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使奥斯卡
最后的结果就是,技艺能否传承下来,一多半是看运气。
哪怕弟子不是这块料,也只能教给他,至于能学成什么样,就是老天做主的事。
像徐乐这种天资聪颖又踏实肯学的总归是少数,大多数人其实更平庸,也更喜欢安逸。
谁也愿意费那么大力气上山下河,去认真探勘地形地貌,更不会用脚为尺去丈量距离。
大抵就是画一张图,自己能看明白从哪到哪就够了,反正也没人敢说自己不是,画的好坏又有什么关系。
“这关中得来的终归还是太过容易,大人又过于宽和,手下诸将日子过得安逸,难免就怠惰了。”
李世民望着眼前这份粗陋草图,不由得一阵感慨:“关中乃是李家根本,必要用心经营。
可是这经营也不是花费财货就行的,连一份像样的地图都找不到,又怎么经略地方?
到时候还不是老一套,朝堂上颁布政令,百姓一无所知。
下面依旧是世家高门一手遮天,仗着自己能够控制地方隔绝上下,朝廷说什么百姓又是怎么想,全都是这帮人说了算!寒素之家普通百姓,若不肯归附他们,就一辈子也出不了头!”
“二郎不必动怒,事情一直就是如此。”
长孙无忌一声苦笑:“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事情是急不得的。
文教、百工诸般技艺都为世家高门所控制,普通人本来就不易掌握这些手段。
若是那些将门子弟肯吃苦,这份地图肯定绘的像样。
可是他们是谁?
一个个从小学艺时,就知道自己日后是统领千军的将主,万千人性命操于自己手中,只管上阵杀敌指挥三军就够了,其他闲事不必分心。
对他们来说,自己这辈子只要好好练武,再知道怎么杀人就够了,哪里肯放下身段像樵夫、农人一般去攀山越岭亲赴险地?
那些肯吃苦的小兵,想要学这手艺也没人肯教,自然就是这副样子。”
“迟早有一天,某得让他们改了这章程!”
李世民低声嘀咕了一句,随后又是一声叹息:“辅机所言某也明白,可是你看这地图难道心里没火?
咱都是领兵的人,应该看得出来,这么一份地图拿到前敌,那是要出人命的!”
“二郎莫急,你得这么想,咱们手中的地图固然不像样子,对手又能好到哪里去?
说到底,他们的人还不如咱们,怕是想要这么一份地图都不曾有。”
到底是将门子弟出身,固然自开皇以来,长孙氏以文事立足,祖传吃饭的手艺总算是没有丢下。
哪怕是自身的武技不够出色,对于同属将门的那帮人什么德行,总是心知肚明。
长孙无忌明白李世民怒火的来源,却还是觉得李世民有点多虑。
他是跟徐乐在一起时间太长,下意识把徐乐和他身边那些人当作了标杆,用他们来衡量其他军将,就觉得都不入眼。
这显然是不对的。
且不说徐敢那种猛将天下一共也没多少,就说徐家的家学传承,也不符合普通将门的规律。
祖宗为了建立家号恩泽子孙,舍命厮杀冲锋陷阵,一身自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武技,自然是极为了得。
可是祖宗既然已经闯出了名号,也给子孙后代挣下一份可观的家业,后辈往往就不想再吃那个苦。
人都是一样,有几个人心甘情愿吃苦受罪?
没了性命威胁,于操练武艺上总归是欠缺了几分狠劲。
就算是父祖用大棍子抽,也很难把本事练到先人那般境界。
是以世袭将门几代下来,表现大多差强人意,像徐乐这种能强爷胜祖超越先人的属实凤毛麟角并不多见。
连武艺操练都是如此,就更别说绘制地图这些杂项手艺,肯学就不错了,就不能要求多么精良。
李世民用徐乐这种异类为标杆衡量其他军将,不光是对那些人不公平,对于李世民自己的事业也没有好处。
往日李世民不惜财货结交武人,长孙无忌虽然看着肉痛,但是也会全力支持。
他很清楚自家妹夫要想赢过李建成,就只有这一条路好走。
用军功代替顺位,才有可能取代这位嫡长子坐上宝座。
结交虎将能臣本身不是错误,但前提一定是能为自己登基做准备而不是适得其反。
任何时候都是人多势众,一群人的声势怎么也比一个人强。
过去李世民眼中,武人都是好手,只要是军将愿意来往的,他就把对方当朋友。
可是自从有了徐乐,李世民对于寻常武人就有点看不入眼,总觉得他们手段平庸帮不上大忙。
这样一来,势必导致李世民的追随者越来越少,这还怎么壮声威摆场面?
