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携剑远行
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现在是乱世啊!你没本事带兵,谁肯听你说话?
刘益守的江湖地位难道是他拼脸拼出来的么?
巴山郡这里,如果你不会带兵打仗,临近村落的壮丁都会跑你这里打家劫舍,要多嚣张就能有多嚣张。
此地民风淳朴,盗匪民夫不分家,官员豪强不分家,拿起锄头是农夫,换上兵戈就是盗匪,脱下官袍就是主将,不同身份之间甚至可以无缝切换。
如果刘益守不来江州,那么当黄廷用干不动了以后,黄法氍就是下一任的豫章郡新建县令,黄法氍干不动了以后,他儿子就是下下一任新建县令。
派人去建康城内走个程序就行了。当然,前提是萧衍还活着,过去的规矩就是如此。
至于为什么不能是巴山郡家乡那边的县令,而要在靠近豫章附近的新建县当县令,这便是南朝这边少得可怜的“异地为官”制约,哪怕只“异地”了个几十里不到。
若是真的在家乡当县令了,那这些豪酋们极有可能拥有朝廷的大义与本地的实力,黄氏又不是本地唯一的豪酋。
如果又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岂不是可以为所欲为?本地其他大族谁受得了?
大家都受不了肯定要掀桌子,这游戏就没法玩下去了。
所以阳休之对刘益守说的那句“本地状况一言难尽”,还真是肺腑之言。
此时此刻,新建县的大堂内,黄廷用正在接待建康那边派来的使者阳休之。其实新建县的局势非常危险,黄廷用早就打算跑路。是在黄法氍的强烈建议下,黄廷用才没有跑回巴山郡老家的。
黄法氍的建议也很简单:
如今江州局势复杂,萧纶自顾不暇,哪里有精力去处理我们?只要我们不表态强烈支持建康中枢平叛,那么萧纶看都不会看我们一眼。
反倒是父亲弃城逃跑,就等于是放弃了朝廷给的金字招牌,也是我们在家乡立足的筹码。巴山郡豪酋众多,其他人畏惧我们,无非是朝廷的官职与我们手里的兵马而已。
如今父亲若是跑路,不亚于自断臂膀,那样的话我们只能依靠自己手里的兵马自保,黄氏在本地却已然没有了号召力,自然就混不下去了。
父亲可以想想,豫章豪酋余孝倾之流一直在向朝廷求官,想当豫章郡太守,如果没有好处,他肯定不干,毕竟余孝倾也不傻啊!
这一局,谁逃谁是狗!
听到黄法氍“中肯的”建议,黄廷用吃了颗豹子胆,在几乎无险可守的新建县县衙安心住了下来。
不出黄法氍所料,萧纶没有派一兵一卒到新建县,而刘益守的使者却果不其然的不请自来了。
居移气养移体,常在刘益守身边走动的阳休之,面对一个江州本地豪酋,架子还是端得很足的。黄廷用上的酒水,阳休之一口没喝,甚至看都不曾看一眼。
“天使(朝廷特使的称谓)前来,可是为了藩王推恩之事?”
黄廷用小心翼翼的问道。作为本地豪酋,他们无缘无故,是不会跟朝廷对着干的。
就算想染指豫章郡,那也要等萧纶覆灭,他们“看不下去”了,才会先斩后奏占据豫章郡,然后向朝廷上表封他们的官。
我们是帮你对付造反藩王,所以根据就近原则,处理一下豫章的事务,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这些人是断不可能公开举起反旗跟朝廷闹腾的。
说实话,无论土地财帛人口,都是利益。为了争夺利益而掉脑袋,也确实是没必要。
他们虽然没在中枢朝廷,但消息也绝非“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如今梁国是个什么状况,这些人同样是心知肚明的。
“我家吴王认为:豫章西面、南面的本地豪酋,居心叵测。平日不纳税也就罢了,居然趁着藩王作乱的机会,也想来分一杯羹。不知道黄县令对此有何见解呢?”
阳休之皮笑肉不笑的看着黄廷用询问道。
我踏马能有什么见解,我也是本地豪酋之一啊!
听到这话,黄廷用像是被人塞了一盘绿头苍蝇到嘴里,恶心得不行。不过他好歹是在本地官府混的,还不至于说被人稍微激将一下就失态。
“巴山郡民智未开,平日乡里各行其是,好勇斗狠也是有的。但要说这些人参与藩王作乱,那当真是言过其实了。吴王远在建康,对巴山、临川诸郡的情况不明白,也是情有可原的。”
黄廷用绵里藏针的说道,暗示刘益守“不懂行”、“瞎折腾”。
“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豫章周边郡县,不服王化,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吴王这次所率水陆两军共计二十万,本打算荡平巴山,横扫临川。让这些地方服王化,知礼节。
然而吴王仁慈,不愿意生灵涂炭。更是有不教而诛是为虐的担忧。所以在下此来是为了什么,黄县令难道还不知道么?”
