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携剑远行
……
阳曲城西南,汾水两岸。尔朱荣大军在北岸,军容严整。高欢大军在南岸,由于刚刚赶到,正在整军,明显露出疲态。
高欢看了看这架势,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尔朱荣部并未像所预料的那样惊慌失措,反而在要害处严阵以待。
这场战斗就是阳谋,高欢觉得时间在自己这边,一旦斛律部赶到,尔朱荣被前后夹击,再怎么军容严整也没用了。
获胜的关键取决于双方的耐力!
正当高欢在犹豫的时候,尔朱荣大军已经开始渡河,此处河水非常浅,还没过大腿!
尔朱荣抢时间是应该的,因为秀容城的斛律金随时都有可能增援阳曲,从背后插尔朱荣一刀。
“传令下去,半渡而击。”
高欢对身边的段荣说道。
“高王,尔朱部多骑兵,尔朱兆麾下便有成建制的五千精骑。可是此番渡河的都是步卒,尔朱氏的骑兵哪里去了,恐怕有诈。不如全军暂退五里,避免在河滩边上作战。”
刚刚准备去压住阵脚的段韶,忍不住劝说了高欢一句。
这话说得有点晚,开弓没有回头箭,军令已经传达下去了,再去阻止已经来不及。
高欢也直觉上认为有些不对劲,他问段韶:“晋阳城那边有动静么?”
“刚刚探马回报,晋阳城门紧闭,未有出兵迹象。”
段韶对高欢禀告道。
那还算好!
高欢稍稍松了口气,事实上仗打到这个份上,镇守晋阳的慕容绍宗也未尝没有保存实力的打算。在这个节骨眼上,一旦晋阳空虚,后果不堪设想。
“争取速战速决,尔朱荣败,慕容绍宗必降,成败就看这一回了。”
高欢沉声说道,拍了拍段韶的肩膀。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心思多疑的尔朱荣,并未将在曲阳以南跟高欢决战的消息告诉慕容绍宗。就连北秀容被占的消息,慕容绍宗也蒙在鼓里。
尔朱荣怕对方一旦知晓,就会立马背叛。
“咚咚咚咚咚咚!”
汾水对岸,大鼓敲响,宛若奔雷一般震耳欲聋。
尔朱荣军的士卒不要命一般的淌着河水冲过来,虽然刀盾兵都是举着小盾朝前,但是依然有不少人被射中倒在河水里,很快,这段汾水就被染红。
两军在河滩上短兵相接,厮杀起来。
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拼人命,高欢是很不喜欢的,如果可以不打这样的仗,他情愿一辈子都不打。
过河的尔朱荣大军步卒像是冲击礁石的浪花一般,虽然偶尔能够冲破段韶在前方布置的第一道防线,但是根本没办法冲到后方观察局势的高欢身边。
在一线拼杀的莫多娄贷文,刀都劈坏了几把,全身染红如同血魔。
“不对劲啊!”
高欢喃喃自语的说道。
尔朱荣不应该只有这点本事才对。此时尔朱荣麾下大军虽然斗志激昂,但那些都是士卒们的军心士气,跟尔朱荣的临阵指挥没有关系。
此时尔朱荣的指挥,倒是跟初出茅庐的无知莽汉差不多,只知道堆人命,拼士卒血勇。
正在这时,尔朱荣大军后方点起狼烟,高欢先是以为斛律金的人马来了,结果半注香的功夫不到,大军左翼就冲出无数铁骑!
糟糕!
高欢心中咯噔一下,沉到谷底。
一直追击没有仔细勘察地形,大军左侧不远处有一密林,没想到尔朱荣竟然有胆子将骑兵主力隐藏在密林中!
“高王,末将护送您先走!”
段韶满身是血的跑来,尽量压低声音拱手对高欢说道。
“大军还未败退,本王怎能……”
高欢像是喃喃自语一样,面无表情,机械式的说出这句话。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左翼越来越近的尔朱荣骑兵,只想拔剑自刎。
“高王先走!”
段韶一马鞭打在高欢马后腿上,那匹马受惊顿时掉头就跑。段韶对高欢身边的亲兵喊道:“护送高王去祁县!不要停下来!”
高欢前脚跑路,后脚尔朱荣的骑兵就把高欢军大阵左翼冲垮了!在河滩上与尔朱荣军步卒厮杀的高欢军士卒顿时压力山大!
