了几个临时标靶,每天射箭以为锻炼。
沈家的大沙船长约八丈,去掉头尾船舱,中间甲板不过五六丈,射射固定靶倒也不难。为了防止意外,都是敲掉金属箭头,只拿木杆子射草垛。
如今大明已经到了危急存亡之秋,文举考试也有加考骑射的,只不过射不中也不影响中举,算是个额外加分项。
张煌言对今年的这项新政非常满意,射得兴起,偶尔也招呼沈树人、郑森一起锻炼、比试。只有顾炎武手无缚鸡之力,不会参加这种活动。
沈树人前世运动也不错,骑马射箭都是去那些专门运动场馆玩的,所以拿上弓箭也不算很生疏。
只是后世的弓箭都有专业的箭搭、瞄具,明朝的弓却光秃秃的,他花了好几天时间,才适应了这种传统弓。
郑森出身武家,射箭自然不在话下,只是还太年少,气力有亏,只能用软弓轻箭。几天切磋下来,郑森对张煌言和沈树人也是愈发佩服。没想到这些苏州文人当中,竟也能挑出这等射术娴熟的实干之才。
到了南京之后,张煌言、顾炎武并不需要入监,他们是来参加考试的,自顾自找去秦淮河,先寻找同乡继续文会切磋、打探乡试消息。
郑森直接跑去国子监,自证身份,等候国子监办理学籍。
新到任的国子监司业吴伟业,已经提前得了杨阁老打招呼,知道这事儿,自然没有推脱,以最快的速度帮着把手续办了。
郑森因为比历史上提前了两三年来南京,原本应该拜钱谦益为师的他,这一世却阴差阳错拜到了吴伟业门下。
沈树人下船之后,倒是没法立刻办入籍手续,他还得先料理南京刑部的盘问。
等南京刑部复核结束,彻底确认他的清白,前前后后又花了七八日,转眼就拖到了七月中旬。
南京刑部彻底结案后,沈树人拿着全部材料,再去国子监,拜见吴伟业。
吴伟业看了他的履历,又看了之前的邀请函,心中也有些犯嘀咕。
“看这沈树人履历,在苏州时怕是学问就不扎实。杨阁老虽然关照了让他入监,可如今形势有变,毕竟是惹过了官司,也不知杨阁老是否知道这一最新情况?若是知道之后,杨阁老还会要求照旧办理么?”
吴伟业合上材料后,便斟酌了一下措辞,用尽量委婉的说法,把自己的意思跟沈树人表述了一下。
那态度,就跟后世的公务办事人员,让人再去开个“无犯罪记录证明”似的。
沈树人何等洞察力,三言两语就把吴伟业的潜台词听明白了。
事实上,他对此也是有备案的,而且巴不得吴伟业如此。
于是,沈树人礼数非常周全地给了吴伟业一个台阶下:“学生能体会山长的难处,这样吧,不如把您的担忧,委婉作书一封,学生也好趁机拿到合肥,面见杨阁老。
毕竟时移则势异,当时杨阁老以为学生只是纯良赤子,这才荐我入监,如今形势有变,万一杨阁老不想与学生扯上关系了呢?
学生原本就另有差事,想跟杨阁老汇报,却苦于事情太小,不好意思上门。有了吴山长的书函,学生求见杨阁老也多些底气。”
吴伟业捋了几下山羊胡子,觉得这样倒也不错。反正他只负责写一封信,至于沈树人拿了信之后,能不能求见到杨嗣昌,就不关他的事了。
而他摆出了事事请示的谦恭态度,总归是小心无大错。
“你倒是做事稳重,好吧,我这就修书一封,请示一下。”
沈树人拿到介绍信后,非常满意,连夜又从南京马不停蹄直奔庐州府合肥县、六省督师杨嗣昌的驻地。
他这次把杨嗣昌的任务超额完成了,而且还克服了那么多杨嗣昌一开始没想到的额外困难。
办事儿办得这么漂亮,不趁机到老板面前狠狠汇报一下PPT露露脸要个大人情,那不就浪费了么!
