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使奥斯卡
他虽无长才,但终究为官多年,于江都城内的局势并非全无察觉。从一开始就相信张惠绍所言属实,也知一旦兵变发生,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的结果。不过终究少了几分决断,事到临头需要做主的时候,却怎么也下不了决心矫诏发兵。
固然乱兵进城自己难逃一死,可是自己矫诏发兵,同样有可能面临灭族大祸。思来想去,他想到的化解之道只有一个:将计就计因势利导。圣人想要乾纲独断,不想让外人分权,自己就随他心思,把所有事都交给圣人做主。圣人不说话,自己就什么都不做这样总是无错。即便骁果军谋反,也只管随他去。江都城有城墙可守,城中也有殿脚羽林可用,杨广更是早在一年前就秘密训练了三百精锐甲骑,名为“给使营”。
这三百骑由肉飞仙沈光为统帅,能杀善战骁勇过人,论及战力在寻常骁果之上。有这么一支强兵在手,再加上城墙依凭,足以周旋一夜。自古来兵变讲究一鼓作气,只要撑过今晚,乱军士气低落,自然难以为继,到时候再调兵遣将不愁不能诛灭乱贼。自己不用承担矫诏之罪,还可以保住性命,岂不是一举两得?对比而言,裴蕴那个计划变数太多风险太大,非智者所为。更别说其中涉及善杀大臣之罪,很容易让圣人生出忌惮之心,自己真按裴蕴所言行事,即便不死权柄也必然不保,到时候岂不是白白便宜了裴蕴?
矫诏有罪救驾有功,不能放着功劳不立。来回转了十几遭之后,虞世基终于下定决心,招呼了身旁仆役,不多时自己的三个儿子便被仆人带入书房之中。
虞世基膝下四子,长子早丧,如今跟在身边的乃是虞熙、虞柔、虞晦三人。与其他江南士人子弟一样,这三兄弟熟读文章不谙厮杀,乃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听得父亲讲述兵变之事,三人便全都变了脸色。
虞熙在朝任符玺郎,不过他秉承江南世家风范,这个官职只为领俸不到任,至今没见过符玺的模样也不知自己公廨所在。不过其素有风骨亦有胆略,听到这消息虽惊不乱。“大人既受皇恩,理当为国尽忠。如今大乱将至,我辈别无所能,惟有以性命报答君恩而已!”
虞世基眉头一皱:“为父并非此意。如今江都情形虽险,却也未到我阖家死节的地步。为父是打算让你们三兄弟守城御敌,也不需要你们亲临战阵,只要运筹帷幄调度军士,等到退了贼兵,少不得论功行赏。我虞氏一门还指望你们几个发扬光大,怎可妄语舍弃性命?简直岂有此理!”
虞熙素来孝顺,可是此时一反常态,面对父亲的咆哮半点不慌,正色道:“大人此言谬矣。孩儿弟兄三人皆无武略何以典兵?且关中数万骁果皆虎贲之士,江都弹丸之地又如何自保?今日之事已非人力所能挽,唯与圣人同生死而已。圣人若能压服乱军,大人还可安然度日,若天不佑我,便只有满门尽忠。”
虞世基看着次子,心头也是一阵动摇。或许儿子说得没错,是自己把事情想得太过容易,又或者高估了江淮骁果的战力。设若真如虞熙所言,变乱一生江都不保,自己一家岂不是要被斩尽杀绝?又有谁来延续虞家血脉?
虽说自己的胞弟虞世南因为与自己不和,如今日子依旧寒苦,两兄弟也不住在一起,倒是可能延续虞家家名。可是自己这一支的血脉,又怎能如此轻易的断绝?毕竟是乱世中走出来的人,到了下决断的时候绝不会心软,他思忖片刻立刻对虞熙道:“二郎即刻收拾细软离开江都,我安排家将护送你回家乡去。等到此间事了你再回来。若是……若是果真如你所言,咱们虞氏也不至于断了香火。”
虞熙并未动地方,语气平静地说道:“大人这话又差了。圣人待我虞氏有大恩,大难当头弃主君而去是为不忠,置大人于险地不问是为不孝。不忠不孝之人,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非但不能延续虞氏血脉,反倒会辱没门庭。叔父素有贤名,且与宇文士及相善,纵有变故亦可自保。我虞氏有叔父在,自不会断绝香火。孩儿今日只求忠孝两全,还请大人见谅!”
