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携剑远行
“多半……还是要杀的吧。”斛律羡若有所思的说道。
“所以佛家说的就是错的对么?”
刘益守毫不留情的问道,众人一阵默然。
倒也不能像斛律羡这么说,万一将来那老虎又不吃人呢,世上老虎千千万万,真正吃过人的又有多少?
它要吃人尚未发生,你要杀它却是立即生效!用可能发生的恶,来掩盖自身杀虎的恶?这何尝又不是另外一种罪恶。
看到众人都不说话,刘益守笑道: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
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什么是善,什么是恶,知行合一,实践出真知。譬如我说我们站着的地方是圆的是个很大的球,你们信么?”
刘益守微笑问道。
“主公,我信我信!这个我绝对信!”
斛律羡兴奋说道。他把刘益守要说的话直接堵喉咙里了。
阳休之瞥了他一眼,这个耿直孩子,连陪主公聊天都不会。
众人都看向斛律羡,那眼神似乎在说:你信的话倒是快说啊!
“主公,当年在北地草原上骑马射箭,目光尽头处,不是平的,而是一个弯弯的……”
斛律羡读书少,用满是油的手比划着。
看不出来斛律金这个儿子还挺有悟性的!
刘益守微笑点头道:“这就对了,我说我们站的大地是圆的,它未必如此,因为我说得也不一定对,你们要通过自己的探究去判断真伪,善恶亦是同样的道理。”
“我们这个身体,本身是没有什么善恶的,当你在想事情的时候,就产生了善恶,这个标准虽然不能确定,但却又是实实在在的,不同时候不同地方,标准也是不同的。
比如说匈奴那边有习俗,哥哥死了,嫂子由弟弟继承,无论嫂子是不是愿意都要无条件服从。
他们这是为了保持部族人口兴旺,但在我们看来却是枉顾人伦大逆不道。
同一件事,不同的人,想法是不同的,这都是个人思想的不同导致。我刚刚说的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就是这个意思。”
其他人或许还没回过味来,只有阳休之感觉到,刘益守所说的东西,大有深意。
这绝不是那些庸碌之辈,只懂得杀伐的莽夫能说出来的道理,更别说想出来了。
“主公,那后两句的意思呢,在下觉得主公可以在建康建一座寺庙,开宗立派了。”
阳休之不动声色的吹捧道。刘益守摆摆手,示意他不要打岔。
“能够正确的地区分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就是良知。有的人同样可以区分善恶,但是他用的标准却是扭曲的,不被世人广泛认同的。
比如说鱼弘这样的,他认为治下乡民们把妻女送给他亵玩就是善,把财货送给他享用就是善,跟他对着干就是恶,朝廷对他掣肘就是恶。
他的所谓良知就是扭曲的良知,最后结果怎么样你们也看到了。”
刘益守摊开手,似乎在为鱼弘惋惜一样。
众人再次看向斛律羡,谁都知道鱼弘是他听刘益守的命令,将对方一箭射死的!哦,是两箭射死!别人说这话还好,刘益守说这话貌似有点讽刺啊!
不过这不妨碍他们去思考刘益守说的这些道理。
前面三句都好理解,看来这四句最关键的,就在最后一句话了。
“针对良知的标准,我们就要用格物致知这四个字,来去恶存善了。”
格物致知是《大学》里的话,这本书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语录集,是一部中国古代讨论教育理论的重要著作。
在场除了阳休之认真读过外,杨忠也有略有涉猎,其他人就完全不明白了。
“格物致知四个字太难懂,我总结一下,就叫实践出真知吧。比如说某地习俗,客人进门后与主人握手,乃是大敬。
但另外一地,客人与主人家身体接触,乃是大不敬。此地彼地习俗不同,善恶的标准亦是不同。通过实地调查,我们知道两地的差别后,分别按当地的习俗拜访主人家,两全其美,这就叫实践出真知。
所以握手不是善,不握手亦不是善,是不是善,需要看当地是怎样一种礼节,这就是去恶存善。当然,善恶只是一种说法,你们认为是去伪存真,亦是无妨。
心中的善恶也是与这世间的真理一样,随着环境的不同,也会跟着不同。
譬如说我一口漂亮话,但私下里不干人事,这就叫表里不一,这不是去恶存善的态度。
而格物致知,则是要求知行合一,我心里如何想,就会反映到我要如何做。反过来说,我如何做了,又会回过头来影响我的看法。
我要扬心中之善,就要将其付诸实践,不要总是空口白话,说一套做一套。同时通过我实践反馈,来修正自身对善恶的看法。如此一来,你们就能逐渐明白世间善恶的道理,不会轻易被人蛊惑,堕入歧途。”
这是一位真正的大师!