原本还怕杨嗣昌嫌他显摆轻浮,但有了吴伟业的请示,一切都那么名正言顺。
只能说沈树人太能来事,左右逢源,不经意间又同时利用了吴伟业和杨嗣昌一把。
第十四章 去合肥都能遇到流贼
虽然从长远来看,沈树人借着吴伟业的质疑、趁机找杨嗣昌邀功,是一个很事半功倍的选择。
事情办了两个月,办得这么漂亮,最后“核算绩效”的时候,怎能不奋力多捞一点奖励?
但是,富贵从来险中求,要多捞,就得付出相应的奔波劳碌和风险。
国子监在每一届乡试之前的入籍截止日期,并不会为沈树人一个人开后门。
说好了七月底之前入监的人、能够比照今年乡试过关人员待遇处理,那就是严格卡七月底,一天都不会多等的。
而眼下已经进入七月中旬,留给沈树人在南京和合肥之间打个来回的时间,绝对不会超过半个月。
这期间还得考虑到杨嗣昌身居高位、求见不易可能要排队等。
江北之地如今已经兵荒马乱,流贼的斥候随时有可能出现、巡逻的明军也频繁盘查。
总之,还是挺不容易的。
沈树人从来不打无把握之仗,所以他离开南京渡江西进时,做了严密的安保措施。
一方面他能走水路的都尽量走水路。
沈家在水上的势力还是很庞大的,船上水手甚至都有携带鸟铳和斑鸠铳,跟着大少爷出门的沙船,也都是挑选最坚固犀利的。
就算遇见渗透的流贼,只要不下船,敌人也杀不上来。
遇到实在不得不走陆路的地段,沈树人也准备了几十匹马,还给精锐家丁人人穿了棉甲。
当然,所有这一切的武力准备,都得有个借口,沈树人也是早就想好了——就用他父亲沈廷扬从崇祯那儿得到的“筹备漕运改海试点”的名额。
明朝漕运自成化年间长运法改革后,都是有卫所承运、护卫的。沈廷扬那个试点,虽然只有几艘船的规模,但配置几百个漕兵还是合法的。
一路上,在通过南京周边的大胜关(在马鞍山)、当涂卫(在芜湖)等处沿江盘查时,沈树人用的都是“漕运试航”的借口,再稍微给些喝茶银子,武备松懈的明军全都一路放行。
渡过长江,经濡须水进入巢湖后,随着越来越靠近合肥前线,明军武备盘查看起来才严厉了些。
这一日,已经是七月十八,沈家的几条船,抵达了巢湖北岸的淝水河口。只要入了淝水,就可以逆流而上到合肥县了。
但是在淝水河口,船队也遇到了迄今为止最严密的一次排查,守卫河口的明军居然军纪还挺森严。
沈树人原本还想稍微给点银子、加快通关速度,没想到弄巧成拙。
那守关千户见他们拿出银子来,还以为沈树人有什么违禁,非要彻查。
好在沈树人手续齐全,只是耽误了半天时间,最后还是过了。
临了的时候,那守关千户还狐疑追问:“既是漕运试航、符合律法,为何一开始试图以银相贿!快点走,最近这淝水附近都不太平,革左五营流贼中的蔺养成部,已经流窜至此。
史抚台和黄总兵千叮万嘱,让我们小心提防,不可让流贼劫夺到坚固民船、偷渡淝水、濡须水。不然南京江北之地,怕是都不得安宁了。”
那千户后半句话,也是在为自己开脱,他已经知道沈家是有势力的,不想得罪,就多解释了一句。
沈树人也想多了解一些前线军情,当然不会跟他计较,还摆出一副折节下交的样子:
“将军军法严明,小生佩服得紧,怎会责怪。如今国是日非,正要多些将军这样勤勉忠勇之士。不知将军如何称呼,何人麾下,我此去合肥,说不定能拜见到杨阁老,有机会一定将将军的勤勉严谨上达。”
那千户听得也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赔笑:“不敢不敢,敝姓左,左子雄,庐凤黄总兵麾下。我家黄总兵,如今正归安庐史抚台节制。”
沈树人稍微想了一想,才对应上,庐凤黄总兵应该是黄得功,而史抚台自然是安庐巡抚史可法了。
自从杨嗣昌南下,暂时驻扎合肥、安排东线围堵工作,目前他手下直属最得用的文武,正是黄得功史可法二人。
不过,听说这个千户姓左,沈树人内心还是有点担心,试探着补充了一问:“将军既姓左,跟武昌左总兵可有亲?”
