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携剑远行
“盱眙太守华皎是我们的人,但,尽量不要与他联系,也不要跟他发生冲突。低调屯田,尽量与当地士族和豪强隔绝往来。”
刘益守语重心长的说道,算是耳提面命了。
“钟离郡是萧衍任命的太守,我们暂时管不到那边的民政,但军政这块,胡僧祐带一千兵马屯扎钟离城,多收集一下郡内情报。政务上的事情,不需要理会朝廷的官员。有什么需求,让那边的太守直接跟我说就行了。”
这些任命,除了宇文泰被调到盱眙屯田以外,其他的其实很多人心里之前都预测过,也差不多八九不离十。
像杨忠、源士康这样的,肯定是不会调离的,一定是作为贴身的尖刀和盾牌来使用,他们没有外调很正常。
只是,此番一大通折腾才拿到手的重镇下邳郡,为什么刘益守没有任命太守人选呢。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两个尔朱荣曾经的部将潘乐、厍狄昌,被编入了杨忠麾下精兵,直属于刘益守。此刻他们也在城外练兵没有来。
下邳城的人选难道是他?终于有人注意到这里除了斛律羡以外的第二个“小透明”了。
“王思政,我任命你为下邳郡太守,顺便负责筑城事宜。”
刘益守此话一出,众人都瞪大了眼睛,完全不敢相信一向都是知人善任的刘益守,竟然把如此重要的一个职位给王思政这个甚至连忠诚度都无法保证的人。
更别说能力了!
就连一向稳重的于谨也很有些疑惑。他这种跟刘益守相识于微末的,被任命为北海郡太守,也会督办当地一些重要的“秘密任务”。王思政这家伙何德何能,可以坐镇下邳?
要知道这可不是出兵时的指派,这是实打实的太守任命,梁国中枢直接给了刘益守一大堆空白的任命书,写上谁的名字谁就是太守!
没有人会不当回事的。
“下邳重中之重,等会你就出寿阳去赴任,时间紧迫。”
刘益守看着离他很远的王思政说道。
这项任命不仅是让众人惊呆了,更是让王思政感觉不可思议。不过话说回来,筑城乃是大任务,需要调配各种人力物力。如果不是担任太守这一职务,要怎么去完成这项工程呢?
到时候必然是筑城的王思政被刘益守麾下的谁谁谁给排挤,毕竟他是新来的。所以从这个角度说,刘益守考虑问题很周全。对于人事任命已经很熟练了。
“属下定为主公效死!”
王思政用拳头拍打着自己的胸口,激起一阵阵的水花,看得众人一愣一愣的。
他对着刘益守拱手行了一礼,迅速从水池里爬起来,擦干身子穿上衣服就走了。好像是有敌人在身后追赶一样。
“其他财帛赏赐,只能给你们发十分之一,另外九成,由杨愔记账,钱生钱的运转。待到将来,我自会兑现。
现在地盘大了,用钱的地方也多,希望你们多多担待。乱世要这些浮财没什么用,等天下安定了,我自然可以给你们富贵。
至于那些有名无实的官位,你们要是想的话,就到崔暹那边去说,能加我都给加。先说好,那些都是梁国的官位,以后指不定就没用了的。”
刘益守无奈摊开手,现在梁国魏国已经罢兵,正是大搞经济建设的时候,怎么能把府库里的浮财都分给手下呢!
资金拉动消费,手下那帮人,又没什么用钱的地方,真要“拉动消费”,那一定是奢侈浪费,与其这样,还不如不给。
众人都是神秘一笑,只有彭乐大大咧咧的说道:“主公还给什么赏赐啊,完全没必要。等主公将来当了天子,咱们自然可以穿金戴银!”
啧啧啧!
这话估计只有彭乐敢说!在场之人无不鄙夷彭乐口无遮拦,断定这厮将来迟早会因为嘴巴大惹下祸端。
刘益守面色微变,不动声色说道:“彭将军,这是你说的呀,我可没说将来要当天子哦。”
“对对对,是属下失言了,失言了。”
彭乐也感觉自己好像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刘益守身边的阳休之拱手说道:“主公,梁国引用当年晋国的《泰始律》为律法,在上面增补删减,已经不适合时宜了。不如主公主持编撰新法,为将来作准备,这也算得上的鼎故革新了。”
“诶,立法等于立国,步子迈得太大了啊。好了,各自都回去歇着吧。”
对于阳休之“精妙”的马屁,刘益守不置可否,众人散去之后,他才拍了拍阳休之的肩膀说道:“武将们一个个都担任太守,至于你们,同样有重要任命,不需要担心的。”
阳休之以为刘益守是在敲打他,连忙说道:“主公,刚才属下只是……”
“知道了,回去睡个觉,晚上我派人来叫你!”刘益守摆了摆手,离开浴池,只留下阳休之一人留在里面呆若木鸡。
……
这天深夜,刘益守宅院书房里几乎挤满了人。
他们都是被刘益守单独叫来开会的,跟白天的会不一样,这些人都是文士,都不会被外放,而是集中在寿阳办公。
“今日阳休之说修梁国的律令,这一点我已经考虑过很久了,确实有必要提前准备。”
开门见山,刘益守就说了此番叫众多文士们前来的目的。
“当年沛公入关中,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替代秦律。约法三章固然只是临时举措,但沛公此举还有深意,你们以为是什么呢?”