整个大阵在骑兵的侧翼冲击下,变得七零八落。士卒们纷纷溃逃,前面的战线也很快崩溃。尔朱荣军的骑军和步军,如同一把剪刀,从西北与正北两个方向冲击而来。
所过之处,遍地死尸,还有哀嚎不止的漏网之鱼。领兵的尔朱兆一直将敌人军阵杀穿,才掉过头来将骑兵分成几队,追杀高欢军的溃卒。
阳曲之战,高欢大军被尔朱荣骑兵击溃,各军主将与麾下士卒四散奔逃。战斗结束后,尔朱荣并未追击高欢,而是带着大军直扑秀容城。
……
这年秋天,魏国的悬瓠太守辛纂,在得知前来接应自己的人是梁国的雍州刺史曹义宗后,便存了诈降的心思。
面对曹义宗使者的趾高气昂,辛纂不动声色,对曹义宗书信中提出的条件满口答应。然而当曹义宗满心欢喜带着部曲前来接管悬瓠城的时候,早已埋伏在悬瓠周边的辛纂猝然发难!
一时间梁军大败,就连曹义宗本人,都被辛纂俘虏!辛纂得了便宜还卖乖,向萧衍写信,指责梁国言而无信,企图骗城杀人。
萧衍无奈,将书信转交到寿阳,让刘益守“便宜行事”。
本来只是接管城池这种小事,结果最后变成诈降不说还将曹义宗俘虏,扣押为人质。
寿阳城府衙的书房里,刘益守和麾下王伟、陈元康等人面面相觑,都不敢相信这种事情竟然是真的。
“其实吧,我早就猜到这家伙是个废物。只不过,废物到如此程度,还是让我有些吃惊。”
刘益守将书信摊开放在桌案上,询问众人道:“你们以为要怎么办为好?”
第371章 总有刁民想害朕
作为记室参军的毛喜,坐在刘益守身边的书案前,闷不吭声看着刘益守跟陈元康王伟他们争论不休。
他一边做记录,一边心中默默叹息,这位年轻帅气,又极具人格魅力的刘都督,生活过得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外人想象中的刘都督,应该是美人在怀,歌舞丝竹,鲜衣怒马,挥斥方遒,一边和女人调情,一边躺着就能把事情搞定。
没事在管辖的各州郡四处逛逛,看到美娇娘直接留宿,采采野花。看到谁不爽就打谁,过萧正德平日里的那种生活。
而现实中的刘都督,每天都在开会,批公文,写条例,各处巡视体察民情,风尘仆仆深夜一身泥回来也是常有的事。
所有事情办完了,还要把家里各位美娇娘哄好。床上的那些房事,懂的都懂,毛喜自己也成家了,不是啥也不懂的毛孩子。
毛喜扪心自问,自己若是忙成刘益守那样了,晚上回来肯定是倒头就睡,哪怕西施在自己面前都没力气去看一眼了。
男人闲的时候是老虎,忙的时候是死狗,状态不可同日而语。
“伯武(毛喜表字)啊,这件事你怎么看?”
刘益守发现毛喜有些走神,提醒了他一句。刘益守自己上班可以摸鱼,但是手下人上班是绝对不能摸鱼的,要不然还当个鬼的主公。
“回都督,此事属下确实有些看法。”
毛喜拱手说道。走神归走神,该忙的事情他还是心里有数的。
“讲。”刘益守嘴里吐出一个字。
“曹义宗乃是名将曹景宗九弟,出身新野豪族,累积三朝将门……”毛喜娓娓道来,王伟听得头大,不耐烦的说道:“那些都不必再说了,直接说重点。”
“是。”毛喜也不恼怒,对着刘益守一拜继续说道:“表面上看,曹氏还颇有势力,在新野地方首屈一指。然而家族里已经没有能带兵打仗之人,曹义宗虽然贪婪无耻,但他已然是曹氏在军界的最后代表人物。
如今曹义宗被俘,曹氏必然方寸大乱。主公可以修书一封,告知曹景宗之子曹皎,我们可以把曹义宗换回来。不过将来曹氏不可过淮州,那边由我们的兵马屯扎。”
嗯?
刘益守、王伟、陈元康三人面面相觑,似乎对毛喜的切入点感觉诧异。跟之前有冲突的曹氏接洽,不得不说,毛喜看问题似乎角度很刁钻啊。
刘益守他们的思路,都是想跟萧衍对接,拿到朝廷鸡毛以后到司州去当令箭用。
没想到毛喜另辟蹊径,这件事不跟萧衍玩,而是要跟“苦主”曹义宗家玩。跟曹氏谈妥了以后,反过来再逼迫建康朝廷答应这件事。
一时间书房里的气氛比较沉闷,众人都陷入沉思之中。
见状毛喜继续说道:“曹景宗过世后,其子曹皎继承了竟陵公的爵位,虽然没什么能力,但他也是在明面上能说话的人。
我们派兵强势进入北义阳郡,朝廷多半会有所非议,地方实力派亦是觉得我们多管闲事,另有所图。
倘若是曹氏邀请我们入司州(北义阳郡所在州,信阳驻马店一带),那么我们师出有名,只需要给朝廷中枢上书即可。只要建康那边没有说不,则一切皆为默许。
倘若中枢有人公开指责我们,不但会得罪我们,而且连曹氏,还有那些兔死狐悲的地方实力派,都连带着一起得罪。属下揣摩,应该没有这么蠢的人吧?”
