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华 第55章

作者:天使奥斯卡

但是临到最后时刻,居于优势地位的王仁恭又决定缓了一步。

那位唐国公一副恨不得自己和刘武周马上打起来的样子,还遣了刘文静此辈来搅风搅雨,就偏不能让他如愿。且让几方势力在这里耗着也罢。唐国公实在是一个强大的敌手,要是让他顺利起兵占据长安,有了更大的名义,则自己就算是统合了马邑,坐拥天下精兵,也不是他的对手。

还不如放缓一步,和突厥达成更为可靠的盟约。再以雷霆万钧之力,扫灭刘武周,再指向晋阳,一举奠定局势!

在张万岁陷于云中之后,王仁恭反而决定和突厥合作得更是深入,哪怕就是将马邑郡全给了突厥人,又能如何?

在此之前,就要稳住这个三方僵持的局势!

所以,再给刘武周粮秣!

刘文静去后,王仁恭郡守衙署内传骑立刻而出,带着王仁恭加以郡守印信的堪合,毫不停顿的去往库区,准备调拨粮秣,立刻发出。

急雨之中,库区骚动起来。本来军士们忙忙碌碌的在粮堆草料堆上铺盖油毡,放置石灰筒吸附水汽。现下王仁恭军令到来,就立刻转而准备车马,将粮秣从库区中搬运出来。

王仁恭对麾下平时放纵,也多回护。唯有军令一下之际,但有违反军令,不论是谁,只有力斩一条,非有大功不能赎罪。

大雨泥泞之中,顿时就听见一片人喊马嘶的声音。多少骡马都动员了起来,库区里也都是衣衫湿透的军卒民夫,被紧急召来,拼命搬运粮秣,半个善阳城都被扰动了。

善阳城中有些地位之人,在探明了突然发生的事情之后,都纷纷向郡守衙署而去。

虽然王仁恭从来都是乾纲独断。但是突然给刘武周运送粮秣之事,等于是个急转弯。身为王仁恭麾下,至少要明白主公为何做此决断罢!

善阳城中馆驿之内,从王仁恭处回返的刘文静,正站在馆驿小楼窗前,看着门前一队紧急给征集起来的车马夫役踏着泥水匆匆而过。

大雨之中,人喊马嘶,车轮陷住。带队军官不住喝骂鞭打,催促民夫快点将车子推出,赶往库区。

馆驿当中驿丁就在门前看着热闹,低声议论。

刘文静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

王仁恭还算是有些谋算,知道这个时候拖住唐国公为上。

不过行事如此急躁,哪里是成大事的人?亏得还是世家高门子弟,在这边地郡县呆得久了,行事已经像足了蛮子。

越是这般,越不用担心。只需要再小小撩拨一番,就可以让王仁恭怒火再不可遏制,和刘武周真的火并起来。

不过该怎样撩拨呢?是密函调一支河东军来,冒充刘武周部下在王仁恭治下内截杀,还是怎样?

行事如此急切,说明这位王太守的情绪,已经绷紧到极限了,只要稍有举动,就能将他逗引得眼红!

这一趟前来,到了此时才有一点兴味。就看着马邑郡中,必然到来的血腥厮杀也罢。

最好情形,就是王仁恭和刘武周之间的混战旷日持久,两败俱伤!

志满意得之余,刘文静心中冒出一个念头,刘武周到时候会怎么做?不过转眼之间,刘文静又将这点念头抛去。

王仁恭世家子,久在高位,还是如此。刘武周一个粗鄙武夫,就算是有点勇力,又能如何?

夜色垂降,暴雨如注。

王仁恭仍在小楼之上,只是身边没有了侍女点茶。

说实在的,在马邑边地久了,王仁恭对礼仪繁琐的饮茶之事,也没了什么兴味。

来郡守衙署打探消息之人,包括自己儿子在内,都被王仁恭挡驾。

马邑郡中,所有事情都是自己一言而决,犯不着和他们过多解释。男儿大丈夫横行于世,不就是追求如此地位权势么?

还有更大的权势,更高的地位在前面等着自己。只要将一切布置妥当,就去摘取!