说话间虞熙朝着虞世南正色一礼,让虞世南也没了话可说。儿子在自己面前犯不上装模做样,此时的态度自然是发自真心。
忠臣孝子?自己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这种人,没想到老天却把这等贤良降于自家。看着儿子端详良久,虞世基终摇了摇头,一声长叹,道了一声:“痴儿!”随后又看向两外两个儿子:“你等之意如何?”
虞柔、虞晦齐声道:“孩儿愿效兄长忠孝两全,更求大人成全孩儿手足之义!”
虞世基看了看三个儿子,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苦笑:“也罢!为父有子如此,夫复何求?百年之后未必有人记得大隋,但肯定有人记得我虞氏满门忠烈,孝义双全!既然如此,为父成全你们的心意。我江南子弟纵然赴死,也要死的从容,不可辱了会稽虞氏的名声。来人,准备香汤!”
他大声呼喝着门外的仆役,准备效法昔日江南的名士,沐浴更衣燃香抚琴,等着生死裁决。可是招呼两声,门外并没有仆役答应,就在他纳闷之时,门忽然被推开,封德彝、马文举一前一后自门外闯入。
往日里封德彝在虞世基面前毕恭毕敬如同一条家犬,如今却是趾高气扬威风八面。在他身后的马文举则如同凶神恶煞,战袍上更满是血污。鲜血顺着直刀刀锋滴滴答答落在房间内的木板上,血腥气瞬间在房间内弥漫开来。
虞氏父子四人并未表现出惊慌,虞世基先是愣了片刻,随后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封德彝!你想必就是逆贼安排在老夫身边的细作?之前你与北人交恶,不惜背负佞幸骂名,便是为了今日?”
“不错!”封德彝语气阴森可怖,“某乃是北人,又怎会甘心为南人效力?要怪就怪你自己有眼无珠。念在咱们宾主一场,我也替你了断一桩心愿。你那后妻性喜奢华又不安于室,引美少年入宅,还把前夫之子带到你家中抚养,平日里没少惹你发怒。今日我发了慈悲,替你把他们都料理了。马将军这刀上的血,便是他们的。稍后,你父子四人的血也会落在刀上。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虞世基冷冷一笑,并未像封德彝想象的一般求饶或是逃走,只是略略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保持端正。随后道:“此时提妇人做甚?今日虞氏满门殉主,还可得个忠义之名。但不知日后你这小人人头落地,又会落个怎样名声?”
封德彝目光一寒,朝着马文举使个眼色,后者提着刀便朝虞世基走来。虞世基面色从容直视刀锋,其身后三子也是一般保持坐姿,无一人畏惧惊叫。今世潘、陆,江南士人的首领,成为了这场灾难中第一个被杀的显贵。
片刻之后,望着血泊中的四具无头尸体,马文举皱了皱眉头:“这南人中倒是也有几个硬骨头。”随后又向封德彝问道:“裴蕴那些人若是再回来该当如何?”
封德彝摇头道:“世家中人在意体面,今日既然不欢而散,三两日间不会随意登门。只要斩了这厮,昏君便又断了条臂膀,我们的大计眼看就要成了。”
说话间他又看向案几前的笔架,目光中露出几许兴奋又有些许激动,几步来到笔架前取下一支紫毫,随后便开始研磨。
马文举有些疑惑地问道:“此计果然可成?”
“放心!虞世基平日代拟圣旨,也是由某动手代笔。虞世基的字迹某能模仿七分,何况那些殿脚御林又不识字,容易糊弄。这份诏书一到,保准那些兵马烟消云散。”
“万一昏君得到风声阻挠又该如何?”
“昏君自己躲在迷楼里快活,又怎知外间变化。”
得意的封德彝开始奋笔疾书,很快一份命令守卫宫禁以及迷楼的殿角、御林军移防他处的诏书已经完成,只看那些军兵是否上当,又看杨广能否做出反应。望着虞家父子的尸体,封德彝心中一阵说不出的畅快。在他眼前,虞氏父子的鲜血如同波浪般外扩,不停地扩散蔓延,蔓延到房间之外,直到吞噬了整个江都!