别看毛喜话语里对曹皎不屑一顾,实际上曹皎比刘益守的年纪大多了,具体多少不知道,五十岁肯定是有的。
五十岁之前都不曾领兵出征,不曾在朝堂任职,而将家族兵权拱手让给自己的叔叔曹义宗,足以见得此人必为庸才。
毛喜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众人倒是听出了他要说的究竟是个什么意思。玩游戏就要有游戏规则,既然梁国的情况本身就是地方实力派权柄极大,那么不妨“就汤下面”。
当然,司州是曹氏兵马屯扎之地,而悬瓠南面挨着淮州,淮州西面挨着司州,东面挨着安丰州,安丰州是芍陂西北附属的一个小州,目前被刘益守控制,是用来屯田灌溉的“粮仓”。
也就是说,曹义宗一派,本身是被萧衍安排来制衡夏侯夔的,寿阳换了主人后,变成用来制衡刘益守。
假如能够搞定淮州以及北面的悬瓠,那么就能把势力触角伸到河南。解决掉了一个掣肘自己的势力,并且多占两个州,还跟魏国河南地方直接接壤。这远远不止是夺取一州之地那么简单。
更重要的是,淠史杭灌区有个区就在这边,到时候可以借着修灌溉区的由头,各种搞事,实在是不要太爽。
“此计甚好。”
刘益守微微点头,懂行的人,果然是出招一针见血。
“信你来写,恳切一些。我就一事不烦二主了。”
他拍了拍毛喜的肩膀,对陈元康等人说道:“今天城郊有一场好戏,你们随我同去。”
三人在源士康的护卫下出了城以后,待在院子里的斛律羡不动声色的走进书房,挤到毛喜身边,手里还拿着一本破书,似乎翻了很多遍。
呃……毛喜实在搞不懂一个射雕的胡人跟自己有什么近乎要套的。
“那个,毛先生啊,《左氏春秋》这一篇,伱能不能跟我讲讲啊。”
斛律羡一脸期盼都督看着毛喜。
你踏马学学打仗,弯弓射箭就行了,看什么左氏春秋啊!
毛喜本来想怼一句,又感觉似乎不太礼貌,毕竟是有人第一次找自己求教。他故作深沉问道:“是哪一篇啊,我来替你看看。”
“《曹刿论战》里面说肉食者鄙,未能远谋,是什么意思呢?”
斛律羡疑惑问道。
这下还真把毛喜问住了。
像刘益守他们这帮“肉食者”,那可真是老奸巨猾,你能说他们“未能远谋”么。
“肉食者说的是权贵么?我观主公与众谋士,奇谋不断,这个未能远谋是说什么意思?”斛律羡疑惑问道。
“这只是曹刿反驳同乡的话,要是他在鲁庄公面前说类似的话,早就被人砍头了。类似于他们都不行,让我来吧,之类吹牛的话,不可当真以为肉食者鄙。”
说完毛喜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心中大骂斛律羡作妖。
“还有这里,《郑伯克段于鄢》,郑庄公为什么不能兄弟齐心,教育弟弟呢。我看郑庄公是故意放纵弟弟,好让国人都以为共叔段是废物和捣乱的。如果郑庄公不放纵,兄友弟恭,只怕也不会有如此惨剧吧?毕竟他们是同母所出。”
斛律羡又问了一个刁钻的问题。
毛喜原以为对方只是问哪个字不认识之类的就没太在意。现在才发现人不可貌相,平日里看起来只是个没长大武夫的斛律羡,居然也能读书读心里去,很难得啊!
“郑庄公确实是用阳谋对付弟弟共叔段,为后人所不齿。但是写史书的人,却不能直接把这些话写上去。成王败寇,不过如是。”
毛喜叹息道。
“对了,你不是长于射箭么,看左氏春秋用处不大,你应该去练箭才对啊。”
毛喜忽然想起这一茬来。
“项王当年说学文会写字即可,学剑术一人敌,吾要学万人敌。在下深以为然,府里自主公以下人人读书,蔚然成风,我要是不读书,那不是连源将军都不如?”
好吧,这也是金玉良言了,只是源士康风评被害。毛喜微微点头,感觉斛律羡举项羽那个例子怎么看怎么别扭。
“毛先生,直呼其名不礼貌,叫先生又有些生疏,以后你我在主公麾下互相关照。平日里没人在,我是叫你阿毛好呢,还是叫你阿喜好呢?”
斛律羡少年心性,很是唐突的问了一句。
阿喜听起来像是女下仆的小名,毛喜无奈叹息一声,面无表情道:“你要是想叫,以后叫我阿毛便是了。”
……
寿阳郊外,源士康带着一队亲卫,正在捣鼓固定在木架子上的一排竹筒。每个竹筒上都有一根常用的那种麻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