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携剑远行
刘益守询问正在沉思的韦孝宽道。
他的问题表面上看很好回答,只需要将高乾的信交给高欢即可。这样便能坐实高乾意图反叛,为高欢平叛提供难得的口实。
两边不打起来才怪!
然而,这里头还有个不能忽视的问题。
刘益守随随便便就把意图投靠自己(哪怕是假意)的人出卖给苦主,将来到了关键时刻,谁还敢向他投诚呢?一旦名声坏了,就跟老硬币韦孝宽当初想献出武关时一样,真想找后路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臭名昭著”,无人敢给自己后路了。
当初不是刘益守这样胆大心细的人,还真不敢接茬入主武关。
“晋州尧雄,怎么看都是跟高欢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人。我们若是跟高敖曹在野王恶战,很难说尧雄不会带着晋州兵马出壶关城增援。
那样的话,我们反而处于不利地位。”
韦孝宽沉声说道,并没有说出“将信转交高欢”这样掉智商的话。
“你说得不错。其实尧雄的心思,跟渤海高氏兄弟很像。他们只是不想跟着高欢混,又想着保证自己的独立地位,而且还时不时产生投机的侥幸心理。
如果逼迫得太紧了,那么只会让他们重新投靠到高欢麾下。”
刘益守沉声说道。
高乾也是蠢得可以,连高欢这一手故意卖破绽都没看出来。高欢好死不死的跑高乾眼皮底下泡温泉,这不是明摆着以身为饵嘛。
估计高乾也想到了这一茬,无奈饵太香了,他们实在是忍不住。以“盗匪”的形式解决掉高欢,再以“请罪”的方式去吊丧,顺势带兵入主邺城,奉元绍宗为傀儡天子。
高欢毕竟只是丞相,既然这个职务高欢能做,高乾又如何不能做呢?
高乾人长得不行,但想得挺美。
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的老硬币高欢,平日里生怕有人害他,深居简出。他要是没有万全准备,又怎么可能在心怀不轨之人的眼皮底下晃悠呢。
高乾派人去试了试,于是试试就逝世,一个人都没跑回来,都折在汤山温泉了。
“那依你之见,我们要如何处理这件事?”
刘益守心中已经有了定计,但是他还是想听听韦孝宽怎么说。
“渤海高氏兄弟,必须要稳住,防止他们跟高欢和解。告诉他们,大可以来野王,只要他们不攻城,一切便由得他们来。若是真要动手,我们也不怕,有多少人,放马过来便是了。
但破局的点不在这里。”
韦孝宽卖了个关子,突然想到如今的主公已经不是贺拔岳,对方极有可能心中已经有了腹稿,卖关子这样的行为纯属作死。于是他轻咳了一声继续说道:
“主公可能也想到了,我们将高乾的亲笔信,交给晋州的尧雄。
尧雄的兵马主要在晋州北部靠近晋阳的地方,防备尔朱荣。如今晋州南面受敌,尧雄首尾不能相顾,局面非常危急。
他如果看到了高乾写的投诚信,必定会明白,野王已然不保,晋州南面门户大开,一如当年秦军入上党。
赵军四十万人都挡不住秦军,尧雄手里才多少人,又有多少粮秣?北面还有个尔朱荣,尧雄又没有三头六臂,他要怎么办?
如此一来,主公只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想来哪怕不能说动尧雄,也能减少对方抵抗的意志,谁又不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呢?
我军只要入晋州,则大事可图,枋头那边的事情,不过是虚晃一枪罢了。”
韦孝宽侃侃而谈道。
别看梁军水军从黄河河道进入北面水域闹得挺欢,但那都是暂时的,嚣张不了几个月!一旦黄河开始封冻,吴明彻就要撤回彭城了。梁军的攻势又会被打回原形。
因此攻略河北的态势,不过是做给高欢看看,真要打起来,哪怕现在高欢请刘益守到邺城,刘益守都不会去!
在他前世的时候,人能不能胜天另说;但是在南北朝,人肯定是不能胜天的。黄河一冻,大事去矣,战局开始急剧偏向北方,这是刘益守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如今已经夺取野王,那么守住野王,北上夺取上党,入主壶关城,就是梁军此行唯一的目的,打完就能回家了。
不得不说,梁军的战略意图,刘益守虽然没有直接告诉韦孝宽,但后者依旧是看得明明白白。
把高乾的信交给尧雄,正当其时!同时也不会坏了刘益守自己的名声。
“说得好,那么给尧雄的信,你来写。
你告诉尧雄:他若是能投降,那自然是好,不然的话,也就那么回事了。腹背受敌的晋州,光尧雄手里那点人,是守不住的。
对了,你顺便提醒一下他,就说尔朱荣的女儿是我的妾室,要尔朱荣投靠我当然不太可能,但是让尔朱荣出兵骚扰一下晋州北面,我还是可以做到的。
反正尔朱荣不爽晋州的兵马已经很久了,看到晋州南面有事,他要是不来趁火打劫,会不会有点不好意思呢?”