第七百一十章 屠龙(七十五)
天色渐渐黑下来,迷楼内更是早早点起了灯烛。
徐乐进宫时已经快到晌午,本也想着尽快告辞离开,却不想一耽搁就耽搁到这般时候。他此时越发感到杨家二娘确实是个累赘,如果不是有这么个负累,自己早就一走了之,又何必被强留到此时?更不必忍受这等折磨。
原本三楼的屏风、书架都已移去,那些藏身其后的武士内宿也自然随之撤离。原本暗藏杀机的房间,变成了临时的宴客所在。
美酒、佳肴、各色瓜果如同流水般送入。皇家的宴席本就隆重,杨广又性喜奢侈,这酒宴开起来就没有穷尽。只要他不下旨意停止,内侍就得不停地供应食物,同时撤去残羹冷炙。至于这个过程中有多少食物无端浪费,又要消耗多少财货,根本不在杨广考虑番为之内。
徐乐身为李家斗将又是李世民好友,酒宴参加了无数,却从没见过这等奢华排场。明明只有几个人,耗费的酒食粗算下来,也足以养活上百人。若是徐家闾那等苦寒之地,这种酒食折算的钱粮足够全村百姓半年开销。
他终于相信之前在晋阳听到的说法,一旦皇帝来了兴头,酒席可以通宵达旦持续几天几夜。按照这种穷奢极欲的方式举行宴会,狂饮烂醉几日倒也不算稀奇。
徐乐可以猜到,杨广举行这种宴会有讨好自己的意思,也是为女儿践行。考虑到经此一别很可能天人永隔,略作铺张无可厚非。饶是如此,徐乐心中还是如同堵了块大石头,乃至面对满桌珍馐也提不起胃口。
身为帝王,杨广的反应未免太过无能。左右不过是有人意图谋反,只要派遣精兵猛将前往捉拿也就是了。谋大事却不知保守机密,连主事之人身份都暴露在外,这种谋反与儿戏有何区别?
话说回来,这种谋反都无力压制,这皇帝当得还有什么意思?依徐乐的性子,与其在此饮宴践行,还不如点起人马出阵讨伐逆贼,不管是生是死,都强过在此浪费时光。
这酒越喝越没味道,他便干脆停杯不饮,步离紧随在他身边,跟着徐乐行事。这小狼女向来是个贪吃的性子,又是第一次见到这等珍馐,本来是吃得停不了口。可是再怎么能吃,食量也终归有限,再感受到徐乐的心思也就没了吃饭的心情。
徐乐放眼望去,萧后与杨家二娘虽然面上强作欢笑,但是瞎子都能看得出,两人笑容后拼命压抑的悲伤愁苦。若不是碍着杨广在眼前,两人怕是早已抱头痛哭泣不成声。骨肉亲情人之天性,徐乐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也不觉得古怪。只是生逢乱世人人不幸,帝王之女更是早该有这种觉悟,现在悲伤未免太迟。只能说这位二娘被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少了必要的磨练,事到临头便有些不知所措。
杨广算是这些人里看上去最从容的一个,举杯狂饮不止,似乎心情很是愉悦。这位帝王号称海量,不过此时看上去,已然醺醺然有了几分醉意。
徐乐看得出来,这位帝王并非真的不知死活,不过是借酒浇愁而已。试图用狂饮让自己忘却愁苦乃至危难,于酩酊大醉中度过难关。放在寻常人身上,这种行为都只能算作懦夫,于堂堂帝王而言,就更是丢人现眼。徐乐不觉得他可怜,只觉得令人生厌,不由得皱紧眉峰。
眼看已经掌起灯烛,徐乐终于忍不住道:“时辰不早,我等该告辞了。”
“不!不准走!没有朕的旨意,谁敢离开这里半步?”杨广用手一拍案几,含糊着说道。
萧后轻拂袍袖,示意内侍全部退出暂时不要进入。等到内侍尽去,萧后才对徐乐道:“今晚是本宫和圣人为二娘践行,经此一别后会无期,还望体谅一二,让我们多盘桓一阵,多看二娘几眼。”
“骨肉亲情难以割舍,徐某自然明白。是以徐某告辞就是,二娘大可留下。”
“不!她不能留下!”杨广看向徐乐,“你既然答应了带她走,便不能让她和你分开。你们也不必等到明晨,今晚就走!沈光给你安排得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夜晚开船与白日没什么分别,不用担心他们驾不得船。”
