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携剑远行
一连经过十几天行军,队伍行进到盱眙附近淮河南岸扎营。
盱眙位于淮河下游,更是在淮河南岸,几条河流交汇,对岸是一望无际的沼泽,夏日里看起来郁郁葱葱,荷塘遍地。
临近黄昏,刘益守站在淮河岸边观看美景。落日沉江,红似火焰。羊姜站在他身边,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之前于将军等人在淮南一路攻城略地,得罪了不少人,为何这次我们沿着淮河行军,没人出来阻截呢?”
这个问题问得好!
别说是斛律羡,就是杨忠和阳休之也竖起耳朵听刘益守解释。
“斛律羡,给我把那只鸟给射下来!”
刘益守忽然指着天上飞的野鸭说道。野鸭飞得不高,但速度不慢,这样反而不好射。斛律羡二话不说,搭弓射箭一气呵成,那野鸭刚刚飞上岸就惨遭毒手!
“有铁血丹心内味了啊!”
刘益守看着夕阳照在斛律羡身上,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今晚吃烤鸭,你拿最大那份!”
“阿郎,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羊姜不满的跺跺脚说道。
刘益守摆了摆手笑道:“这南面啊,跟北边的规矩还不太一样。北面世家是结邬堡自保,麾下不少私军。这南面呢,邬堡是没有的,只有山墅一类的东西。
嗯,你就当是那种巨大的田庄吧。
山墅里面吃的用的什么都不缺,东西也不对外卖。因为承平日久,山墅里的仆从,已经疏于操练。某些人知道自己实力不济,当不起我们雷霆一击,自然不会瞎胡闹。”
刘益守面带不屑的说道。路上的情况他早就搞清楚了,淮河两岸并非是世家豪强的核心区域,南朝的核心,在于“三吴”地区。
而两淮,只是缓冲区,打发那些家族中失势倒霉蛋的地方。
于谨他们上次横扫淮南,到盱眙这里就停下来,没有继续往东了。如果再往东,很可能会引起梁国的“应激反应”,到时候情况要遭。
羊姜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倒是杨忠若有所思道:“之前我们经过的地方,除了镇守钟离的兰钦外,其余都是庸碌之辈。有萧衍的通关文书,兰钦自然是不会为难我们。
但这个盱眙太守……似乎,声名在外。”
杨忠没有说得太明白,只是大概怎么样还是表达清楚了。当然,他不相信刘益守会完全不知道,谁都知道这位一向都是谋定而后动的。要是不打听路上有什么妖魔鬼怪,那也太草率了。
“是啊,按照一般情况,总要有些不开眼人,来到我们面前,漫天要价,不给钱就不让我们过去之类……吧。”
刘益守语气颇有些失望,似乎是因为没人跳出来被打脸而感觉遗憾。
似乎是要验证他的想法一样,亲兵引来一个穿绿袍的小官,从盱眙城出来交涉的。这人一见刘益守,就神情倨傲说道:“交百万钱,就让你们过去。”
他看到羊姜,似乎被对方的美貌惊艳。然后指着羊姜说道:“把她交出去也行,抵十万钱,只需要交九十万钱。”
刘益守等人面面相觑,见过挑衅的,没见过这么直接,像是公式化一样挑衅的,挑衅得都很没有技术含量!
“你知道我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钱么?”
刘益守指着羊姜,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那位盱眙城来的绿袍小官问道。
多少钱?
这人本来就是例行公事而来的,要对方交女人出来只是他临时起意,反正刘益守等人也不可能答应的。这妹子到底值多少钱,他还真没有细想过。
“不算别的,我光给她父亲,就给了好几百万钱!现在才抵偿十万钱,你当我傻么?你们不把钱给齐,人不要想着带走。”
刘益守故作不满的说道。羊姜瞪着眼戳了下他的胳膊,刘益守对她微微摇头。
那个绿袍小官被刘益守给气笑了。他一副鼻孔朝天的神情冷笑道:
“我家鱼太守,逢人便说他有四尽:
水中鱼鳖尽,山中麞鹿尽,田中米谷尽,村里民庶尽。
只有他把你吃干抹净的,从来没有人能从他那里把钱拿走的。在下言尽于此,不给钱的话,盱眙过不去。”
冷冷的撂下一句话,绿袍小官扬长而去。在场众人除了刘益守外,其他人无不义愤填膺。
“鱼弘,襄阳人。身长八尺,白皙美姿容。善战阵,作战勇猛。累从征讨,常为军锋,乃萧衍心腹。
只是此人为人豪奢,恣意酣赏,侍妾百余人,不胜金翠,服玩车马,皆穷一时之绝,萧衍不喜。
总之,这个人觉得人生苦短,钱留着也没什么用,花掉以后再去搜刮就行了。”刘益守像是认识鱼弘一样,如数家珍的解释了一番。
杨忠忽然感觉自己像个小丑一样,刚才想说的话还没刘益守说得详细呢。
“鱼弘此人,与那些世家豪强不同。他根本没想过以后要怎么样,反正只要现在快活就行。主公还是谨慎些,这样的人我们没有胜算,绕过盱眙就好了。”
杨忠不动声色的建议道。
刘益守托起下巴,装模作样的思虑片刻,看着杨忠问道:“杨将军以为,鱼弘为何故意要与我难堪?他似乎并没有攻打我们的计划,不是么?”
