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携剑远行
朱异皮笑肉不笑道:“天子喜爱宗室,这刘益守勉强也算是宗室,确实不太好处理。”
听到这话,贺琛摇了摇头道:“此子狡诈诡谲,不似人臣,亡梁者,必此人也!”
刘益守有这么大的能量?
徐勉年事已高,今年已经六十六岁了。他睁开浑浊的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贺琛问道:“此人真有这么大能耐?”
徐勉德高望重,乃是梁国中枢难得的清廉顶层,虽然他身体已经很不好快不行了。贺琛可以跟朱异发脾气,却不能对着徐勉撒气。
“看此子处理鱼弘之事,让在下想起了一个人。”贺琛不动声色的对徐勉说道。
“是谁呢?”
“就是那个口口声声要复兴汉室的曹操!”
曹操?这年轻了点吧?
朱异无奈摆手道:“国宝(贺琛表字)就不要乱说了。现在刘益守说要我们派人去接手北兖州的政务,到底谁比较合适?”
解决问题,先从容易对付的开始。先不谈怎么处理刘益守,只说先怎么处理烂摊子。
朱异能在中枢大肆贪腐,真真正正靠的是能力!从这个角度看,老好人徐勉和一根筋的贺琛,都远不及朱异。
“平调宗室萧映到北兖州,稳定局面。刘益守该来拜寿就来拜寿,拜完寿回寿阳去!”
贺琛没好气的说道。
他想得太简单,萧映倒是很愿意到北兖州来,毕竟盱眙是个好地方,又不用天天跟刘益守打擂台。可是萧衍让萧映在马头郡,就是为了钳制刘益守。
现在制约对方的不在了,马头郡很快就会沦为刘益守的势力范围。这个地方非常重要,可以让刘益守的实控地盘首尾不能相顾。
“那就让湘东王(萧绎)去啊,他不是兵强马壮么!”
贺琛怼了朱异一句。
这次朱异没给他好脸色,直接回怼道:“不去湘州,那还叫湘东王么?你慎言,这些事情不是你该说的,更不是今天应该在这里讨论的!”
贺琛的办法不能说不好,只是太激进了。况且,朱异心里也很明白,所谓贼不走空。刘益守玩了一手漂亮的套路,难道只是为了看看盱眙的风景么?
对方胃口定然极大!
你不满足他的胃口,刘益守会想出各种办法恶心你!
“华皎,竟陵暨阳人(江阴县),现为尚书比部令史(中枢管户籍的小官),家中世代为小吏。善文书,懂商贾,颇有贤能。可以让华皎去当盱眙太守。”
徐勉慢悠悠的说道。
朱异有些惊愕的看了老迈的徐勉一眼,这个任命从政务的角度说简直绝了,充分显示出徐勉老牌吏部尚书的功底。
但是他没有考虑一个问题。
那个地方现在已经不太平了,鱼弘都能被“乱民”干掉,华皎有什么本事安定一方?
正在这时,中枢办公的小吏送来紧急文书,朱异一看是刘益守那边递来的,连忙心急火燎的拆开。
他看完后将此件交给另外两人传阅了一番,三人都是良久无语,只有徐勉脸上略有得色。
信函中,刘益守说盱眙这里被鱼弘盘剥勒索太久,民生凋敝。那些佃户仆从们虽然是罪不可赦,但也是情有可原。天子仁厚,请从轻发落他们。
考虑到天子大寿在即,不如让这些人将功赎罪,暂且贬其为奴,在盱眙东北的泥沼屯田以资军用。
五年后,脱奴籍为民,来去自由,可往梁国各郡安置,或就地于盱眙安置。
考虑到当地治安恶化,盗匪成群,所以需要强力人物领兵镇守于屯田之所,这也是无奈之举。刘益守说他麾下都督于谨,对朝廷忠心耿耿,有勇有谋,可谓一方智将。在盱眙东北泥沼屯田,不干涉盱眙周边其他事务,足以保盱眙平安无恙。
五年后,于谨返回寿阳,所开垦良田交还朝廷分配,这五年当中,当地屯粮在军用之余,可供抑平粮价,买卖自由。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万民于水火给天子祝寿,善之善也。
然后就没有其他废话了。
“原来刘益守真正的杀招在这里啊!”
贺琛啧啧感慨,心中又是佩服又是难过。他佩服此人才智卓绝,可惜此人的才智却是用来造反的!
他甚至可以想象,如果朝廷不答应刘益守的“合理建议”。盱眙的那些乱民,马上就会造反!这就是所谓的“官逼民反”。
然后刘益守就会上书说“逼反盱眙乱民者,就在中枢,只要斩奸臣,民乱自平无须动刀”,他们三个也就完蛋了!
贺琛更佩服的是,徐勉似乎已经看出刘益守的套路,提前“躺平”了。你不是要军权要屯田要部曲么?我都给,当地民政大权还给我吧。
我这个吏部尚书做到可以做的,剩下的给陈庆之那帮人操心吧。
这样如果出了事,萧衍会把责任全都怪在刘益守身上,怪在乱民身上,唯独不会拿他们三个怎么样。
姜是老的辣!
贺琛感觉以前似乎小瞧徐勉的政治智慧了。
“二位,那就让华皎为盱眙太守,掌管民政。让刘益守麾下于谨为都督,在盱眙屯田,不得干涉周边事务。盱眙乱民无须斩首示众,将这些人入奴籍屯田,五年后转为民户,来去自由。
你们觉得如何?”
朱异也不做他想了,刘益守这招已经把他们三个架在火上烤,敢说一个不字,刘益守立马就会说自己八百兵马无法主持大局,然后就是北兖州局面大乱!
