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历史系之狼
第665章 自古法家不善终
“陛下好行……战,请以战喻!”
你方才是想说好行凶是不是?
刘长的脸色有些黑,只是平静的看着面前的小老头。
刘敬并不在意刘长的神色变化,他高高仰起头来,对刘长毫无畏惧。
刘敬在河西当了很多年的国相,在今年正式卸任,辞官回家,本来是要回自己的封国,可接到了晁错的书信,得知晁错要大力整顿各地良善人家,刘敬顿时脚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直接跳上马车,朝着长安就飞扑而来。
说起来,他这个快八十岁的老头,还能驾车一路从河西冲到长安来,也是挺令人敬佩的。
只是当他来到长安的时候,晁错却已经下狱。
刘敬已经很年迈了,整个人仿佛就吊着最后一口气,到这个岁数,他真的已经是什么都不怕了,完全放得开,在老年人受到特殊关照的大汉,他这个年纪就是谋反了都不会被处死,而且刘长也未必敢打他,他这摇摇欲坠的,一拳都受不起,刘敬顿时开启了倚老卖老的模式,他来到皇宫之后,发现皇帝不见外臣,大臣们受阻与皇宫大门,他选择了直接开冲,他朝着甲士手里的长矛就撞了上去,要么让开,要么干掉我。
当时驻守在皇宫的新晋郎中令卢他之是吓得脸色苍白,急忙让甲士收起武器,要是这老头死在皇宫大门,死在自己率领的甲士手里,这还了得??
在卢他之赶忙派人禀告后,刘长也只能捏着鼻子请人家进来面谈。
这老头觉得自己时日无多,是彻底放飞自我了。
偏偏群臣还就吃这一套,都不敢背负枉杀老臣的骂名。
刘长倒是不怕背负什么恶名,但是吧,刘长对这老头还是挺喜欢的,随着年龄的增加,刘长愈发的明白这老头提出来的陵邑制度是多么厉害的制度,连带着对这个人都改变了看法,姑且能忍耐他的无礼。
刘敬此刻就大大咧咧的坐在刘长面前,对着刘长近期内的部署指手画脚。
刘长不怀好意的提醒道:“刘公年迈,我听闻您的儿子在颍川担任郡尉,有不少人弹劾他的行为,您认为他的品德能继承您的爵位吗?”
皇帝的威胁很明确,我对付不了你还对付不了你儿子吗?你在这里倚老卖老的时候,多想想自家的孩子,免得牵连了他们!
刘敬显然不慌,他笑着说道:“我那儿子不成器,不过郡守之才,陛下若是觉得他德行不足,罢免了他就是!”
刘长冷哼了一声,“那就请您以战喻吧。”
“当初太尉与项籍作战的时候,太尉选择稳扎稳打,项籍却率军猛攻,一则缓,一则急,项羽失了一军,再攻,又失一军,再攻,三次攻打太尉之后,他发现身边的大军已经没有能力再次发动进攻了,从而就被全部覆灭了。”
“天下的豪强,行为比起项籍要可恨多少倍?急着反扑的心情更胜项籍也,陛下如今让晁错全力猛攻,想要通过一次猛攻就将他们全部平定,这是非常难以完成的,势必会遭遇极大的反抗……臣以为,陛下当效仿太尉,以缓图之……与其一次性将他们全部覆灭,不如设立专门负责陵邑的官职,让他们每年每月每日都迁徙各地的豪强来守陵,不必一次迁数十万乃至百万之人口,积少成多,将此制设为惯例……此谓制衡之道,不使豪强有兴盛之时……”
刘长有些听明白了,刘敬的意思,是让自己不要干这种忽然大规模打击的事情,不要隔着几年来一次大行动,而是设立完善专业的部门,然后每天都抓一点点,不间断的削弱他们的势力,既不引起大规模的反抗,也不会引起动乱,慢慢吃掉,豪强是根本没有办法彻底铲除掉的,那就得想办法控制住他们的规模,不间断的收割。
刘长若有所思,“若是您能早来一天,或许我会听从,可现在,怕是不行了。”
“哦?这是为何?”
“许些豪强,无法无天,他们居然敢勾结大臣……公然对三公不利,甚至还要将我的兄长牵扯其中,不打跨他们,朕心难安!”
“刘公啊,朕知您贤良,可是国内如您这般贤良之士,实在太少,皆居心叵测,扶持左右豪强,协同谋害三公,此类贼人何以不杀?!刘公乃开国老臣,大汉忠良,朕向来对您十分敬重,难道您就不知道庙堂如今的局势吗?”