徐乐没想到连沈光安排船的事都为杨广所知,心中颇有些惊讶。更让他吃惊的还是杨广的安排,本以为二娘同行,肯定要选在白天,为何选到夜里?他不相信这是临时起意,或是杨广无奈下为之,这里面肯定有道理所在。
杨广道:“白日人多眼杂,任是你有通天手段,也难逃别人耳目。朕让她随你走,便是希望她能以百姓身份安度一生,别让人知道她真正身份。是以自然是要在夜里走才行。等你们离开江都之后,朕就会下旨宣称公主病故,也免得人们惦记。”
“父皇!”杨二娘闻言,怯生生喊了一声。杨广看看女儿也是一声叹息:“若你不是生在帝王之家便好了,就不必受这等苦,也不用隐姓瞒名度此一生。这是你的命数,非人力能挽,要怪就怪父皇不能照顾好你们就是。日后你的命数如何,就看徐乐的本事良心,为父怕是顾不得你了。”
徐乐看他这副样子,心里既是可怜又觉得可恨,正准备发作,杨广却已经踉跄着站起,又朝徐乐招呼道:“你随朕来,有话对你讲。”
两人一路来到窗边,望向远方那昏暗的灯火以及漆黑夜色。杨广低声道:“你是不是一位朕很无用?明知道叛贼是谁,却不敢派兵捉拿?”
徐乐哼了一声并没作答。
杨广冷笑一声:“你这混账小子又懂得些什么?这是帝王的手段,亦是天子的权谋。若是只有宇文家谋反,朕自然可以捉拿。可如今是所有关陇勋贵一起造反,朕又能如何?难道杀光他们?如何杀得成?又如何敢杀?又有谁去杀?骁果军北人数量远胜南人,朕一旦下旨攻杀,宇文兄弟就会趁机发难,挑动城中南北军束甲相攻。到那个时候结果又当如何?这一关朕不知道该怎么过,也未必过得了。朕只能期盼老天再保佑一次,让宇文弟兄的计谋不能成功,骁果军的忠心可以战胜贪欲。若是老天不肯保佑,今晚便是朕最后一次吃酒。朕问你,任你再如何英雄,若是知道今晚这顿酒席乃是你在人间最后一餐,又该当如何?”
第七百一十一章 屠龙(七十六)
望着杨广那副理直气壮的嘴脸,徐乐心中既觉得好气又有些觉得可怜。身为帝王本不该是这般模样,杨广当日能取代杨勇成为天子,又能执掌天下多年,自然不会不知道天子应该是什么样子。如今变成这般模样,只能说是天数。所谓大隋气数已尽,并非神棍巫师借鬼神为凭信口妄语,而是自皇帝种种倒行逆施以及天下乱象所得结论,若是有人能看到此刻杨广的模样以及言语,就更会对这种说法深信不疑。
徐乐算不上博学之士,不过跟随阿爷学武艺兵法之余,也曾听徐敢讲过前朝兴衰旧事。在徐乐看来杨广此时的心思行止,和那些亡国之君毫无分别。不但没有应对手段,也失去了应对胆魄,在生死难关面前不想办法化解,而是以美酒佳肴自娱,说穿了和等死又有什么区别?身为男子汉大丈夫,在生死关头不想着保护妻小也不想着自救,乃至连拼命死斗都不愿意,只想着穷尽享乐,再就是盼望老天保佑自己逢凶化吉。这等人还能有什么作为?
之前徐乐听阿爷讲起那些朝代衰亡时,心中亦有疑虑。那些亡国之君哪怕即位之初少不更事或是行事荒唐闹得天怒人怨,但总归是一国之君,手中既有兵权,身边亦有亲信大臣辅弼。若是能迷途知返,未必没有一搏之力。可是那些人到了败亡之时,大多表现得孱弱无能,很快便失去江山。直到眼见杨广这副模样,徐乐才算找到了答案。
那些人想必和杨广一般,在穷途末路之前,自己先丧了志气。身为一国之君不肯设法自救,指望外人自然就是这个下场。徐乐看着眼前的杨广,心中自是鄙夷,却又有些恻隐。倒不是徐乐好心太过,实在是大丈夫恩怨分明,这段时间杨广待自己不薄,自己予以报答也属应当。再说那些骁果军本就横行不法,之前有军法条例约束尚敢胡作非为,此番倡乱更会加害无辜,江都及周边郡县百姓都难免遭殃。自家便是毁于王仁恭巧取豪夺之下,又怎忍心看到其他百姓无辜被祸?