会咬人的狗不叫,鱼弘这样龇牙咧嘴,甚至连讨要侍妾这种戏码都上了,当然不是想明火执仗的打劫他们。
鱼弘不过是想告诉所有人:看到没,在淮南横着走的刘益守,见到我也得躲着。可是如果真打起来,刘益守这里有萧衍的通关文书,鱼弘怎么去萧衍那边告状?
“我们越是往东面走,自耕农的村落就越少,世家豪强的山墅就越大。盱眙这里是一个分界线,再往东走,景致会完全不同于淮南。
鱼弘现在出手,未必是鱼弘一人在出手,很可能是他拿了某些人的好处,故意与我们难堪。”
刘益守面色凝重说道。
现在的情况很明显,盱眙是梁国重镇,边镇节点。鱼弘手里不少兵马,他要是真想做什么,邀请刘益守等人入城,然后再动手,事半功倍。完全没必要像是个纨绔一样跳出来装X。
“主公,盱眙乃是大城,我们兵马虽然精锐,但人数太少,攻城太过不智了。”
杨忠劝说道。
上兵伐谋,其下攻城。被别人刺激一下就去攻城,这明显是落于下乘了。
杨忠不相信刘益守看不出来。
其实从盱眙这边水路绕路并不是不行,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可是作为男人,有时候脸面甚至比生命还重要。这次要是丢人了,那去了建康给萧衍拜寿,天知道还有多少羞辱等着你?
甚至这次的妥协,会造成连锁反应,让那些以前在刘益守这边吃过亏的世家豪强联合起来搞事情。这帮人色厉而胆薄,见小利而忘命,指不定你退一步,对方真就会想往前进十步呢!
“鱼弘鱼肉乡里,刮地三尺,他库房里有多少民脂民膏,就有多少被剥削压迫的人泣血啼哭。
我想,盱眙周边,恨他的人,应该是数都数不过来吧?”
刘益守抱起双臂,环顾众人问道:“你们觉得呢?”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鱼弘这种穷奢极欲,甚至都不为身后事打算人,只觉得人生苦短要及时行乐。他的衣食住行,都是按最高标准来的。
萧氏皇族有的享受他也要有,萧氏都享受不到的,他更是孜孜以求!“鱼弘四尽”,远近闻名,连杨忠这种在陈庆之身边混过的人都听说过。
“你们瞧瞧,鱼弘说的那四尽,是人话么?”
刘益守啧啧感慨问道。
“古之先贤就有苛政猛于虎之言,属下在北方也算是见过不少贪赃如狼,棺材里伸手死要钱之辈。可是如鱼弘这样走到哪里就把哪里搜刮一空的人,还真是没见过。”
阳休之附和刘益守说了一句。
“盱眙城有城墙,可是四周的田庄、山墅,并没有。对付鱼弘,不需要攻打盱眙城,那样的话,萧衍面子上难受,咱们也说不过去。”
梁国境内逃离田庄的流民不计其数,历史上陈霸先、王琳、王僧辩之辈之所以那么容易就能发家,跟梁国募兵容易,流民众多关系甚大。
既然逃民多,占山为王的匪盗当然是不少。私军部曲與這些流民隊伍发生冲突,简直司空见惯,这样的消息,每年都有一大堆在朱异的案头。
只要不攻打盱眙城,刘益守在城外随便怎么闹腾都没人管。真要深究,一切都是“盗匪作乱”,跟萧衍的女婿,镇守寿阳的刘都督有什么关系呢?
然而要是攻打盱眙城,整件事的性质就变了!
“这盱眙周边啊,想鱼弘死的人,我估计咱们数都数不过来。鱼弘的田庄,山墅,也一定是盱眙周边规模最大,最宏伟的,里面金银财帛也是最多的。
既然盱眙人苦鱼弘久已,那咱们不妨将鱼弘田庄和山墅里的仆从、佃户们都解放出来,打开府库,给他们分发武器粮食。
让这把火烧起来,不就好看了么?”
刘益守脸上带着冷酷的笑容,有一种别样的魅力。叛逆而不羁,又是那样潇洒!
“可是主公,鱼弘麾下精兵不少,这些仆从佃户,又怎么是那些精兵的对手?”
杨忠苦笑说道,感觉刘益守实在是太过于异想天开了。
“不不不,你完全搞错了,搞錯了。”
刘益守摇了摇头,用手指点了点杨忠宽厚的肩膀说道:“不知道哪里来的匪盗,袭击了鱼弘的田庄,然后鱼弘平日里搜刮乡里,弄得天怒人怨。他田庄里的所有佃户都盼着他快点死,于是从贼四处劫掠。
这一切的一切,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鱼弘死于民乱,是他罪有应得,鱼弘镇压民乱,也不过是他平日恶贯满盈才有此一劫,实乃咎由自取。弄得如此灰头土脸的,这太守也当不下去了吧?