刘敬笑着说道:“这件事,完全就是因为您的过错啊!”
“什么?!老狗安敢辱我?!”
刘长勃然大怒,伸出手就要去掐刘敬,吕禄大惊,连忙上前,双手抱住刘长的手,“陛下!!不可啊!!”
刘敬倒也不怕,他平静的说道:“陛下为什么要让晁错来做这样的事情呢?事情会变成这样,不是因为豪强胆大包天,不是因为天下人勾结起来对您不满,只是因为办理这件事的人是晁错而已。”
“晁错这个人,为人激进,刚愎自负,桀骜无礼,得罪的人何其多……庙堂群臣,各个恨不得杀了他,天下诸侯,更是恨不得吃了他的肉,就连民间游侠都纷纷想要刺杀他……陛下若是令栾布来操办这件事,会引起如此反对吗?还会有人想谋害大臣吗?申屠嘉还会轻易相信游侠的话吗?”
“哼,这么说,倒是朕用人不明了?朕若是用栾布来办这件事,栾布敢跟晁错这般大动作吗?他虽是我的心腹,却是个赤诚君子,怕是做不出使得万户人家举家迁徙的事情来啊。”
刘敬猛地拍了一下膝盖,叫道:“那为何不用老臣呢?!老臣难道就不如那晁错?老臣可有晁错那般恶名?!若是老臣来操办,又怎么会有这么多事情呢?!”
吕禄的脸抽了抽,这个才是你的本意吧?!
刘长打量着面前这老头,“刘公啊,您这岁数……朕还敢任用您来操办这种大事吗?”
“臣虽无廉颇之能,却有廉颇之志也,难道陛下要我立下军令吗?!”
这老头压根就不是为了救晁错而来的,相反,他是为了夺权而来的。
难怪他急着辞官,直扑长安,合着是为了接手晁错??
刘长看着面前的刘敬,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
“我早就知道您和晁错有胆魄,却不成想,原来是如此有胆魄。”
刘敬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陛下何意?”
“你跟晁错先前有过书信往来,晁错多次对我说,您与他不谋而合,谈的非常好,可您到达长安,第一件事居然是要主动接手晁错……你们怕是早有谋划,晁错先大张旗鼓的做事,学那项籍,全力猛冲,而等到天下豪强惊惧,处处反对的时候,再由您来接手,明面上结束晁错的暴政,实际上却要设立新部门,将陵邑制变成不可更改之策,连年进行,让整个大汉都习以为常……是这个道理吗?”
刘敬的眼里闪过一丝愕然,似乎第一次认识面前的皇帝。
刘长不屑的笑了起来,“刘公啊,朕向来是支持你们做这件事的,又何必瞒着我呢?”
刘敬长叹了一声,“陛下啊,本来我是准备来到长安后就跟晁错一同拜见您,来谈定这件事的,可是我没想到晁错已经被抓了起来……”
“你说实话……晁错这次的行为不是你们俩在这里自演吧?若真的是你们俩密谋,你现在就告诉我,我会留下晁错的性命,若是事后被发现……”
刘长的眼神变得有些凶狠,直勾勾的盯着刘敬,刘敬却很是坦然。
“陛下,我与晁错商谈这件事是有的,但是诬告这件事,我是完全不知情的,这纯粹是晁错得罪的人太多,全天下人都希望他死掉,因此,哪怕是申屠嘉这样的大臣,也会相信游侠的话。”
“他未必就不知道这是诬告,可他宁愿相信真的有这件事,哪怕是一换一,也要杀掉晁错。”
“群臣不是有胆量包庇豪强,实在是他们对晁错厌恶至极,哪怕激怒陛下,也要杀掉晁错。”
“豪强并非是有胆量来与陛下作对,若不是有那么多人想杀晁错,他们都未必敢动手……当初高皇帝初次施行护陵时,让我来负责这件事,老夫一次性迁徙了二十八万人,也不曾有人来行刺……晁错这算什么呢?”
刘长眯着双眼,“想杀晁错的人就这么多吗?”
“陛下……自商子以来,天下岂有善终的法家呢?”