这个时候,暂时先隐忍一下罢,哪怕让刘武周这厮稍稍得意一阵,也没什么。下令剿洗那个徐家闾之后,对于张万岁失陷之事,王仁恭也是稍稍出了一口恶气,算是能丢开手了。

粮秣送去,刘武周还能不识趣,自然要将张万岁送来,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要是刘武周能在云中安生的话,到时候联合突厥打破云中,未尝不能留他一条性命。

望着楼外暴雨,王仁恭突然又莫名烦躁起来。那个石朝志,怎生还没有消息回报?马邑越骑,行事也越来越不利索了,得好好整训一番才是!

第一百三十六章 急雨(六)

云中城内外,同样大雨如注。

本来整个马邑郡,都是降雨稀少,苦寒干燥的所在。少有在秋末之日这样连绵不绝的大雨。

在城墙上朝下看,云中城外,莽莽荒原,尽成泽国。千万道水流,汇成小溪,在云中城外荒原冲刷出一道道的雨裂沟。

今秋暴雨如此,明年的天候当是更加不堪。本来就微薄的田地收成就更指望不上了。

站在城墙上,披着蓑衣,宛若老农的刘武周,看着雨幕中那些已经半是荒废的附郭田地,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

上天不眷,王朝末世。饥荒,兵火,屠杀,掳掠,将接踵而来。昔日强盛的大隋已经就要四分五裂,各位世家出身之人,就要掀起血海,决出胜负。哪怕这片土地在战乱中陷入更为深沉的黑暗。

只是为什么只能是世家出身之人才有资格?我一个乡间土豪出身,历经万死,还是被瞧不起,被排挤的人,为什么就不能参与这场角逐当中,为什么不能站到这些高傲的世家中人头顶上去?

就让这场风暴快些到来吧,也来得更猛烈一些,将旧有的一切全部摧垮,哪怕站在最后的,不是自己!

身边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刘武周侧过头去,就见苑君章来到他身边。苑君章也披着一身蓑衣,长髯并没有戴须套,雨水顺着他的胡须,不住滑落。

苑君章目光也望向城外,看似不在意的说了一声:“城中储粮不足了。”

刘武周一笑:“这场云中大集被徐乐这小子搅掉,不管是从南面来的商旅,还是北面来的各族,都被千余越部覆灭吓破胆了。一旦开禁,一个个兔子是他们孙子,跑得那叫一个飞快……本来指望的收入没了,瞧着我们库房也不大支撑得住的样子……还有多少?”

苑君章轻轻道:“单论军食,不足四月支用。”

这已经是个很危险的数字,只让恒安鹰扬府四千鹰扬兵人吃马嚼,也只够四个月支用。更不必说还有依附于恒安鹰扬府的那么多军眷,还有云中城内外的数万百姓。纵然百姓家有点存粮,也决计支撑不到明年开春。

兵以粮聚,没了粮食再精强的兵马都得散去。

但听到这个消息,刘武周却是眉毛一耸,故作惊讶状:“那岂不是逼得我马上就要起兵了?趁着还有点家底,赶紧和王太守分出个胜负来?”

苑君章摇摇头:“王太守对我们一定严加戒备,冬日出兵,一个坚壁清野就困绝了我们。到时候只有在善阳城下兵溃一途。”

刘武周呵呵一笑:“这么便宜就能对付了我们恒安府!那王太守今年指定不会运秋粮过来了。”

苑君章仍然摇头:“王太守还会想运粮过来的,因为唐国公要起兵西向长安。王太守绝不愿意看到唐国公抢了这个先手。若是将我们逼迫得紧了,今年起兵,牵制住王太守手脚,唐国公再遣一支军马趁火打劫,那王太守就困在马邑一年内哪儿也去不得了。为了拖住唐国公,他也得给我们粮草。”

苑君章看着做深沉状的刘武周,无奈道:“鹰击,这些事情,我们不是反复商量过多少次了。你还这般作态,现下你不是乡间大豪了,可以随意戏谑耍笑。你是恒安府的鹰击郎将!是大隋的建武校尉!当得自重官体!”

刘武周哈哈大笑:“我这个官儿,在世家大族眼中,什么都不是。我就不该拼力向上,不该在高丽拼死厮杀,不该在马邑血战突厥御边,不该去争抢他们的位置!这个天下,何尝又我们的份,就是他们数十高门大族手中的玩物!”

语声当中,似有无数愤懑。刘武周再也不想呆在城头,转身便去。

“王仁恭想给粮,我老刘却不想要!不把我逼到绝处,下一步怎么好行?”