沈树人知道历史,对黄得功的部下还是比较信任的,但对跟左良玉沾亲带故的就得警觉了。
毕竟历史上左良玉最后起兵进攻南京,试图“清君侧”,说白了就是想另立傀儡。沈树人将来要建功立业,肯定得提防左良玉。
还好,左子雄回答得很干脆:“我只是恰巧姓左,跟左总兵素不相识。”
两人聊完,氛围还算和谐地就此道别,左子雄等人纷纷下船放行,沈树人也让水手重新拔碇启航。
但水手们刚绞完碇绳开出去没多久,淝水西岸远处忽然就奔来数骑斥候。
左子雄连忙登高瞭望,发现就是自己麾下派出去侦查的。
斥候到了近处,也顾不得入关,老远就高声呼喝示警:“千户小心,蔺养成部已奔袭到几里之外了,流贼也凑了马匹,我们不及拉开距离。”
左子雄只想了短短数秒,顿时一拍大腿:“不好!流贼的耳目肯定是早就盯上有船队从巢湖北上了!在巢湖里水面宽阔他们不好下手夺船,就等到进了淝水才下手!
快让那位沈公子回转,不可再前行了!快准备精锐准备出寨迎敌!如果蔺养成要抢船,就接应沈公子逃回来!”
左子雄麾下几个百户等人,无不面面相觑:“千户,流贼出动,向来声势浩大,我们这几百人,守住河口寨就不错了,哪能出寨野战。”
“尔等要违抗军法不成!速去准备!”左子雄厉声喝令,先确保属下开始列队整备,他才一边抓紧时间讲道理鼓舞士气:
“流贼虽然势众,但这般来势凶猛的,必然只有轻骑为先,不是我看不起蔺养成,这等贼军能凑出多少战马!他无非是狐假虎威,仗着其他四营把官军打得胆寒,所以来捞一把。
那姓沈的死活与我们无关,他们的船却是犀利,看着比江防的战船都好,要是落在流贼手上,导致他们轻易东窜到淝水、濡须以东,不知又有多少穷人被他们裹挟!”
在左子雄的鼓舞下,明军仅有的几十骑和三百可以参加野战的步兵,总算是鼓起了勇气,觉得敌人说不定没多少。
明军躲在寨门后,个个神色凝重地等着号令,左子雄也不贸然开寨门,只是在高处观望。
如果沈树人能自行逃脱折返,那他就不出去救援了,如果沈树人完蛋得太快,他也没必要救援。只有刚好差那么临门一脚的情况下,他才会去捞个战功。
远处的沈家船队,反应倒也快速,在狭窄的淝水中缓缓掉头,重新改成顺流而下。
而岸上那支革左五营蔺养成部骑兵部队的贼将,看到这一幕却是哈哈大笑:
“儿郎们,这些船看着不错,估计还有不少财货,趁着此处河道狭窄,赶紧劫住,回去大王必然有重赏!杨老儿还想张网封锁大王,等跳过淝水,直逼滁州,看官军还怎么封锁!
船上的匹夫当真不知死,看到我军逼近,竟然还有时间掉头,而不是直接船尾改船头、顺流放下水去,活该他找死!”