“晁错为陛下之利刃,短短数年,整顿吏治,使得天下官吏不敢颇欺民,人人自危,豪强收声,外王惶恐,这是他的政绩,却也是他的过错啊……”
刘敬忽然发出了感慨。
刘长对晁错这些年里的成就还是非常满意的,晁错上任,从不看什么颜面,交情,按着刘长的诏令来全力整顿,刘长不敢说民间没有官吏欺凌百姓的情况,但是比起当初来说,起码他们收敛了很多,不敢做的明目张胆,不敢因为自己有个仲父或者什么在庙堂就肆意妄为,因为庙堂里有个狠人压根不重视他们的长辈。
大汉是新帝国,制度新,什么都是新的,大家都是第一次干这件事,秦国没有留下太多的经验,吏治的问题曾困扰了大汉很久,大汉的疆域变多,军功制可以用来打仗,但是说治理百姓,那就有点……在历史上,大汉在文景之后,奸吏横行,迫害百姓,欺上瞒下,豪强盛行,把持着海量的财富,这才衍生出了一个大汉专属的时代,后人称为酷吏时代。
文景的治理,使得民间富裕,国家太平,这却成为了豪强的温床,官吏们愈发的不堪,多与豪强勾结,敛财欺人,无恶不作。
汉武帝勃然大怒,重用酷吏,大开杀戒,杀的人头滚滚,谁杀的最多,谁就能当上最大的官,这些酷吏们在各地担任郡守,杀的当地官吏和豪强是惨不忍睹,连着杀了十余年……晁错压根就不是酷吏,晁错虽然激进,但还是按着律法来办事,包括这次迁徙,他也是按着大汉传统的护陵制度来办的,这制度还真的就没有明确规定哪些人是应当迁徙的,晁错不过是加上了标准,用田产来衡量而已。
而对待大臣,他也是以律法来操办,大家不会说他编造罪名,只是说他不近人情,因为很小的罪过就给与很大的惩罚什么的。
可后来的那些人,尤其是像张汤,宁成,义纵什么的,那可就是真正的酷吏了,他们是完全不看什么律法,编造罪名都是好的,通常就跟强盗一般,直接杀了,不找任何理由,其中像义纵这样的,更是纯粹的疯子,杀人狂魔,晁错杀人是为了治国,他杀人是为了杀人,而且这些酷吏不只是杀豪强,什么人都杀,包括底层的百姓,像老一辈的酷吏,郅都,赵禹,张汤之类的,对底层百姓还挺照顾的,尤其是郅都,他的狠辣只是针对豪强和大臣。
可武帝时大用的酷吏们,一个比一个凶残,诛五族都不过分的那种,他们甚至会劫掠百姓……比强盗还凶残,要是在文帝时期,各个都该被拉出去诛九族……
很多人都是批判武帝的重用酷吏,可武帝之所以如此,还是因为这个吏治和豪强的问题。
而在刘长的治下,大汉发展迅速,这两个危害也出现的提前了很多,好在,长老爷麾下还有晁错,实在不行还有郅都,倒是不用跟汉武帝那样重用疯子。
“晁错做的是不错……吏治比起从前好了很多。”
刘长点着头,“这样吧,那就您来接手晁错的事情,再次推进陵邑之事……不过,若是他与诬告的事情有关,我还是不会放过他的。”
“臣遵令!!”
……
王恬启看着面前愤愤不平的晁错,晁错的仇家实在太多,想要一一查清,还真的是麻烦。
不过,老王在这些事上是老手了。
当初吕后为什么特意要让他担任廷尉,不就是为了用他的手来除掉一些平平无奇的小诸侯吗?
王恬启在审问了申屠嘉和晁错后,就缩小了罪人的范围……首先是能接触到晁错的,熟悉他笔迹的,然后是知道庙堂里谁与晁错最为不合的,然后是有能力让田仲为自己赴死的……那田仲不是寻常人,他是很有名的豪侠,以仗义孝顺而闻名天下,能让他赴死的人并不多。
王恬启没有急着外出,反而是坐在府邸里沉思。
官吏站在了他的身边,低着头。
“你说朝中有没有出身游侠的大臣啊?”
“有啊……季公就曾是游侠。”
王恬启瞥了这人一眼,又问道:“那有没有在楚国当游侠的?”
“有啊……季公就是楚国的游侠……”
“有没有可以让豪侠为自己赴死的?”
“有啊……季公就可以……”
“有没有熟悉御史府的,能在里头安排人手的?”
“有啊……季公就熟悉御史府,他就是前御史,能安排人手……”
王恬启勃然大怒,“你个蠢物,你是想说季公做了这件事吗?季公是何等的人物,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王恬启说完,却又迅速察觉到了不对,他幽幽的看向了这位官吏。
“不害啊,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
这位官员是他的副手,并非是不足挂齿的小人物,他叫赵不害,他的大父乃是须昌贞侯赵衍,阿父是当今的须昌侯赵福,他是第三代。
赵不害并不畏惧,只是平静的问道:“晁错乃是奸邪,天下人都恨不得将他碎尸万端,您又何必非要去救他呢?您也知道季公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以季公的品德,为什么不能继续担任御史呢?晁错有什么资格代替他呢?”