鱼弘是输是赢,都是他自己的事情啊。我们只是经过盱眙的无辜路人,前去建康给萧衍拜寿的,目睹了整件事的经过而已。
乃是跟着乡民一起看热闹,稍微往前走了一步而已。
不管是鱼弘也好,乱民也罢,我们都不认识啊!”
刘益守面露无辜,摊开双手总结道:“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鱼太守太惨了。”
第303章 日出江花红胜火
刘益守是个行动派,当他决定玩一票大的之后,立刻就让阳休之领着几个士卒,换上穷苦人家常穿的粗布麻衣,提着熟食和美酒在周边村落里面打探。
这里商品经济异常薄弱,小农自给自足盛行。哪怕你给了钱,当地人也不好用,甚至还会被追查钱的来源,远不如给点熟食美酒靠谱。
另一方面,为了迷惑鱼弘,刘益守特意亲自带兵去“闯关”,气急败坏的在鱼弘设下的路上关卡前叫骂,最后“悻悻而归”。
办完这些事情后,刘益守在大营内安安静静的思考,等着阳休之回来。
原本以为阳休之这一路会很不顺利,毕竟鱼弘在当地作威作福,寻常人家害怕报复,不敢站出来也是常事。
没想到天还没黑,阳休之就带着十几个当地乡民进了大营!
一看对方面带微笑进营帐,刘益守就知道事情多半是成了。
“主公,事情办妥了,有乡民自愿给我们带路,还有前任的主簿愿意给我们画地形图。总之主公不用担心,这里支持我们的人很多,支持鱼弘的人连一个也没有。”
一见面阳休之就兴奋得不行。说实在的,他从未见过某地的人众口一词要对付当地太守的,这个鱼弘让他大开眼界。
刘益守好奇问道:“难道这些人都不怕被鱼弘报复?”
自古民不与官斗,更何况是鱼弘这种无法无天的官,谁不怕啊?
阳休之想了想,最后总结了一下说道:“大概是已经麻木了,反正早晚都要被鱼弘弄死的,不如现在拖鱼弘一起死,是这个意思吧。
那些人一听我们要找鱼弘的麻烦,全都激动得不得了,我都还没说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一个个的踊跃跳出来。
属下现在只是带了十多人过来,其实村里还有不少人愿意帮忙的。这个鱼弘,几乎人人都盼着他快点死。当官能当成这样,也确实不容易了。”
阳休之见过不少坏人,这世上坏人也很多,形形色色,各种蝇营狗苟。
可人是多面的,复杂的,坏人也有朋友,也有党羽,甚至这些人抱团更紧更不好对付。像鱼弘这样把当地所有人都得罪了的,确实不多见。
刘益守感慨叹息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鱼弘将来倒霉纯属他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
“主公,盱眙城东北那一片,就是鱼弘的湖墅。”阳休之啧啧感慨说道。
“一片?多大?”
刘益守听得一脸懵逼,描述区域位置,能用“一片”这种词么?
“主公大概是没有概念,所谓一片,就是那边全是他的,已经大到分不清东南西北。他那湖墅北面毗邻沼泽,鱼塘众多,再往北就出了北兖州地界了。在下也不明所以,今天已经天黑,行船看不出什么来。
不如明日天亮后,让当地人引路,小舟从淮河入芦苇荡,现在那边各种小河池塘都是荷叶,船在里头如同走迷宫一般,没有当地人引路,进不来也出不去。
而且还有个消息,鱼弘为了防备我们攻打盱眙城,已经收缩兵力,还从自己的湖墅里面调了不少精兵去盱眙城,似乎是等着我们去攻城的。”
阳休之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
这绝对是当地人自告奋勇说出来的,不明白本地情况的阳休之断然不可能主动打听到类似的事情。
“如果是一两个人,那确实有可能被鱼弘收买,故意跑来诓骗我们。但是这么多人都众口一词的希望鱼弘去死,应该是发自内心的恨到极致。”
刘益守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已然下定决心。
这个鱼弘,乃是自己这一路最“容易”对付的一个。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送鱼弘上路,自己这一次的建康之行,会比预想中顺利许多。
“明日让乡民引路,我们假扮误入荷花塘的游客,观摩一下鱼弘的湖墅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刘益守一边捏拳头一边漫不经心的说道。
……
盱眙是水路枢纽,此处淮河异常繁忙,河面上大小船只如同形形色色的鱼儿,来往穿梭不绝。刘益守命杨忠守大营,让斛律羡贴身护卫,带着羊姜和阳休之一行四人,由当地熟悉水性熟悉地形的乡民引路。
众人所在的小舟毫不费力,完全不引人注目,就从淮河遁入盱眙东北面河网密布的沼泽。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刘益守看着小船两边到处都是盛开的荷花,忍不住感慨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