历史上这位黄县令活到八十四岁才寿终正寝!显然不是冲动易怒之人。
他揣着明白装糊涂询问道:“那天使……吴王的意思是?”
“豫章郡太守、江州刺史的空白委任状,填上名字就能生效。”
阳休之从怀里掏出两件帛书,摊开放在黄廷用的面前。
“黄县令懂了么?”
捧着帛书,黄廷用感觉自己有点像是被土豪拿钱塞内衣里面的拜金女。
虽然面子不好看,但身体却很诚实,真是太香了!只是,这么重要的职务,还是一次两个,真的可以白嫖吗?
高官+大军区司令,点击就送。黄廷用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呃,那个……”
阳休之抛出王炸,一时间黄廷用脑子处于宕机状态呆住了,倒不是说他真的想拒绝,而是梦寐以求的东西从天而降,有点不敢相信。他还是有点逼数的人,不认为朝廷会无功授禄。
“吴王有书信一封,本是给令郎黄法氍的,不过你是他父亲,替他把把关也是一样的。”
阳休之将刘益守的亲笔信交给黄廷用。
“请天使先回湓城,事关重大,在下……要回乡里跟犬子商议一下。”
黄廷用真想一口答应,之所以拒绝,那是因为平日里有什么大事都是黄法氍拿主意,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如此甚好,吴王日理万机,还有很多其他的大事要处理,只等你们五日。若是五日之后还没有消息,那一切承诺作废了。”
阳休之微微点头,起身淡然行了一礼便走,也不要黄廷用相送。
他按照刘益守的吩咐,来到新建县后,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傲慢”的姿态,黄廷用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的。
或者反过来说,要是阳休之低姿态恳求,反而会让对方疑心。
建康朝廷来的人,傲慢才是正常的,低调反而不正常!这里的豪酋帅们反而只吃这一套!跟他们讲礼义廉耻之类的,完全不可能有什么效果。
离开新建县后,阳休之这才松了口气,心中异常忐忑。
黄法氍这颗棋子,可谓是大局之中的“泉眼”所在,走好了这一步,整盘棋都活了。反之,这一步走差了,就很容易让本地豪酋抱团取暖!
若是因为自己没耍好嘴皮子导致功败垂成,阳休之都不知道要怎么跟刘益守交待。
“应该是成了吧?”
回程的船上,阳休之长叹一声,有些不确定的自言自语道。
……
从县城急急忙忙的赶回家乡,黄廷用找到儿子黄法氍,二人来到书房密议大事。黄廷用将刘益守的书信和江州刺史、豫章太守的空白委任状摆在黄法氍面前。
从小就聪慧果敢,长大后熟读兵法的黄法氍,也被刘益守的大手笔给吓到了!
自东晋以来,江州刺史从未有本地豪强担任过,都是建康中枢指派,没有一个是例外的!这两张委任状里面透露出来的信息量,大得难以想象!
“若是吴王真心实意的,那么黄氏一族,可能要搬迁到建康了。”
黄法氍沉声说道。
江州刺史,豫章太守,这两个官职不可能给本地大族担任。黄法氍觉得要是自家接了刘益守的礼物,那势必要从地方豪酋变成梁国政界军界的一支新兴力量,脱离本地的大泥坑。
这对于黄氏一族来说,既是百年难遇的机会,也是极有可能无法承受的挑战。
“这封信不看么?”
黄廷用看到黄法氍想把刘益守那封信给撕了,有些疑惑的问道。
“算了,看看也无妨吧。”
黄法氍无奈叹息道。
他身材高大,长相也很粗犷,但心思却十分细密,绝非外表这般的粗人。要不然黄廷用也不会对其言听计从了。
“果然啊,二桃杀三士之计。这个吴王胸有沟壑,难怪能掌控建康中枢朝政。”
看完信,黄法氍将其递给黄廷用。
后者看了,连连皱眉,最后还是叹了口气说道:“要不就派人去推辞一下吧。”
“已经迟了,这两道任命,我们接也要接,不接也要接。我们不接,余孝傾就会接,那一位只怕跪下来给吴王舔靴子也是肯的。到时候吴王让余孝傾咬我们,他身上还有刺史和太守的职务,我们会更不好过!”
黄法氍冷笑道。
萧衍在世的时候,余孝倾三番四次上表朝廷,要求担任豫章郡太守,但是萧衍和朱异都不把他当回事。没错,不是拒绝,而是就当这位不存在一样!