脚步声沉重响动,刘武周已经大步去远。

苑君章独立城头,沉沉思索。

几队传骑分向各处行文,宣示王仁恭与突厥勾结罪过,更有一份文书直抵王仁恭面前。这样的手段,能不能让性子刚愎的王仁恭,彻底疯狂起来?

如若王仁恭还能保持理智的话,双方继续僵持,到了明年,谁知道又是什么样的局面。

因为刘武周,也想早点参与这场天下之争,也想早点将马邑郡彻底掌握在手中!

还有什么手段,可以让王仁恭更疯狂一些?

苑君章苦苦思索,但仍然没有头绪。最终也只能无奈叹息。

身在云中僻地,不用说中原腹心所在了,对善阳郡治,能施加的影响力,能动用的手段都有限。

哪里再冒出一个徐乐来,突然撞破王仁恭和突厥之间的密谋,还擒了张万岁。

话又说回来,那徐乐现在又在做什么?是不是已经执掌了梁亥特部,开始享一族族长的威福?

这小子,真的是个人才啊……

……

神武县内,在更多城中游手无赖加入马邑越骑参与劫掠之后,已经是一派兵荒马乱的景象。

暴雨当中,劫掠形迹已经开始升级,再难控制得下来。

溃兵和地方游手无赖结合在一起,就是一种破坏力最为剧烈的存在。

王仁恭集结重兵于善阳,还以重兵布置在与云中交界的道路隘口关卡处。这些马邑郡内腹地郡县,本地乡兵已经有限得很了。而地方轻侠,纷纷投军,或者去善阳,或者去云中,县中敢战男儿为之一空。就算是马邑本地民风彪悍,这个时候也无法抵抗这样的兵乱。

本地守吏,这个时候都退居官衙,家奴持弓挟刀,紧张戒备。但也只能自全而已,哪里敢去约束这些抢红了眼睛的溃军?

兵乱最先从城东开始,然后蔓延开来。

大队游手这个时候涌上街道,推开木栅,眼神中满满的都是暴戾。不少人已经高呼了起来。

“抢城西去!抢城西去!”

城西所在,就是神武县中行商聚居之区。这些行商多是轻侠出身,以仲铁臂为首。向来也是城中有力的一方,等闲时候没人敢将主意打到他们头上。

但是现下事情做出来了,还有马邑越骑这些装备精良的厮杀汉撑腰,这个时候神武县中游手无赖,贪欲再也遏制不住!

第一百三十七章 急雨(七)

神武县城中,也如此刻大多数城市格局一般,划分为各个里坊,每个里坊之间有木栅隔绝。

只是边地县治规模太小,神武县中只有东南西北各一个里坊而已。城南里坊为县中官吏豪族所居,马邑越骑败兵掀起的这场劫掠还算是有节制,没有去骚扰。而东面和北面里坊,已经燃起浓烟,哪怕大雨如注,仍然将这烟火压不下来。

大队游手无赖走在泥泞窄小的街道上,虽然被大雨淋得透湿,但一个个眼中贪欲的火焰,简直能将这潮湿的天气点燃!

纵然是民风淳朴,重义轻生的边地。依然有游手无赖的存在。这些人尽靠着上不得台面的勾当为生,如里巷设赌,村中盗牛,勒索讹诈,甚而还有些更为不堪的活计。和重义尚气的轻侠一流大为不同。

就是王仁恭拼命扩军,大开投军的方便之门,这些游手无赖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神武县中,游手们便以城东孙驴为首,这孙驴当年因为乡间盗驴,被罚站笼十日不死,一下成名。可虽然有股子不要命的劲头,但是手上本事不济,为人阴狠,被神武轻侠少年瞧不上,只能带着一堆同样的游手勉强度日。

王朝末日,诸业凋残。游手们的日子也不甚好过,去投军又吃不得这个辛苦。这些游手日子也过得窘迫得很。

马邑越骑败军入城,在县治当中,本来还有些忌惮,只想勒索一番之后再定行止,到底是去往善阳领王仁恭处置还是干脆投往河东去,都要有些盘缠傍身。

可暴雨之中,这些游手如逐臭之蝇一般汇聚而来,或者帮忙抢掠,或者指认殷实之家。让这场劫掠越来越不可收拾,当杀人见血之后,就彻底无法控制。大半个神武县城,就变成这些暴徒的狂欢之所!