徐乐心中一动顾不得许多,脱口道:“太上皇又何必效此小儿女态?与其想着这是最后一餐,还不如放开手脚大战一场,把这些乱军诛灭,或是让他们不敢再生反心。北地骁果军虽众但是人心不齐,让他们厮杀拼命都不容易,更别说行大逆不道之举,就更不是所有人都能下的决断。只要太上皇带领一支精锐甲骑杀入骁果军中,以天子剑斩杀首恶,余者必跪地请罪不复为乱。就是不知太上皇有没有这个胆量,又是否有这个本领?”
杨广如同被人打了一记闷棍,人木在那里半晌无语。徐乐也不说话,只在旁边看着杨广,等待其最终的回答。忽然杨广侧头望向徐乐,语气中满是责备之意:“白日里为何不说?”
徐乐并未作答,而是冷眼看着杨广。杨广问出这话似乎也意识到不妥,再看徐乐的眼神,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他摇摇头:“朕将你当成了自己的臣子,却忘了你是李家忠良,与我本就是势不两立,自然不该为我出谋划策。况且这一手段朕自己也该想到,却是疏忽了。不过徐乐,若是朕依你所言平息骁果之乱,你回到长安,又如何向李渊交待?”
“某对主公忠心耿耿天日可鉴,主公亦知徐某肝胆,又有何需要交待之处?”徐乐态度坚定毫无惧色:“再者说来,此计是否高明非某所能预料,太上皇能否用得成,就更在两可之间。倘若三军已经与太上皇离心,宁愿效忠宇文弟兄也不肯再为大隋卖命,太上皇此举便是送羊入虎口。再者那些军将自己也不肯束手待毙,太上皇想要他们的人头,少不得要一场厮杀。不知久疏战阵的太上皇,如今是否还有亲自临阵的手段?这一计我家主公可用,太上皇未必可用,徐某纵然白日里说出此计也是无用。”
杨广脸色一变:“朕统率虎贲荡平江南时,你尚未出生,有何面目说朕没有胆量?今日便让你看看,朕的胆量如何!来人啊!”
随着一声吩咐,之前负责输送酒食、菜蔬的内侍便在杨广面前跪倒了一片,杨广吩咐道:“速宣沈光前来见朕。令传旨意,命给使营整队,随朕前往东城校场!”
内侍与宫娥很快便退出去,房间内就剩下这几个人。直到这时萧后才开口:“圣人且慢!眼下天色已晚,不合骑马出城。况且骁果兵马众多,其中既有豪杰忠臣,也少不得有歹人。黑夜之间若有歹人犯驾行刺,又或是不识天子冠盖冒犯圣人又当如何?还是等到天明……”
“兵贵神速,不可怠惰!等到天明,只怕就来不及了。”杨广的脸上还带着几分醉意,但头脑却显得十分清醒,就连决断也是异常果决。他即位之初以雷霆手段颁行政令,处置朝政便是这般利落。不过自从兵败辽东被困雁门之后,他便越来越怠惰,这种干净利落的劲头已经许久不见。就连前些时推动迁都之事,也不如现在这般干脆。
萧后在旁看着,心中百感交集。按说丈夫如此,自己应该高兴才是。可是不知怎得,今晚萧后就是觉得心绪不安,总觉得有什么灾厄即将发生,纵然在皇帝面前强颜欢笑,心中还是七上八下难以释怀。此刻听到杨广要亲往骁果军营夺回兵权,就更觉得忐忑。想要阻拦,却又无从开口。她其实认同徐乐的建议,要想彻底压服骁果挫败这次变乱,最好的手段便是杨广自己走一遭。可是萧后终究只是一妇人,对于士卒心思一无所知,她也无从断定那些人对皇帝的忠心几许,又是否会因为皇帝出现就放弃叛乱念头。
杨二娘眼泪汪汪看着杨广,和母亲的态度也没什么区别。显然并不支持父亲走这一遭,却又不敢开口阻拦。杨广看看两人模样,并未发怒或是责备,反倒是朝妻女一笑:“你们这是做甚?朕少年戎马久经战阵,知道如何与军汉打交道。再者给使营何等骁勇沈光有何手段,你等并非不知,又何必大惊小怪?你们且在这里饮酒,朕去去就回。”
他转头看向徐乐:“徐乐!你留在此间不要走动,待朕将那几个反贼的首级取回,让你看看朕的胆量比李叔德如何?”
