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傲骨铁心
冯霁雯转身出去时,端茶在手的贾六“咕嘟”一口,喉咙微动。
“怎这么没规矩?”
儿子喝茶就喝茶吧,偏发出响声,顿时惹得刚才偷偷放了个屁的贾大全不满。
贾六默不作声放下茶碗,看向正同二姐夫高德禄说话的和珅。
“……皇上要国史馆筹备贰臣传记一事,我在宫中也听说了……唉,怎么说呢,至有二姓者,非其臣之过,皆其君之过也。”
和珅的意思就是皇上所定的那些贰臣,说起来不是他们的过错,而是他们曾经所效忠的君主之过。
高德禄学问有限,一时没听明白什么意思,旁边他那小舅子贾六却开口说道:“和侍卫这话说的太对了!我家老太爷被定贰臣一事实属冤枉,所谓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孰之过?”
等了半天,总算叫贾六找到最合适的插入点了。
第14章 中堂拉兄弟一把
至有二姓者,非其臣之过,皆其君之过也!
那些背叛明朝降我大清的官员其实没有什么过错,有过错的是他们曾效忠的明朝皇帝。
和珅这话说的很仗义,也十分通情达理。
贾六什么感想且不提,反正他爹贾大全听了和侍卫这话,那胸口就跟被万春楼的小菊花用舌尖子舔过似的,贼他娘的舒坦。
本来就是嘛,你朱家皇帝要有本事的话,我爷爷他能降大清么!
既然我爷爷降大清没有错,那凭啥说我爷爷是贰臣咧?
要么是皇上不厚道,要么是皇上身边有小人啊!
这人呐在遇上事彷徨无助时,哪怕来人实际帮不上他忙,但只要说的话中他的意,入他的耳,便顿觉这人就是极好极好的。
贾大全现在就是这心态。
可当爹的刚想趁热打铁为老太爷诉个委屈,以增加人家和侍卫对贾家的同情心时,边上的儿子却冒出句叫他摸不着头脑的话来,顿时不高兴的瞪了儿子一眼道:“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
贾六心想我几年前就大人了,有什么不能插的。
却是没空跟这傻爹顶嘴,而是很认真的问被他所言吸引过来的和珅:“不知和侍卫可知我所说的话出自何处,又是何人之过错?”
“这……”
和珅虽熟读经典,但忍不丁被人这么一问,一时还真没想起这话出自何处。
“此《论语》季氏篇,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朱文公给出的批注是典守者不能辞其责耳!所以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论责的话当然是看守者的责任。”
贾六说这番话时声音明显提高了许多,尤其是“典守者不能辞其责”这句话。
他也没给和珅多想的时间,因为他知道和珅一定能想到出自何处,也能想到答案是什么,那样的话便突显不出他贾六爷“提点”的重要性。
经贾六这么一提醒,和珅顿时想到了,微一点头,道:“确是出自《论语》季氏篇中的季氏将伐颛臾。”
旋即有些奇怪,不知这位贾公子何以提起圣人之言,这跟他贾家如今面临的困境有什么关系吗?
原本是没有关系的,现在却有关系。
你和珅说贾家老太爷做贰臣不是他的过错,乃是从前效忠的朱明皇帝之过错。
那猛兽从笼中出来把宝玉弄坏了,又是谁的过错?
两个本来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此时无形之中有所呼应。
“我家太爷仕清之后忠心耿耿,又为大清立下汗马功劳,如今皇上却定我家太爷为贰臣,这于情于理都不合,故我以为此皇上之错。”
贾六迅速点题,天大人情已经不经意间送给和珅,此时自是不能再多做强调,否则着迹太深也是不好。
这会,得将话题拉回事件本身。
涉及皇帝对错,和珅显然不会随口便言,更加不会附和贾家这位公子,思索一番后道:“我以为皇上之所以要国史馆编撰《贰臣传》,本意还是希望能将这些人仕明及仕本朝诸多事迹据实直书,好崇奖忠贞,风励臣节,如此使我朝子民皆以忠君为己任,而不复其它。”
这是个很狡猾的说法,属于两不得罪。
但有一点还真被和珅说着了,当日乾隆传旨国史馆要定贰臣传时,曾言清初那帮降官“遭际时艰,不能为其主临危授命,实是大节有亏。辄复畏死幸生,忝颜降附,岂得复谓之完人!即或稍有片长足录,其瑕疵自不能掩……”
意思是尽管如洪承畴等人为大清朝立下过汗马功劳,甚至大部分人的子孙都在旗内做官,但于这些人本身而言他们在道德上是有亏的。
乾隆本人崇尚儒家学说,儒家学说所提倡的“忠臣不事二主”之说就深得他心,而历朝历代评价人臣的最重要标准就是一个“忠”字。
那日乾隆陪太后看昆曲《桃花扇》,初始对戏中出现的马士英深恶痛绝,待知此人为明朝殉节,为我大清兵生生剥皮于太湖后也是不由感慨进而感动。再想国初那些汉官降臣,虽说于我大清有功,但无一人与“忠”字沾边,心中遂更加不齿。
再三思虑之下,乾隆这才决定着国史馆修撰贰臣名录,意以此教化世道人心,同时进一步缓和大清帝国满汉对立的矛盾。
从汉人的角度出发评判明季以来降清的汉官,在乾隆看来就是教化世道人心的一个好法子。
正所谓使贰臣不能纤微隐饰,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而为大清子民立万世臣子纲常矣!