城东城北作践了一番之后,孙驴带着上百游手无赖打头,后面还跟着三四十名马邑越骑,乱哄哄的又向城西而去。

城西向来富庶,是行商居所,往常有轻侠护卫,孙驴他们就只能看着吞馋涎而已,现下如此天赐的良机,怎生能不趁火打劫一番,一则发财,二则出这么多年被侠少们压在头顶之气!

大雨之中,乱纷纷的人潮直向城西里巷而去,踏得泥泞四溅。身后留下一片哭喊之声。

不多时候,大队人潮就来到城西里巷木栅之前。

三人高的木栅栏早就合上,用铁链锁死。木栅后面堆上各色杂物,严严实实的封堵住。

栅后还有人探头,看见这大队人潮,只是惊呼一声,就将脑袋缩下去。

锣声顿时响动起来,寨栅上探出一个人来,正是城西轻侠头领那位仲铁臂。他背着一张角弓,满脸都是雨水,浑身透湿,大声喊道:“你们进不得!神武鹰扬兵,就要赶来平乱!”

孙驴站了出来,仰头哈哈大笑。他是个三十许的汉子,瘦小枯干,满脸戾气。

“仲三,神武鹰扬兵还有多少人咱们都知晓,孙大几人已经回不来了。剩下的都被县治长带到城南守着,咱不去找他,他也不来找咱。现下城中就是越骑军爷的天下,你还是乖乖打开栅门要紧!”

仲铁臂咬牙,吼了回去:“作乱神武,王太守也不会放过你们!善阳大军,就要前来剿杀!”

不等孙驴说话,数名马邑越骑已经挤上前去。这些马邑越骑,盔歪甲斜,一副放纵过后的模样,衣甲缝隙中还染着血迹,人人俱是凶相毕露,明显被劫掠杀戮激起兽性,现在还未曾发泄得干净。

几名马邑越骑指着木栅上面仲铁臂,大声笑骂。

“咱们追随王太守,转战数年,这几年在边地苦挨,今日就算是王太守犒赏我们!”

“王太守要咱们为他争天下,区区神武,算得了什么?”

“凭着咱们兄弟本事,就算不在王太守麾下,哪里行不得?南下晋阳,就能去投唐国公。到时候再到长安走一遭!”

一名老成些的马邑越骑看着仲铁臂孔武有力的模样,按住众人话头,解劝了几句:“这位兄弟,瞧着你也是个有本事的人,天下就要乱了,还埋没在这里做什么?跟着咱们,好生发一笔财,天下哪里去不得?不要在这里枉送了性命。”

有马邑越骑撑腰,孙驴胆色越发大了起来,又抢到前面,大声招呼:“弟兄们,和仲三废话什么,先替贵人们打开这栅子!”

上百游手大声应和,呐喊着就要上前。仲铁臂猛然摘下背上角弓,搭箭上弦。箭簇在雨水中冒着森森寒气,只是指着孙驴面孔:“你再上前一步试试?”

随着仲铁臂动作,十余名侠少都在栅上现身,角弓张开,对着下面的游手无赖,人人大喝:“再上前一步就放箭!”

游手们顿时在雨中僵住,孙驴却是一块滚刀肉,拍着自己精瘦的胸膛:“朝这里射!”

马邑越骑轰然散开一些,全都摘下背着的弩机,绞弦上弩。边地郡县,哪家里面不备着几张弓,劫掠时候也总有人拼命。大雨天气,弓力至少减了一半。这些马邑越骑却在神武县武库中翻检到这些步弩,全都带上。有人抵抗,一阵驽矢过去,就没有能站着的人了。

几十根驽矢对着栅上侠少,气氛一下绷紧。那老成一些的马邑越骑仍然试图说服仲铁臂。

他拍拍身上厚实的札甲:“这个,你射不透。”

又指指身边马邑越骑持着的弩机:“这个,你挡不住。”

这名马邑越骑猛然怒吼:“既然如此,你还挡在面前做什么?非要惹恼我们,将你这里巷洗干净么?”

这名马邑越骑明显在溃兵当中建立了一点威信,回头对着身后之人大喝:“要是这些家伙敢放箭,打开之后,见人就杀!要是这里巷还留有一个活口,就算是我们没种!”

寨栅上侠少望向仲铁臂,这位在神武县中也算是有名望的侠少领头人物,一向是大家的主心骨。

但是此时此刻,仲铁臂也是满嘴里都是苦涩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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