就在杨广志得意满,乃至颇有些兴奋的当口,一名内侍却慌慌张张走进房中,朝杨广禀报道:“圣人大事不好!”
“慌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
内侍将头紧紧抵在地毯上,高声禀奏:“沈郎君与给使营皆不知去向!”
“一派胡言!”杨广闻言面色一变,抬腿将面前内侍踢了个筋斗,随后伸手摸向腰间想去拔剑,随即醒悟今晚为了吃酒方便,自己身边未曾佩戴兵器。只好用手指着内侍怒道:“没有朕的旨意,谁敢调动给使营?他们不在迷楼还能在哪?少要多言,速去把人找来!”
“圣人,并非奴婢胡言,给使营真的不知去向!”内侍语声哽咽,“不光是给使营,便是守卫迷楼的殿脚,也全都不见踪迹!”
“怎会如此?”这下便是萧后都变得面色发白,一把紧紧抓住女儿的手,掐得杨二娘花容失色却又不敢挣扎。萧后急忙问道:“如今护卫迷楼的乃是哪一路兵马?”
“没有兵马……奴婢等人四处寻找,根本找不到护卫甲卒。宫中禁卫如今只剩当值内宿还有武监,余者都没了踪迹。”
徐乐的眉峰一挑,心中已知情况不妙。就在此时,却见杨广的身形晃了两晃,就在徐乐以为其承受不住即将跌倒,考虑是否搀扶其一把的当口,又见杨广勉强站稳身形,随后仰天大笑,笑声极大,可是听上去惨绝人寰,全无半点欢喜之意。
“哈哈哈!不见踪迹!好个不见踪迹!宇文化及,朕还是小看了你!”
他用手指向那名内侍:“传朕的旨意,命内宿卫守卫宫墙,武监取披挂持弓弩准备厮杀!再传旨意,令右翊卫、右屯卫勤王!传蜀王、燕王、赵王各率本府家兵前来迷楼见朕!”
在徐乐看来,杨广这一番布置倒也算得上妥当,尤其突逢变故,还能安排得井井有条,也确实有些手段。只不过正如杨广之前所说,兵贵神速。如今既已失了先机,这些布置再好,只怕也没了用武之地。如果自己所料不差,杨广这些布置多半是白费力气,除了当值内宿和武监之外,这位皇帝陛下怕是再难调动任何一支兵马。迷楼的内宿卫兵力极少,不管再如何能战,都不足以守城迎敌。至于武监就更不必说,人数太少不足以称为兵马。
沈光对杨广忠心耿耿,究竟是谁能把他无声无息地调走?这背后必有阴谋,只是自己对江都所知毕竟有限,一时难以猜测明白。再说就算猜明白,怕是也没了用处。
徐乐心中想着,不经意间凭栏远眺,却见远方火光冲天而起。迷楼地势高看得远,从方位判断起火之处应是江都东城方向。这般火势绝不是正常照明或是烤炙食物,而是有人故意放火。只怕兵变已经发生,放火的多半就是乱军。
徐乐倒是不怕兵乱,只是担心韩家兄弟的安危。毕竟自己和宇文弟兄结怨甚深,他们既要叛乱只怕不会放过沈光那处宅邸,不知韩家兄弟眼下吉凶如何?