众人心中都涌起这样一个荒谬的念头。感觉刘益守似乎比萧衍更适合在同泰寺讲经!也比他更适合去当梁国的皇帝。
这位脑子比萧衍明白多了!
“主公非常人能及……在下心服口服。”
杨忠感慨的拱手行礼说道。其他人亦是用崇拜的目光看着刘益守,哪怕他们对这个所谓的知行合一还不是太理解。
刘益守摆了摆手,笑道:“这次我们收拾了鱼弘,又让那些罪民们不必遭受屠戮。你看他们对我们感恩戴德,就知道这件事没有做错。
将来再遇到这种事情,我们就知道要怎么做,甚至还能做得更好,这不就是知行合一么?最开始那个问题,老虎该不该杀,用知行合一的办法可以找到答案。
好了,天色不早,都去歇着吧。”
刘益守摆了摆手,众人拜谢告辞,只有羊姜一人留了下来。看到对方似乎是有话想说,刘益守带她到了一处僻静栈桥边上。
“阿郎,你说这些的话,我看就阳休之似乎能懂点,其他人……你看那个厍狄昌,虽然满脸崇拜,却是一副完全不理解的模样。
你刚刚像是教书先生一样,说了不等于是白说么?”
羊姜有些自信,她觉得自己听不懂的,那些只会带兵打仗的武夫应该也听不懂。
“所以,我就应该把他们当工具一样对么?就像是手里拿的刀剑,田里耕地的牛马,一个道理么?”
刘益守轻叹一声问道。
羊姜没说话,基本上等于是默认了。
“所谓有教无类有两个意思,第一个是指不分贵贱贤愚,无论是中国还是蛮夷之人,都可以进行教育;
第二种是指形形色色的人原本是有类的,比如有的聪明、有的愚笨、有的孝顺、有的不孝,但是你可以通过教育,消除这些差别。
无论是哪一条,今天我说的那些,都是有意义的。”
羊姜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只觉得刘益守很有智慧,自己无法企及。
“天下啊,不是萧衍的天下,也不是我刘某人的天下,而是天下人的天下。如杨忠等人,我若是把他们当做趁手的工具来看,那他们也就仅仅是工具而已,他们也会把我当成是暂时可以依托的主人。
一旦我时运不济,他们会毫不犹豫的离去。
因利而聚者,利尽而人散。我与他们,嗯,也包括你,谈论知行合一的道理,彼此算是同窗,亦或者师徒,彼此切磋。
大家有着同样的理想,互相信任去做事的时候,就会其利断金,不会因为一点苍头小利就偏离轨道。
我不把他们当做工具与牛马,他们要如何对我,那是他们的事情,至少我是问心无愧的。人生在世,万事心安者能有几人?”
“我又不是你手下,你这么严肃干什么?你跟我说这些他们也听不到啊。”
羊姜噗嗤一笑,扑到刘益守怀里,抱着他摇来摇去的。
“阿郎,你会不会因为我父借太多钱,以后嫌弃我啊。”
“怎么会呢,你看我像缺钱的么?”
刘益守眺望着远处的渔火,目光闪烁。
他当然不怕羊侃借钱,羊侃亦是不担心找他借钱,唯有羊姜被蒙在鼓里,如同当初被送来时一样。
……
刘益守一路上都跟众人讲述“知行合一”的道理,这些人无论听懂了多少,都是有所感悟,受益匪浅,更是对自家主公的深邃思想钦佩不已。
船队一路向南,终于行进到了广陵城,也就是扬州城的前身。刚刚被任命为扬州刺史的六皇子萧纶,竟然紧闭广陵城门,并封锁戒严渡口,不让刘益守等人下船!
是可忍孰不可忍,解决了鱼弘之后,刘益守早已知道建康这波人的尿性,直接命杨忠率部趁着夜色突袭封锁渡口的梁军,将其杀得作鸟兽散!