刘益守环顾众人,笑着问道。
陈元康不动声色的说道:“欲要亡其国,必先亡其法!”
这个总结已经很到位了,其他人都是心悦诚服,刘邦那个老硬币,当时可能就是怀揣着类似的心思与谋算。
“梁律我也研究过一段日子,跟泰始律没有太大区别,不过是修修补补而已。这套东西啊,已经过时了,落伍了。
别的先不管,所谓八议,我要将其废除。”
刘益守拍了拍桌案上厚厚的一本册子说道,这正是从府衙里头的签押房内找到的梁律。
梁律有什么问题呢?
从技术的层面上说,这部律法的问题实在是多到一言难尽的地步,居然比不过北魏在孝文帝迁都后所实行的魏律,骨子里透着西晋那股世家门阀的腐朽味道。
但是从核心精神上说,梁律的问题,不过八个字而已。那便是:急于黎庶,缓于权贵。
而这里头最核心的部分,又在“八议”。
八议并不是南梁所独有的,但萧衍建国之初为了与世家达成妥协,在律法里大大强化了八议的分量。
“八议“出现的时间很早,是中国封建刑律规定的,对八种人犯罪必须交由皇帝(或者类似最高法院的机构,这种机构的人员构成与存在形式往往差别极大),裁决或依法减轻处罚的特权制度。
八议即为:
议亲:皇亲国戚;议故:即皇帝故旧;议贤:德行修养高之人;议能:才能卓越之人;议功:功勋卓著之人;议贵:三品以上的官员和有一品爵位之人;议勤:勤谨辛劳之人;议宾:前朝国君之后裔被尊为国宾之人。
当然,这还是明面上的,梁国有法不依的问题不是一两天了,按律当斩的萧正德之辈比比皆是。
书房里如杨愔、崔暹、陈元康这些饱读诗书的自然是懂行,听刘益守这么一说,就知道他到底是什么心思。
“法,国之魂魄也。不知道主公是想怎么个修订法呢?”
王伟不动声色的问道,不能再说得更细了,更细的话就是在明目张胆的讨论谋反了。
“首先,此律暂时不实行,或者说部分实行,在我们领地内,不行梁律。有外郡逃亡者,新律审判无罪后,我们要提供庇护。”
刘益守似乎已经考虑得很成熟了,既然国内没有战争,那么大家总要为了发展自身,去办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修订律法,为将来做准备,这是一件极为重要却不紧急的大事。
“具体的事情,你们来办,但是我要说几点需要注意的地方。”
刘益守瞥了一眼在书案上疯狂书写记录的阳休之,心中暗暗感慨。阳休之整日当马屁皇帝,倒也不是没有别的优点,起码这一位的勤奋好学是众人有目共睹的。
“礼,要入法。律令不是创造一套规矩就完事了,它要体现公平公正,要倡导父慈子孝,倡导邻里和睦,要倡导诚实守信,官员廉洁奉公。
我们追寻一种怎样的礼仪,就要颁布一部怎样的律令。
我举个例子,刑律上如果说偷个西瓜就要剁掉双手。那将来定然会有无赖子弟将西瓜故意丢在良家子家中,然后诬陷对方偷盗,以此讹钱。此律就是恶法,蛊惑人心向坏。
此律初衷是为了用严酷的刑律吓阻盗窃,可最后的结果却达不到那样的效果,反而增加了很多冤案。
梁律对百姓不仅连坐,一人犯罪,全家都要充军为兵户,而且官员根本不问案情,喜欢急匆匆就结案。这样急躁又轻蔑对待无权无势的百姓,将来能不出事么?
这两年我们估计不会有什么大仗要打,有很多时间去思考,去准备,去处理这样那样的问题。律令只是比较显眼的一个罢了。
你们都回去想一想,各自写一份名律例给我。谁的被采纳,我会给他记大功。”刘益守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在场的诸多文士全都心悦诚服。
名例律最初是由战国时期著名的改革家李悝编撰《法经》中的《具法》演化来的,是所有法律的总则和统掣纲领。
听到刘益守说出“名律例”三个字,众人就知道刘益守这位主公学富五车,或者说一直在高效学习,肚子里全是干货,心中不由得暗暗叫苦。
这种主公比尔朱荣那种主公难伺候多了,你有没有水平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众人皆拜谢而去,一个个低着头深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等所有人都走了,斛律羡小声问道:“主公,我也要写么?”