第七百一十二章 屠龙(七十七)
金铁交鸣,枪矛断折。戴金盔着大红披风的甲士,乃是当今天下第一等劲卒。加上人多势众,以众敌寡本应是手到擒来。可是这些甲兵却未曾想到,看似轻而易举之事居然会给自己带来杀身大祸。
正如徐乐所料,宇文化及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虽然徐乐和宇文承基那场比武光明正大各凭本领,徐乐也在最大程度上保全了承基的面皮,可是对宇文化及来说,依旧是深仇大恨,必要杀徐乐而后快。自己不惜重金栽培爱子,又用尽手段让承基的名号传遍军中,让骁果军都知道马上承基的大名,就是为了谋反做准备。
一个有着无敌名号的斗将,在战阵上往往可以发挥百人甚至几百人的作用。某些时候更是可能逆转乾坤改变战果。事实上人之力终有穷尽,再如何骁勇的斗将也不可能真的单骑敌千军。更多的时候还是靠名号震慑敌胆提振己方士气,“无敌”名号对于斗将极为要紧,一旦无敌的名号被打破,对于敌人的威慑便大为不足,自己的部下也会对主将本领心生怀疑。
战胜“马上承基”,对徐乐的名声自然大有助益,也让他距离无敌将更近了一步。好不容易把儿子培养成无敌之名的斗将,却被徐乐从中得利,宇文化及自然咽不下这口气。哪怕明着无法报仇,私下里也曾咬牙切齿乃至在脑海里想过无数手段作用于徐乐一行人身上。之前徐乐等人住进沈光宅邸,宇文化及就想要动手。只不过这几人武艺实在太过了得,自己又没到造反的时候不好兴师动众,只好勉强把火气压下。
今晚一切都要有所了结,不管是大隋社稷还是徐乐一行人性命,都要结果。是以江都东城甫一举火,宇文化及便向沈光宅邸派去了人马。
为求万无一失,这支人马兵力足有四队,其中三队为宇文家精锐部曲,另外一队则是货真价实的骁果军。这队骁果本是京兆鹰扬府兵,经选锋入值骁果。曾经随同杨广北征辽东,也曾在雁门与突厥铁骑捉对厮杀,论及战力尤在边地鹰扬兵之上。其余三队部曲虽然和宇文承祥部下那些穿戴骁果铠甲的家丁同为宇文家私兵,但是战力差了一天一地。
昔日杨广募天下壮士为骁果时,尚有许多豪杰对大隋存有希望,加之骁果钱粮丰厚,四海豪勇之士纷纷来投。可是骁果钱粮虽厚,考核也极为严格,若是无法通过考校便不能入伍。无数身怀绝技勇力过人的勇士,就这样被拒之门外无从投奔。
这些投军者大多贫苦,朝廷不肯招纳又不肯支付往来盘缠,这些人衣食无着有家难回,眼看就要成为饿殍,世家门阀再派人以财货延揽,这些人也就无从拒绝。或为世家财货所笼络,或为言语所迷,甘愿为恩主效力卖命。由他们组成的部曲乃是世家身家性命的保障,也是手上最为锋利的刀剑。
关陇武勋世家都是靠着军功得富贵,又知道乱世是什么样子,自然明白土地财帛若是没有甲兵护卫,迟早都是他人之物。是以私下里都豢养着部曲、门客、死士作为自家根基,表面上则以弱兵掩人耳目。
宇文承祥所部家丁,便是宇文家摆在面上的部曲,其人数有限战力不算太强,杨广知道也不会放在更不至于加以防范。可是对宇文家或是其他世家而言,这种部曲也就是个糊弄人的玩意,根本不放在心里。真正被他们视为臂膀的,还是这些千方百计招揽至部下的精兵悍卒。
今晚江都城内关陇大臣多有默契,表面上不动声色,实际都把这些真正的部曲调度起来守卫家宅。以免乱军不受约束肆意杀戮抢夺,更防范着有人趁机暗算。即便是宇文兄弟,这时候也少不了精兵拱卫,免得被同伴背后捅刀。在这等情况下,还能把三队真正精锐派出斩杀徐乐等人,足以证明此番志在必得。
之前为了打探长安以及整个关中情形,不少骁果军将与徐乐有往来,对于徐乐一行人情况并不陌生,这些消息也早早就被宇文家所掌握。这些兵将知道徐乐及其部下并非好相与,哪怕人多势众也不敢大意。三队家丁把沈光宅邸团团围困,那队真正的骁果则小心翼翼入宅搜检。
这些久经战阵的老军伍并不敢小看对手,其行动安排也可称无懈可击。一火射士登上屋顶张弓以待,其余四火步卒则举着火把四下搜寻。为防被各个击破,一队兵马结阵而行,其行进速度缓慢,但是戒备森严不给人可乘之机。在那位打老了仗的队正看来,这般布置已是极致,对手再怎么了得也没办法可想。不料方一交手,骁果军便吃了亏。
几声弓弦松动声自暗影中响起,那位队正连忙举起盾牌遮护同时扯开喉咙大吼:“贼子在此!”