拿着一个顶尖人物作为标尺要求其他人,结果只会是成为孤家寡人!是以长孙无忌一有机会便要提点李世民两句,徐乐再怎么本事,也就是孤身一人。
对于李世民的事业所能提供的帮助有限,要想真的成就大事,就得多交朋友而不是只认一个人。
他也知道李世民担心的是什么,因此开口安抚,让李世民不要太担心。
不过这番宽慰并没有真的起到作用,李世民眉峰紧锁,一点都没有放松心情:“这话若是说给旁人或是没错,可是这次的对手乃是瓦岗响马。
他们最大的本事就是地理熟悉,又惯用小股轻骑袭扰。
如果正面厮杀,就算不动用玄甲骑,就凭河东六府子弟,也不惧那群草寇。
可是要说到地理熟悉偷袭暗算,咱们的子弟就不如人家。
这张图上未曾标注偏僻小径,咱们的人不知晓,那些响马怕是心知肚明。
某也知道,那些小径难行大军,咱们的军将便不曾放在心上。
总觉得这等小路于军国大事并无影响,何必浪费心思。
可是他们也不想想,就算是小股游骑不能动摇大军,袭扰后方劫夺粮草,又或者骚扰百姓总可以做到。
他们可曾想过身后袍泽百姓?
还是以为凭借自己那点武艺气力,就能打胜仗?”
长孙无忌苦笑一声并没回答,这个问题也不需要给出答案,自己一笑之间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帮军将心里,哪里会有平民百姓。
也不怪他们,就是当朝贵人也未必就真的把爱惜百姓这几个字放在心上。
大家还不都是一样,相信天下归属由刀剑决定,所谓百姓不过是要粮征兵时才会想到,平时哪里顾得上。
也别说他们,此番若不是关系着九娘安危,自己都懒得在这陪李世民研究地图。
其实在长孙无忌心里,另外有一个念头,只不过他很清楚,这话要是说出来,李世民当场就要翻脸,自己和他也必然恩断义绝,是以这个主意只能放在心中。
说到底二郎还是太过仁厚,又不曾真的被逼到绝境,很多主意现在还不能提出,等到了时候再开口也不晚。
至于当下,李世民就算再怎么愤怒,也无力改变大局,所能做的,就是尽力保证计划下一步顺利实施。
“二郎所想确有道理,不过按某想来,倒也不至于如此。
大郎坐镇潼关,麾下军将纵然不及乐郎君神勇,总归也是身经百战的老将,沙场经验丰富,不至于疏忽怠惰为瓦岗所趁。
前者瓦岗军能以轻骑哨探袭扰,主要还是打了个冷不防。
有了前车之鉴,大郎必然会有所防备不至于再出纰漏。
就算他不管别人,总不能不管自己。
潼关的粮草也需要永丰仓接济,若是军粮有失,他第一个没命。”
李世民也明白长孙无忌说得都是实话,再说自己出谋划策促成这次城中贵女合力发动,募集资财前线劳军这件事,目的不光是为了让徐乐获得粮草,更是让李建成颜面扫地。
这不仅关系着前敌胜负,也关系着自己和李建成之间角力的结果。
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只能往下走,断然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九娘出现在前线,也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
在定计之初,自己就反复盘算过,只要人到了洛阳,就不会有什么凶险。
沿途又是在自家地盘行动,怎么都不至于有失。
思来想去,都是万无一失的局面,按说不该再担心什么。
可是看着面前地图,自己这颗心就总是放不下。
总觉得眼前这张怎么看怎么别扭的草图,在自己视线内扭曲变形,化做一张狰狞笑脸,嘲笑着自己也嘲笑着整个大唐。
第八百九十一章 入阵(一)
李嫣此番闹出来的动静委实不小,宗室女子加上若干文武重臣世家高门的贵女共同筹措财货、粮草以及车马,这不管在任何时代,都是一桩能吸引无数人眼球的壮举。
更别说这里面还牵扯到自从加入李家旗下就以立大功闯大祸闻名的徐乐,想要保持低调都不容易,何况李嫣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低调行事,反倒是一路大鸣大放就差敲锣打鼓生怕人不知晓。
朝中文臣武将根本没可能装聋作哑糊弄过关,必须得拿出个态度来面对。
可是这个态度,又哪是那么好拿的?