“嗯,我预想律令当中会有一篇名叫《兵律》,专门严整改进军法的,你写那个吧。”
刘益守一脸神秘微笑的说道。
斛律羡苦着脸,他总感觉对方好像只是闲得无聊逗他玩的,可是又没有证据。
第347章 弱小可怜无助,但是……
几天后,好几份名律例的草案送到刘益守的案头,让这位本就是随口一说,后续还有很多操作的大都督猛然吃惊。
要知道,名律例乃是一个国家立法的最根本主张,哪怕花个两年时间去逐字逐句的修订,都可以忍耐。这才几天就有好几份草稿,也是让刘益守感觉麾下人才济济。
其实他不理解的是,在封建时代,文人的最高成就,并不是篡位当皇帝,当权臣,而是主持编撰国家法度文书,参与立法。
其次是编修前代正史。
像是当权臣,当诸葛武侯一般的沙场统帅,都不算是最高追求。那只算是走了岔路。
比如朱异这样的,控制南梁中枢几十年,后世(非现代)给予的评价也很低,并不认为他权倾朝野有什么很了不得的。
刘益守麾下文士多半都是北面来的,对魏律十分熟悉,名律例也是以魏律为蓝本写的,水平也比较接近。
但崔暹写的稍有不同,居然将《刑名》和《法例》合在了一起。显然,这位长期担任军法官的文士,对于法令的理解要比其他人要深刻得多。
法制是一种统治国家的重要工具,本身就具有极端的文化性与技巧性。换言之,缺乏对政治经济运作的深刻理解,缺乏对道德人心的通透掌控,是很难编撰出合理合适的国家法令的。
野蛮的国度只能采用粗暴而模糊的法令,这是一个能力的问题,而非是统治者的意愿问题。
看了很久,刘益守将手里的那份草稿放下,陷入沉思之中。
古代立宪是不可能的,宪法的本意,就是君权下放到“议会”一类的机构。
中国封建时代,刑法才是最高法,皇帝就是能直接控制修改刑法的人。
而名律例是刑法的总则,所以这东西可以看做是此时的“万法之源”。其他的经济纠纷,邻里矛盾之类的,也都是通过名律例衍生而来的条令来斟酌处理。
难怪陈元康他们那帮人要疯狂了。
“你派人去把崔暹叫来,我有事情跟他说。”
刘益守走出书房,对正在外面值守的源士康说道。
现在已经是晚上,刘益守还叫崔暹过来,肯定是有大事要商量。只不过,源士康感觉刘益守也太拼命了,魏国与梁国之间的战争已经结束,难道不是要放纵一下自己么?怎么还整天都废寝忘食的工作呢?
学学元修,浪一浪,源士康感觉对于刘益守来说,这个可以有!
“主公,劳逸结合,上上之选啊。这次顺利拿到四郡之地,主公也要歇一歇了。”
源士康不动声色的劝说道。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们都有退路,可我已经没了退路,慢了就会死,只能努力跑快点。去吧,不要多事。”
刘益守微微笑道,拍了拍源士康的肩膀。
……
秀容县,就是刘益守前世的山西忻州。
南北朝时期,秀容县在秀容川,其中北面的一段,以尔朱氏命名,为尔朱川。因为这里出来的女子容貌秀美,故此川得名“秀容”。
北秀容川南北绵延三百余里(秀容川南北走向),有河流,有草原,水草肥美,牛马羊群极多,使得生活在这里的尔朱家族,长期向北魏朝廷提供牲畜,并因此积累了很大的财富,人口也因而增长迅速。
总之,晋阳的地理条件虽然极为优越,除了交通不便外,乃是帝都一般的存在。但是,北秀容才是尔朱氏世世代代生活的老巢。
人在遭遇极端困境时,会下意识的卷缩一团,这是在模拟待在母亲肚子里时的动作。而一股势力再遭遇极端困境时,也会下意识的回归家乡,在自幼熟悉的环境中挣扎。
因此尔朱荣兵马的部署,并非是将大部队留在了晋阳,而是命慕容绍宗带着慕容部屯守晋阳,尔朱荣自己则是带着本部人马在北秀容川恢复实力。
尔朱荣的情况,比看起来的要糟糕许多。之前几年连番恶战,损失了不少核心部众,特别是在睢阳一战,自己嫡系人马损失惨重,不少人都被刘益守的部曲俘虏,不知那些人境况如何。
更糟糕的是,一直以来依附于尔朱部的游牧部落,他们大多都是在北秀容川更北面的草原上游居不定,随着北魏的急剧衰落,这些人常常跟草原之主柔然部眉来眼去。
看到尔朱荣已经败退到北秀容川,那些游牧部落纷纷离开,不少人就在祁连天池附近晃悠,离北秀容并不是很远。
很显然,这些人居心叵测,对尔朱部不怀好意,虎视眈眈。草原上的规矩,比中原地区更直截了当,昔日的主人在失去势力后沦为奴仆,也是屡见不鲜的事情。
河南干旱,河北干旱,关中大旱,满世界的旱灾并未影响到秀容川的牧草生长。
晋阳地区因为干旱,民间争水灌溉时有躁动,但北秀容地区因为是以畜牧业为主,没有灌溉的硬需求,所以这里还是很平静的,嗯,暂时的平静。
这天,尔朱荣在秀容县城的府邸书房里喝酒喝得烂醉如泥,高欢等人的背叛,让他深以为恨。然而尔朱氏已经失去了历史的机遇期,想再次浑水摸鱼,几乎难如登天。
一时间朦朦胧胧的,尔朱荣感觉自己杀元子攸是不是有点草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