每次都是“已读不回”!余孝倾都怀疑自己派出的人是不是在外面躲了一段时间,根本没把书信送到建康!
如今刘益守若是把豫章郡太守和江州刺史给余孝倾,后者绝对会成为刘益守的忠实鹰犬!
但这对朝廷整合江州各大豪酋势力,是非常不利的,反而会让其他豪酋势力抱团取暖。
刘益守把江州刺史和豫章郡太守给黄氏,就是为了让余孝倾跟他们互相咬起来!
那能不能不接呢?似乎也不可以。
黄法氍要是不接,谁知道刘益守会不会遂了余孝倾的意,然后让他作为先锋,扫荡巴山郡的豪酋势力呢?
豪酋与世家的区别在于,前者明面上是非法的,而后者明面上却是合法的!朝廷不清缴豪酋势力,只是因为力有不逮,不代表豪酋势力就能堂而皇之的在阳光下晒太阳!
接了这道任命,就等同于洗白了身份,同时得到了进入梁国权力核心的入场券。从此以后,黄氏就跟巴山郡其他豪酋不在一个游戏里面玩耍了。
这种好事,黄法氍怎么可能拒绝呢?
至于要给刘益守当鹰犬出力,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既然投胎技术不过关,往上爬肯定是要付出很多代价的。
“我现在就启程前往湓城,面见吴王。父亲赶紧的招募乡勇,准备战斗吧。巴山郡,不,整个江州,马上就要开始乱起来了。我们要提前做好准备。”
黄法氍面色严肃的对黄廷用说道,显然已经是有了决断。
第544章 江州起风云(中)
阳休之忐忑不安的回到了湓城,然后发现萧纶好像是被刘益守给吓住了,硬是呆在鄱阳县不动弹。既不进攻湓城,又不退回豫章,简直不知道他到底是想做什么。
“黄氏果然是黄法氍在当家啊。”
刘益守忍不住感慨道,人家史上留名确实不是运气,而是真正的有实力。
“主公,属下有件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阳休之小声询问道。
“你跟随我多年,有什么不能说的?”
刘益守笑道。
“主公,属下听说过一件事。
豫章新吴(今江西奉新县)洞主余孝顷,多次向朝廷上表,要求中枢授予他豫章郡守和江州刺史的职务。如果此番主公能授予他这个官职,难道还怕他不肯俯首听命么?”
阳休之接触以后发现,如同黄法氍之流的江州豪酋,似乎对豫章郡的控制权并不是那么饥渴。要是能捞一笔固然是好,但若是无机可乘,那么偃旗息鼓也可以。
但余孝顷对于豫章郡却非常在意!把这条狗控住了,比黄法氍之流要听话得多。
阳休之不相信老硬币刘益守看不到这一点。
“舔狗啊,就不能对他们太好了。放心,黄法氍来之前,余孝顷就会来的。”
刘益守不以为意说道。他相信余孝顷一定会来,因为在此之前,他就派人去豫章西面放出风声说朝廷打算授予黄法氍豫章太守的职务。
余孝顷听到这个消息,不着急才怪呢!以这位舔了萧衍多少年都得不到豫章太守的遭遇,要是不来湓城求官,那才是真是活见鬼!
这就好比追求了十几年的青梅竹马,跟陌生黄毛第一次见面就爱的鼓掌,舔狗能忍么?
正在这时,斛律羡走进来对刘益守拱手说道:“主公,新吴洞主余孝顷就在湓城外求见,语气神态甚为恭敬。”
他一脸古怪,自己以前就从来没见到这么低声下气的一方土豪。
“你跟他说,吴王到了湓城以后,思念家中美妾,不肯见客。让他过两天再来吧。”
刘益守略有些嫌弃的摆了摆手说道,丝毫不顾及身边二人惊诧的目光。
刘都督居然缺女人,这可还行?
斛律羡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看了看阳休之。
刘益守或许缺德,但绝对是不缺女人的。
见阳休之对自己使了个眼色,他心领神会,行礼后就退下了。等斛律羡走后,阳休之疑惑问道:“若是余孝顷肯入局,豫章西面稳如泰山,可防备湘东王萧绎的兵马。主公为何对他不屑一顾?”
余孝顷的部曲不算强大,但他们所在的位置很重要,正好堵住了湘州通往豫章的主要道路。把余孝顷拉过来,萧绎在这次江州变乱中极大概率就只能看客了。
少一个敌人,多一条看门狗,这种力量增减可不仅仅是做加减法的。
结果到了刚刚入夜的时候,斛律羡前来通传,余孝顷再次求见,还带了十个江州本地出身的年轻女子,说是送来给吴王端茶倒水,洗衣叠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