萧纶得知此事后,收兵回城,依然是不开城门,似乎存心是给刘益守难堪。
此举令人异常迷惑。
……
深夜,刘益守所在楼船的船舱里,众人正在商议对策,都是对萧纶的种种怪异行为感觉理解不能。
连鱼弘这种封疆大吏都挂了,现在扬州是在建康以北咫尺之遥,你装个X,就以为没人能治得了你么?
这样搞有什么意思呢?
船队可以直接水路通过扬州渡口到长江然后在京口(镇江)靠岸,现在之所以没走,就是因为刘益守要把场子找回来!要萧纶乖乖的在自己面前认错,让建康城里的那些腐朽世家们都睁大眼睛看好了,别想着靠着贬低他刘益守获得什么自豪感。
“萧衍知道萧纶作妖,只怕也就一两天的事情,萧纶这么做,难道就是为了赌一口气?难道这样做会很有趣?”
阳休之迷惑不解的问道。
在场众人,包括刘益守在内,全都不明白萧纶这是个什么脑回路。要说鱼弘闹事,天高皇帝远可以理解,你萧纶一个非嫡出的皇子,有必要在萧衍眼皮底下作妖么?
“主公,外面有个人蒙着面,说是要见主公一面,他非要见到主公才肯把遮脸的布摘下来。”
斛律羡匆匆忙忙的走进来禀告道。
有点意思啊!
“快请他进来!”
刘益守沉声说道。
不一会,一个穿锦袍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一看到刘益守,就跪在地上痛哭流涕道:“刘驸马,请为在下作主啊!”
“扬州也可以算是天子脚下,你何不在建康宫门外伸冤,让天子为你作主?”刘益守笑着问道。
那人摘下遮脸布磕头道:“在下是想向萧纶那狗贼报仇,天子偏爱宗室,又岂会惩治萧纶?”
那人满脸愤愤不平。
众人都看向刘益守。
懂了,干掉鱼弘的好处就在这里了。刘益守打了“老虎”,消息传开,大家都知道刘益守有打老虎的能力。
“你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我,我来替你想办法。”
刘益守将这位年轻人扶起来说道。
第309章 你们以为在第一层,实际上在大气层
“殿下!您太冲动了!”
广陵城中的邵陵郡王府,门客傅岐在书房里来回走动,有些恨铁不成钢一样的叹息。而令他十分不满的郡王六皇子萧纶,却依旧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殿下,那刘益守并不熟悉扬州事务,他又不可能在广陵城停留太久。就算是让他入城,又能如何?
殿下笑眯眯的将他迎进府衙招待一番就可以了,何苦将其拦在门外呢?”
傅岐痛心疾首的说道。
之前他是萧衍弟弟萧宏的门客,萧宏死后,见萧正德不成气候,便投了六皇子萧纶。没想到萧氏一族这一辈里竟然一个能打的也没有。
萧纶也不过是矮子里面拔长子而已。
“景平(傅岐表字)啊,本王也没料到那刘益守胆子如此之大,竟敢袭击本王的兵马!”
萧纶愤愤不平的说道。
“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傅岐哀叹了一声。
一个人做了一件错事,不想着去改正,却想方设法的要去遮掩,于是引起更大的祸端。然后为了消弭这个祸端,又去得罪更加不能得罪的对手。
萧纶此番就是如此。
萧纶有强军之心,于是在广陵城周边湖泊河流编练水军,因为训练干扰渔民捕鱼,于是萧纶与本地渔民爆发冲突。这位王爷一声令下打杀了不少当地渔民。
这件事本来也是司空见惯,各大豪强世家何尝跟底层厮混的人物讲过道理?这帮人一向都是能用拳头解决问题,就从来不会想其他的办法。
可是萧纶并不管理广陵的政务,他的所作所为,实际上却是在跟广陵当地的官府制造天大的麻烦。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少府丞(管理宫中御用器物的小官)何智通上书萧衍,说萧纶在广陵胡作非为,妨害渔民。萧衍对此置之不理,并不打算惩治萧纶。
从中也可以看出,萧衍对于社会底层人物的死活,其实是不太在意的,他只在意这个国家平稳与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