乾隆定贰臣也好,定三姓也好,贾六都无所谓,他关心的是贾家出旗这件事。因此话锋一转道:“崇奖忠贞,风励臣节自是好事,皇上素来重教化,修文德以怀人……”
恭维了一番乾隆,贾六又道,“我贾家太爷早年确是明臣,这一点我等后人也不否认。然便是我家太爷道德有亏,国史据实直书,我等后人也不好说什么。可我后人又有何错要使我出旗为民?”
贾六明确指出,贾家自太爷贾汉复以来三代,皆生在大清、死在大清,于旗中矜矜业业,又为大清流过血、流过泪,更有世爵在身,因此不管从哪方面看让他们贾家出旗都毫无道理可言。
“和侍卫可知,自古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若皇上所定贰臣诸家一概出旗,我贾家倒也没什么可说。但有人家出,有人家不出,叫我等又作何想?”
究竟有多少贰臣后代给出了旗,贾六知道个屁,但他眼下要指着和珅帮忙,就得拿这寡不寡、均不均说事。
二姐夫高德禄不住点头道:“对,对,不患寡而患不均,要出旗就一起出,要不出大伙就都不出,光逮着贾家算个什么事?”
和珅未语,具体汉军出旗的事他又哪里知道多少,但贾家人说的也在理,毕竟让功臣之后出旗确是不在理。这功臣之后又要分个三六九等区别对待,那就更有些不像话了。却是不知究竟是谁在主持出旗的事。
正想着,那贾公子又说话了。
“和侍卫,君子有三畏,一为畏天命,二为畏大人,三畏圣人之言。而圣人曾言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
这句话的意思是盲人走路不稳不去扶助,跌倒了不去搀扶,那么这种人又怎么指望有人辅助呢。
贾六对和珅说这句话,可是隐藏大恭维之意了。
也符合当前现实,他贾家不就跟那盲人一样?
所以,和中堂你看在党国份上,怎么也得拉兄弟一把啊。
……
第15章 实在不行买个官
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
贾大全险些没咦呀出来:这王八玩意什么时候出口成章,晓得圣人的话了!
再瞧人家和侍卫竟是听得很认真,有那么瞬间当真是为自家儿子能跟满洲侍卫对上话高兴。只高兴劲就那么一两个呼吸,胸口就有些生疼起来。
天命跟圣人就算了,他贾大全不敢比。
可王八玩意真个畏大人,昨的这些年净同老子对着干,好几回差点让你爹我去见爷爷咧!
小舅子叭叭的一通圣人言,把个二姐夫高德禄弄得也是吃惊不小。
昨夜与老丈人喝酒,妻子贾兰说小六子在书房用心读书时,高德禄当时还笑话这小子是在装样子给姐姐看。
就自家小舅子那德性,屁股一撅当姐夫的就知道他拉的是硬还是软!
这些年,高德禄也没少跟着在后面替小舅子擦屁股。
所以,他压根不信小舅子会转性上进。
没想隔天就给打了脸,这小舅子还真他娘是转了性,晓得圣人大道理呢!
啧啧……
“圣人也曾说过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和珅熟读经典,哪里听不出贾六隐含的恭维甚至巴结之意。但这恭维巴结之意他却是没法接受,因为人家恭维巴结你的前提是你这人有价值,能帮上忙,要不然谁个来恭维巴结你?
然而和珅很清楚,以他拜唐阿的身份根本不可能在皇上那边替贾家说话,因此他只能委婉的以圣人言表明他的无能为力,希望对面这位也熟读经典的贾公子能够有所知。
孔老二究竟给道上定了多少规矩?