“好的主公,这件事属下来办。”
韦孝宽恭敬的对刘益守行了一礼,不敢造次。
他心中暗暗感慨,这些老硬币们的斗法,真是太凶残了。贺拔岳死得早或许是件好事吧,要不将来肯定也会被人玩死的。
第682章 天命加身
高季式心满意足的回去了,他都不曾料到,事情会如此的顺利。虽然一开始见面刘益守的态度并不好,但给的承诺都是实实在在的,并未因为高季式这个人而改变。
高乾信中提的要求,刘益守满口答应。说高敖曹带兵来了野王地区,只要不闹腾,可以配合他演戏。甚至想怎么演都可以。
不仅如此,刘益守还在信中表现出了“极大善意”,承诺只要他们肯当内应,当梁军攻略河北的时候,他们在冀州起兵,那么将来渤海高氏的既得利益,大部分都可以受到保护。
而且从前的梁子,可以一笔勾销,既往不咎。
这大大超乎了高乾事先的预料。高乾原先以为,刘益守能同意高敖曹带兵来野王就很不错了,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大方。
只是高乾没有想到的是,世上有时候会出现很多意外。很多人原本把自己这边的事情都安排得很好,但却经不住变化的考验。
……
晋州壶关城府衙门前挂满了白布,显然是因为有人离世。
春夏之交,天气骤变。一向身子硬朗的晋州刺史尧雄,竟然因为风寒一病不起,最后撒手人寰!
这件事来得太急,让壶关城内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如今尧雄的两个弟弟,尧奋、尧难宗,尧雄之子尧师,全都披麻戴孝,守在灵堂内。
尧师二十多岁,并无领兵之才。尧难宗虽然领兵,亦是中人之姿,唯有尧奋跟随尧雄一同追随高欢多年,颇有勇略,只是治理地方不太行,不像尧雄那样文武兼备。
此时此刻,三人脸上都是眉头紧锁,他们并不是在为尧雄的猝然离世而伤神。人死如灯灭,生老病死,自古亦然。悲欢离合,无甚稀奇。
尧雄过世那天,他们该哭已经都哭过了。
尧奋等人担忧的事情,是梁国吴王送来的那封信,以及冀州渤海高氏兄弟投诚刘益守写的信,让众人寝食难安。
刘益守攻克野王的消息,尧雄还在世的时候,他们就已然听说,只是依照尧雄的安排,带兵从北面的襄垣、乡县等地撤回了壶关城。
没想到尧雄还来不及跟他们商议策略,就猝然离世。他死了不要紧,留下一个大事未决的烂摊子给众人,才是最大的问题。
高欢遇刺但成功反杀,渤海高氏兄弟偷鸡不成蚀把米,梁军攻克野王剑指上党,同时还有攻略枋头,渡过黄河的趋势,在黄河南岸蠢蠢欲动。
除此以外,洛阳旧城的拆除,梁国将在洛阳营建新都的消息也渐渐传开了。
这一件接一件的大事,非有定力有头脑的人不能把持。尧雄在的时候,尚且不一定能妥善应对,更别说如今尧雄已经过世了!
刘益守写那封信的意思很明白:我欲逐鹿上党,你们是想跟我对着干,还是想来给我当狗腿子,一起对付尔朱荣呢?
这封信可不好回!一个不小心,就是全族上下一起人头落地!
“兄长,这可如何是好啊。”
“兄长……”
尧难宗又轻声对尧奋喊了一声。
“明白了,都来书房吧。”
尧奋对着尧雄的棺木深深一拜,随即拉着尧师,跟尧难宗一起来到府衙的书房里。
三人皆是面色沉重。
“梁军精锐屯兵野王,欲取上党。高敖曹显然不会有任何作用,估计要跟刘益守眉来眼去做戏给高欢看。如今之计,我们要怎么办?”