古代的内河船,很多是两头都尖的梭子形,那种船船头船尾弄错不是很碍事,也是能开的,只要把帆桨的方向换一下。
但头尾错乱的话,适航性肯定会降低,航速、颠簸都有影响。
沈树人坚持让船掉头再撤,也是磨刀不误砍柴工,另一方面,他也是对自己船上的鸟铳排枪有信心。
船队刚掉头返航,流贼骑兵就已经奔袭到淝水岸边、与船队相距一箭之地,看上去竟有超过两三百骑。
看来蔺养成也是下了本钱的,把相当一部分马匹集中起来,用于高机动流窜抢夺战略物资。
流贼骑兵一进入射程,就纷纷开始往船上抛射箭矢,还有下马涉水试图拦截攀援的,乱乱杂杂不一而足。只是骑兵马背上不好装填火药,所以倒是没看到火枪骑兵。
沈树人这么怕死的人,当然是老远就躲进木板保护严密的内舱了,只让跟随他的管家沈福指挥抵抗。
这沈福别看只是家丁出身,但他也是跑过海的,去朝鲜做过海贸,因为表现好,回来之后才被沈廷扬分管了家中的朝鲜药材店铺,最后又调来跟随大少爷。
跑过海贸水手,多半是刀头舐血杀过人的,这些家丁又都是沈廷扬精选,所以拿着火枪心中都还镇定。
沈福让家丁都在船板后面躲好示弱,不等命令不得随便开枪。
扮猪吃虎扮够了、等流贼骑兵误以为这船毫无抵抗武力,开始嚣张踏入河边泥泞、甚至下马试图攀船。
沈福这才一声大喝,让水手们拉开舷窗射孔上盖的木板,十几支西洋进口的原装斑鸠铳,和四五十支国产鸟铳,分成两批开火,顿时把陷入泥泞的流贼骑兵放倒了一片。
随后,家丁中那些手持长枪的,也都顶着藤牌冒死冲上甲板,一边偷窥有没有靠近船舷想要爬上来的,看见一个就单手持枪往下捅,如同守城一般。
流贼压根儿没想到几艘“漕船”有那么强的火力,猝不及防遭到了不小伤亡,关键是士气狂泻,都以为是中了官军的埋伏。
沈树人听沈福汇报,说杀伤了数十贼兵,脑中飞快思索,立刻吩咐:“别光用火枪打啊!让所有人呐喊,史抚台黄总兵大军数千已经杀到,蔺养成中了史抚台的诱敌之计!”
沈福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心中也是佩服少爷心智敏捷,这么损的招张口就来。
随着百余家丁呐喊,流贼骑兵果然愈发混乱。尤其是看到这几艘船上火器那么多,说是史可法的诱敌诱饵,流贼简直是一听一个信,都没人怀疑。
南边淝水河口水寨内的左子雄,见状也意识到机不可失,彻底不装了,连忙带着明军冲杀出来。
一边冲鼓噪呐喊,装作他们真的是史可法神机妙算留下的伏兵。
蔺养成这支出来抢劫战略物资的骑兵,就这样彻底溃散,被左子雄追击又砍了几十个人头、前后抢回近百匹无主马匹,这才收兵回营。
至于沈树人,他倒是没有让人下船追击,毕竟在回南京之前他的家丁死一个少一个,还是自己的安全最重要,没必要让下属离开掩体、上岸拼命。
左子雄捡了战功,对沈树人也是愈发感激佩服,把首级、战利品都处理好后,他分出数十骑兵,决定亲自护送沈树人去合肥县。
第十五章 我可没说我是杨阁老的心腹,你们别瞎想
次日清晨,合肥县。
卯时刚到,一个黑矮精干、目光有神的文官,就亲自登上了城楼,巡视四门防务。
文官身后,还跟着一个高大粗豪的虬髯武将。那胡子不但浓密蜷曲,还很坚硬,简直就像后世洗碗用的钢丝球。
这两人,便是安庐巡抚史可法,和总兵黄得功了。
史可法腰悬佩剑,眉头紧锁,巡查得很仔细。
大家心里都清楚,这里是杨阁老安排的东线包围圈要害所在。在这儿卡住英霍山区贼军东进渗透的道路,才能确保南京江北不受兵灾。
杨嗣昌对流贼的围剿策略,乃是“四正六隅、十面张网”,贼情在上升期的时候,直接军事进攻不是最重要的。制造隔离带,防止蔓延扩散才是第一要务,毕竟张献忠太能裹挟无辜了。
史可法身边的黄得功,也按着兵刃一起巡查、目光凶狠。但他另一只手却拿着酒坛,史可法也不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