贾六只不过是临时磨枪读了《论语》季氏篇的半篇而矣,哪里真研究过孔老二的入会手册,因此和珅说的他压根不解其意。
但从和珅神情分析,估计这家伙多半是在推脱,理由是什么不知内情不敢乱言什么的。
但他需要的是和珅能够记住自己,牢牢记住,而并非是强求这位尚没有发达的和中堂一定要帮贾家。
当下微一躬身,回忆了昨夜苦读成果,朗声说道:“圣人也说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
这话是贾六死背下来的,就是交朋友的讲究。无非正直、诚信、见闻广博的是好友。逢迎谄媚、表面柔顺内心奸诈、花言巧语之辈是狗友。
还是道上朋友好,不必废话,将祖师爷的规矩你一条我一条的一说,大家就心知肚明。
言罢,在老爹和二姐夫不解的目光中,贾六便学那旗舍的先生身子微躬朝和珅拱了拱手。
没有其它的话。
和珅懂。
他明白对方是说即便他和珅不能帮上贾家的忙,对方也愿与其结交,做真心朋友,而非狐朋狗友。
他与高德禄本就平辈论交,高家对他和珅又有大恩,如此高德禄的朋友当然也是他和珅的朋友,况还是高德禄的小舅子。
再者和珅本身便是好学之人,难得高德禄的小舅子同他一样也是好学之人,熟读圣贤之书并以圣贤教诲为做人宗旨,心中当然欢喜,于是很是客气询问贾六的名字。
贾六忙道:“和侍卫叫我东阁好了。”
“东阁”是贾大全请人特意给儿子取的姓名,意儿子将来能入阁拜相做那大学士。
名字绝对是好名字。
大全先前自个嘀咕的名字叫贾正宗。
“东阁贤弟将来必是国家栋梁之才!”
和珅并非客套之言,实是真心赞许,眉宇间无丝毫做作虚伪。
贾六看在眼里,当然也是喜在内心。
今儿就算立即出旗,他贾六的一条腿也是迈进了大清帝国的官场,就看将来和珅能拉他多少了。
“和侍卫,我家这事?”
贾大全哪知道儿子打的是将来主意,眼瞧着儿子同和侍卫说半天也没提及出旗正事,心中大急。
高德禄欲言又止。
和珅神情渐渐变得凝重,沉思片刻后终是说道:“不瞒伯父,此事实在是难办,换作是别家的事,我和珅断然不会插手,但庆之兄与我不是外人,我当尽力去想办法。”
和珅没有把话说死,事实上他也不可能自己去办,而是准备将此事说于妻子祖父知道,看看祖父能否帮忙。
这也是和珅为人重情义,懂报恩,诚如他所说如果是别人家的事,他和珅是断然不会帮忙的。
“多谢和侍卫,多谢和侍卫!此事若能挽回,我贾家上下都记着您的大恩大德……”
贾大全自是感激不尽,高德禄也是连表谢意。其实翁婿俩心里都清楚,和珅本人能解决最好,不能解决的话还得指着那位英尚书。
贾六突然说道:“既然皇上钦定贰臣乃是崇奖忠贞,风励臣节,那朝廷为何不直接表彰那些明季殉节诸臣呢?想那些殉节明臣虽各为其主,但义烈可嘉,若能褒阐忠良,风示未来,定能使我朝臣民深知皇上教化之心。”
闻言,和珅心中一动。
高德禄看了看外面,太阳已升得老高,忙道:“和侍卫刚刚下值尚未休息,我们且先回去,免得扰了和侍卫休息……”
贾家爷俩当然不好再赖下去,只他们带来的礼物和珅却是怎么也不肯收,甚至都有些急恼。并再三要求贾家众人留下吃午饭,可贾家爷三哪里好意思留下,无奈和珅亲自送贾家爷三到院外。
待爷三马车驰远后和珅方才进院。
夫人冯霁雯过来问丈夫贾家是为什么事来的。
和珅也没有隐瞒,将贾家所求之事说出,冯霁雯听后顿时摇头道:“这事莫说你无能为力,就是你能递上话也不能递,如今旗内谁不知道贰臣一事乃皇上钦定。”
“贰臣一事确是皇上钦定,但皇上并未有旨意让贰臣之后出旗,我寻思这件事未必就没有办法。这样,我去见见玛法,看他老人家有无办法可想。”
“玛法”是满洲旗人对祖父的称呼。
和珅告诉妻子高家对他有大恩,当年若不是高家借于他三百两银子,他恐怕早已从咸安宫官学退学,那样一来就没有今日的和珅,也不会有今天的小夫妻俩。
因此,这件事就算他本人没有办法,也当尽力去想办法。不管成与不成,总要将心意尽到,这样才不会心中愧疚。
和珅有些担心妻子不愿让自己去求玛法帮忙,便道:“阿玛在世时便对我说,人生一世最重要的就是要知恩图报,万不可因为利害而毁了名声,只有内心坦荡的人才能为人所尊敬……”
不待丈夫说完,冯霁雯已然打断丈夫,笑着摇了摇头道:“好了,我又没说不让你报恩。正好有些日子未见玛法了,我便与你一同去好了。”
和珅大喜,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当下也顾不得一夜当值劳累,叫刘全备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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