你们不给我吃的,我踏马直接把锅给你砸了!
“可以!”
“可以!”
贺琛倒是妥协了,徐勉却无所谓,反正他六十六了,又没多少家产,随便刘益守怎么折腾吧。
……
盱眙城内,刘益守带着手下参观鱼弘的太守府。其实每个地方的太守府规格都差不多,这本来都是官府规制,不能随意改动的。
但鱼弘嘛,什么事情都要最好的,他住的府衙也比一般地方的府衙要华丽得多,就差没在门楣上挂丝绸了。
“阿郎,这个府衙好像比我们住的还要豪华啊。”
羊姜啧啧感慨道。
“呃,基本上其他娘子这么说倒是没什么问题,不过你就不能这么说了。”
刘益守若有所思的说道。
“诶?为什么呢?”
羊姜大惊。
“没事,等去建康的时候你见见你父,就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说了,听说你父又换了大宅子哦,已经搬到东府城那边,跟世家勋贵们做邻居了。”
啪!
羊姜手里拿着的西瓜掉地上了。
“怎么了?”
刘益守看着地上摔两半的西瓜,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羊姜,有些疑惑。
“没事,我有点晕,你扶着我……”
进府衙以后,刘益守坐在主座,杨忠与阳休之等人都在。刘益守叫来经常给鱼弘表演歌舞的“舞蹈队”,摆上凉菜,边吃边看。
众人都明白刘益守肯定是有话要说,不过老大没发话,只是观赏歌舞,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看了半天,刘益守也没看出个什么乐趣来。听闻鱼弘乐于此道,他非常疑惑。
这踏马到底有什么好玩的?
“都下去吧。”
刘益守摆了摆手,意兴阑珊。越是知道细节就越是感觉鱼弘与梁国地方腐朽不堪,他连获胜的快感都少了许多。
要知道,真正的对手,是不可能有如此多的破绽让你有机可乘的!
“选出军中善射者五十人,为教习。另选一百人,年龄大概十几岁,为学徒。这一百五十人为一队,一个教习负责两个学徒,教他们射箭。
此队号为落雕,要求百步穿杨,步射骑射皆精,且令行禁止,只听我一人号令。
暂且由斛律羡领兵。一年后,裁汰五十人,我只保留百人编制。人选定下来以后,待遇按什长的来,子女可入学堂看书识字。”
这就是选拔精英了!
斛律羡激动得想说话,却见刘益守摆摆手,示意他不要现在说。表忠心没什么意思,嘴上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实在不要太多了。
“盱眙城北的泥沼,我打算在此地屯田,于谨为都督,麾下将校,从我们自己人里面选一些出来。
那些罪民,十六岁以上的男丁留盱眙,剩下一半是家眷,要全部都迁徙回寿阳周边安置。
我跟梁国中枢说的是五年,就把田亩归还。很多事情,你们心里明白就好,不要说出来。”
刘益守严肃说道。
不说?如果不说他干嘛要告诉身边这波人!正因为需要通过杨忠、斛律羡、阳休之等人的嘴巴渗透出去某些信息,他今日才将自己的部分计划透露出来。
在场众人默然点头,感觉这世道已经变了。
第307章 喧嚣之下的静寂
鱼弘的“豪华卧室”睡着并不舒服,羊姜睡了半个瞌睡,迷迷糊糊的摸了摸身边,居然摸了个空!
她有些惊慌的爬起来披着一件衣服,提着油灯四处寻找。鱼弘所在府衙违反建制修了一座箭楼,看起来是为了防备偷袭,实则只是鱼弘纳凉小憩的地方。
现在那座箭楼上隐约传来曲调陌生的歌声,羊姜顺着声音摸上楼,却发现刘益守背对着她在眺望星空,同时还唱着从未听过的歌谣。
带着莫名的寂寥与感伤,还怪好听的。
“灯熄灭了,月亮是寂寞的眼。
静静看着,谁孤枕难眠。
远处传来那首熟悉的歌,
那些心声为何那样微弱。
很久不见你现在都还好吗。
你曾说过你不愿一个人。
……
有没有那么一首歌,会让你轻轻跟着和。
牵动我们共同过去,记忆它不会沉默。
有没有那么一首歌,会让你心里记着我。
让你欢喜也让你忧,这么一个我。
……
最真的梦,你现在还记得吗。
你如今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天空下着一样冷冷的雨。
落在同样的世界,昨天已越来越遥远。
……”
羊姜放下油灯,从背后轻轻将刘益守抱住,好像他下一刻就会立刻消失一样。
“除掉了鱼弘这个鱼肉乡里的恶人,阿郎也不高兴么?”
她小心翼翼的问道,因为从来没有见过刘益守是这样的状态。
在自己印象中,哪怕面临极端困境,刘益守都是精神饱满的,今天她却感觉到了对方身上的那种寂寞与疲惫。
没错,就是那种厌世的疲惫。
“我们都是由细胞组成的,细胞每天都在换,七年之后,身体的细胞就全部换过一遍了。也就是说,七年后的我,跟现在的我,可以算是完全不同的人。”
刘益守转过身来,眼神温柔的看着羊姜,微笑问道:“听我这么说,害怕了么?是不是听不懂?”
“那我也是一样咯?”
羊姜好奇问道。
没想到是这个回答,刘益守苦笑点点头道:“今日看鱼弘豢养在府里的歌姬舞姬表演歌舞,我发现,好像真的挺没有意思的。”
“阿郎说的没意思,是歌舞没意思,还是……其他的事情没意思?”
羊姜敏锐抓住了刘益守话语之中暗藏的东西,那是平日里完全不可碰触的禁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