能从杨家父子这种刻薄寡恩的君主手里活下来,又能及时归顺李家保全身家富贵的大臣,哪个不是人精?
不管才具高低,见风使舵趋利避害都是一流高手。
大家保全首领的秘诀都差不多,就是先看圣意再开口,只要自己的态度和圣人态度一样,纵然无功也不至于有过。
李嫣干的事情在朝堂上看来可大可小,说大就能牵扯出一堆有的没的,说小就是一桩逸闻闲谈,根本拿不到朝堂上。
毕竟参与者身份虽然非比等闲,可终究是一群女子,没有一个男丁。
即便是李家女儿不是江南佳丽那种弱质女流,也总归不是朝堂上的人物手里也没有兵权,能闹出什么风浪?
无非是拿自己的几个闲钱玩闹,算不上什么大事。
自家那些不成器的子弟,谁闹出的篓子都比李嫣这个大多了。
总不能说酒后斗殴当街杀人不叫事,一群女孩筹钱买粮犒赏前线将士反倒是有问题。
毕竟天下未定仍然要武人卖命效力,总不能让将士觉得自己就是天生贱命,只能厮杀不该接受犒劳。
要是形成这种观念,那还怎么打天下?
再说这位李家九娘也不是寻常人物,背后有李家长女为靠山,更得父母宠爱娇惯。
说她结交外臣图谋不轨,那不是自己找死?
到时候只怕圣人第一个就会收拾这个离间骨肉的贼子,而不会跟女儿为难。
这件事到底该管还是不该管,又或者是该支持还是反对,最后就是看皇帝的态度。
大家心里有数,圣人耳聪目明,长安城风吹草动瞒不过圣人手眼。
眼看这李嫣串联贵女筹备钱粮,再到搜罗车仗组织队伍,整个长安城都得到风声,李渊依旧稳坐不动。
庙堂诸公心领神会,大抵知晓该如何行事。
军国大事不可不议,儿女辈的玩闹,就不必拿到大庭广众下商讨,万事且随他去。
乃至得到这支队伍即将离京前往洛阳,且这些公主贵女还要组织个践行仪式之后,朝臣依旧闭目塞听不闻不问,由着她们折腾。
虽然不是太平年月,不过堂堂大唐国都总该有首善之地的气派体面。
不就是热闹热闹么,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当然,这些朝臣也不是什么都不做。
今日朱雀大街的值宿警戒之责,全部由玄甲骑承担,其他军伍无权过问。
玄甲骑自从精锐军将随同徐乐出征后,便没什么事情可做,基本就是日常操练。
今日突然得到这么一份差遣,其用意自然是再明白不过。
九娘牵头各位公主呼应,城中半数以上豪门贵女参与其中。
闹出这么大动静所筹措的粮草是为了谁,大家心里都有数。
玄甲骑负责维持秩序,也就是情理中事。
再说这日子口在朱雀大街维持秩序,谈不到如何辛苦,反倒可以有一份天大荣光。
毕竟徐乐所部远在洛阳,这些留守京师的玄甲骑,只要披挂整齐站在那里,就少不了美人青目或是几句赞语。
这这么一份天大的体面,让玄甲骑从中分润,也算个人情。
毕竟就算是宦海沉浮多年自诩慧眼如炬的官员,也无从判断徐乐命运究竟如何,多结一份善缘总是有利无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