尧奋沉声问道。
他很希望尧雄还活着,但是人死不能复生,死人自然是不能开口告诉活人要如何行事。
“兄长,要是按这封信写的……我们已经无路可走了啊。”
尧难宗哀叹道。
一个人过独木桥,前面有虎(刘益守),后面有狼(尔朱荣),请问这个人要怎么过去?
现在尧氏的人就遇到这样的问题。反正不管怎么样,糊弄是糊弄不过去的!
“叔父,要不就……降了吧?”
尧师忽然冒出一句话来。高欢对尧家没有什么天大的恩情,如今值此危局,除了死战外,可以走的路不多。
尤其是活路。
年轻人阅历少,尧师觉得投降梁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今高欢自身难保,还被渤海高氏的人刺杀,基本盘都不稳。难道还指望高欢派兵救援晋州么?
尧雄当初在晋州自立,形同谋反,不就是看出高欢已然控制不住晋州,才走了这条路么?尧雄家就是晋州大户,在这里当地头蛇,只是顺应时势罢了。
如果高欢真有能力驾驭住场面,尧雄又何必自找苦吃呢?
听到尧师的话,尧奋与尧难宗沉默了。
尧师说得很容易,可同样是投靠过去,待遇会如何,其实难说得很。
有人主动投降了以后,飞黄腾达,走上了人生巅峰,混得比那些老兄弟们还得意。
也有人主动投降了以后,被人直接咔嚓掉,坟头长草,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投降是一门技术活,是拿命去赌脸!成功一万次都不值得夸耀,只要有一次失败就游戏结束,而且会全家死光!
“投降不容易,守晋州亦是不容易。进亦难,退亦难,唉!”
尧奋感慨叹息道。
尧雄颇有政治手腕,平日里待人宽容厚道,治理百姓很讲诚信,在晋州素有威望,善于去粗取精,治理地方。这也是他敢对高欢“听调不听宣”的本钱。
尧雄不在了,尧氏诸人并无他这样的本事,肯定是无法长期管理好晋州。若是强行占据晋州赖着不走,长此以往,不过是第二个尔朱荣罢了。
打仗和治理地方不是一回事,尧奋心里很有逼数。论战阵上的本事,他不差他哥尧雄多少,一样的骁勇善战。但是比起治理地方,他的能力差了尧雄几个数量级。
晋州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各种规模的城池二十多个,尧奋觉得自家人里面没有这样的人才,可以统领一州之民政。
刘益守那封信,还真是让他们进退不能。
“兄长,不如让我去野王,跟梁军那边接洽一番,试探他们的态度如何。贸然请降,对方或许也会以为是诈降,如此并不稳妥。”
尧难宗轻声说道。
“如此也好吧。”
尧奋微微点头,开始磨墨准备写信。他是武人做派,不喜欢拖拖拉拉。如今的局面,也真是耽搁不起了。
“这刘益守,还真是天命加身。怎么他刚刚想攻略晋州,兄长就猝然病逝了呢?要是兄长还在,起码有一战之力啊!”
尧难宗小声嘀咕道,心中抱怨自家大哥死得不是时候。
如果不是因为他在尧雄生病的时候侍奉在旁边,还真会觉得是刘益守派人下毒搞的破事。
然而事实上,尧雄生病时的饭食、汤药,都是尧难宗亲自过问甚至亲手调制的,绝无问题。这就只能说明,刘益守是有所谓“天命”在身的人。
与之为敌,不会有好下场。
愣神之间,尧奋便已经将信写完,待墨迹干了以后,尧奋将其交给尧难宗道:“早去早回,如今局势复杂难明,随时有倾覆之祸,你切记一切小心谨慎。”
尧奋语重心长的嘱咐道。
“明白了。”
尧难宗将信收好,脱下孝服就走。
第683章 踢假球
初夏,高敖曹领冀州兵一万南下过邺城,至朝歌(河南淇县),停留不前。高欢派人前来问询高敖曹为何不肯前行,后者辩解说粮草不济,大军至野王恐有断粮之忧,故而停留朝歌搜寻粮秣。
是不是故意找茬?那肯定是。
说得有没有道理呢?也不能说没有道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自古如此。
高欢知道这次是阴了渤海高氏兄弟一把,不想节外生枝,于是命孙腾督办粮秣,在西面的汲郡建立粮仓,以供应高敖曹大军攻野王(此时梁军羊侃部已攻陷野王)。
得知高欢就范,粮草供应无忧,高敖曹心中大定,随即带兵继续西进至沁水岸边的怀县,便再次停留不前。
高敖曹是不是依旧在找茬呢?那肯定是啊。
但他的做法有没有道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