王恬启抿了抿嘴,整个庙堂几乎都想让晁错死,这才是查明事实最大的困难。
“晁错还不能死……我并不是觉得晁错的德行就超过了季布,只是,大汉现在不能没有晁错,晁错如今在庙堂,群臣都厌恶他,觉得他行为激进,若是他死了,官吏再次逞凶,那取代晁错的可就不是季布这样的人了……那个时候的御史大夫,会让你们格外的怀念如今的晁错……陛下让晁错担任御史,本来就是因为对地方官吏的愤怒,对豪强的不满……若是他没了,呵呵……你以为季布就能回来不成?”
“我为什么要插手这件事呢?我只是想安度晚年而已,晁错若是还在,我只要遵守律法,就不怕惹上什么麻烦,若是他不在……那才是人人该自危的时候啊。”
“这件事必须要办好,让陛下满意,让他息怒……否则下一个来担任御史的人,只会比晁错更加可怕。”
王恬启拄着拐杖,缓缓起身,故意说道:“陛下给与我两天来查清,可我什么都没有找到……明日,就只能去皇宫请罪,然后要求陛下来处死御史府的众人,反正书信是在御史府找到的,这些人肯定是脱离不了关系的……他们都有嫌疑,如此或许还能免去我办事不利的处罚吧。”
赵不害大惊失色,“岂能如此滥杀呢?”
“反正贼子们肯定是躲藏在御史府内的,从他们家内取出甲胄来就是了。”
“去让宣莫如过来一趟,我要跟他商谈抓捕的事情!”
第666章 公非酷吏
“这可如何是好啊……”
“你在皇宫里,可曾听到什么消息啊?”
代王府内,刘濞看起来有些不安,纵然是他这样的强人,此刻也不由得汗流浃背。
起初他是很开心的,晁错被抓了,还要问斩,这是好事啊。
可渐渐的,事情好像就不对了,王恬启来调查这件事,说是有人诬告晁错,要处死诬告晁错的人,刘濞顿时成为了头号嫌疑犯。
虽然跟晁错有仇的人很多,但是刘濞是近期内与他关系最紧张的,甚至多次恐吓晁错,说过要杀死他之类的话,这也就算了,最让他惹上麻烦的还是刘濞“任侠”,他麾下有不少游侠出身的人,而听闻盗书信的人是楚国的豪侠,刘濞过去讨伐英布的时候曾去过楚国那边,在那边还有不少的好友……结果很多人都猜测是刘濞出手,觉得是他要杀晁错。
刘濞不傻,他知道太上皇在刘长心里的地位,这件事要是赖在自己头上,当然,陛下也未必会杀了自己,但是从此被冷落是肯定的,大概要被削掉王位,直接变成彻侯吧!
他几次想要进皇宫里当面解释,可又进不去。
想来想去,他还是来到了代王刘勃这里,刘勃在半年前被兄长赏下了一座府邸,也有了不少的跟随者,开始着手为将来的就国做准备。
刘勃看着面前这有些紧张的刘濞,询问道:“难道真的不是您吗?”
刘濞勃然大怒,“我是疯了才这么做?太上皇与我乃是血亲,我还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吗?”
“是我失言,仲父莫要怪罪。”
“唉……若是连你都觉得我有嫌疑,这岂不是要坏了事?你阿父这几天都在做什么?”
刘勃苦笑了起来,“仲父啊,阿父就接见了刘敬,这件事大家也都知道,其余时候他都在别殿里照顾伯父……不曾见过他外出。”
“太上皇真的要不行了?”
刘勃没有回答,刘濞却愈发的心烦意乱。
“仲父何不去找我兄长呢?我兄长知道的应该比我多……”
刘濞摇着头,“我现在可不敢找他,你兄长铁了心跟晁错站在一起……我的嫌疑大概就是他麾下的那些舍人们所扯出来的,我找他做什么??”
刘勃再次苦笑。
就在两人商谈的时候,门口忽然喧哗了起来,很快,就有四人闯进了府内,刘勃的心腹都没能拦下,三人走进府邸,看到刘濞,为首者眼前一亮。
“仲父!您果然在这里啊!”
“终于找到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