这番应对无可指摘,速度也自迅捷,然而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正确的应对依旧难逃劫数。几声惨叫声与重物落地声不分先后,屋顶上的射士已有三人饮恨于连珠箭下,尸体自屋顶跌落地面。
这些射士身上都有甲胄护体,纵然中箭也未必就死。只是没想到放箭之人手段极为高明,所取之处不是咽喉就是眼睛。这些地方无甲胄遮护,中箭便难逃一死。放箭之人又是万中无一的神射手,每一箭都正中致命处,三人自然无幸。
随着三箭射出,耳畔又是一声大吼,自阴影里一条魁梧如天神的大汉冲出,手中高举盾牌向着这队骁果军冲来。其力道既强速度也快得惊人,几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伴随着火星炸开,骁果军手中短矛皆被撞得断裂,持盾的韩约也冲入人群内。
“小门神韩约、神射韩小六!他们是徐乐的伴当!”
骁果军中有人之前曾来此处拜访,一眼便认出持盾的大汉正是韩约,而暗中放箭之人不问可知必然是小六。
韩约一声大喝:“知晓你阿爷名号,还敢来送死!”说话间手臂一抖,“郁垒”便已飞出。那名喊出韩约身份的骁果军,没等看清来者为何物,便已被盾牌拍中脸面,郁垒的两颗铁獠牙贯脑而入!随着韩约将铁链向怀中一抖,郁垒离开男子的头飞回韩约掌握,却见那男子已是血肉模糊,脸上更多了两个血洞,鲜血狂喷而出。这名军汉身体一阵摇晃,口内含糊不清地叫了几声,身体一点点向下瘫软。
这时其他骁果军已然对韩约展开围攻,却见韩约脚下转动双盾转动如飞。任这些骁果军刀矛乱挥,砍得火星乱冒,依旧伤不到韩约半根毫毛。面对他一人双盾的本事,这些骁果军也拿不出什么手段应付。虽然韩约一面大盾不可能护住周身,可是他动作迅速脚步灵活,围攻他的士兵不管站在哪个方位,都觉得韩约手中大盾是对着自己的。手中兵器对这面盾牌没有办法,相反韩约小盾反击,每次出手都能制造伤亡。
韩约此番南下未曾携带大盾神荼,不过江都城内兵器易得,神荼又不是什么古怪军刃,自然很容易置办。此刻他手使的大铁牌不论分量、尺寸还是质地都和韩约惯用神荼一般不二,所差者无非是少了神荼雕像。双盾在手的韩约,能将一身本领发挥到极处,又岂惧这一队骁果?
但见其大盾护身,小盾挥舞伤人,走的乃是正宗刀牌路数。郁垒盾虽然不如直刀锋利,可是上面的铁牙也能伤人,再加上韩约神力惊人,便是被他手中铁盾边缘磕扫一下,也难免重伤吐血,眨眼之间便已有数名骁果军倒地不起。
这些骁果算是天下一等精兵,寻常兵马不是其对手。可韩约手段又岂是军兵可以?和徐乐一样,他也是徐敢一手栽培出来的虎将,不拘气力、武艺都足以跻身一等斗将之列。固然其骑战本领不如陆战高明,在斗将行列里要归入步将行列,不如骑将吃香。可他若想要脱离徐乐自立,天下诸侯都会不惜高官厚禄予以延揽。
不管何等了得的精兵,终归敌不过斗将。再说韩约并非无谋之人,他很清楚自己一旦被人围住就难免吃亏,是以脚下不停身形始终在转动不让敌手有围困自己的机会。明明是高大健硕如门板一般的汉子,行动之时却敏如猿猴,让人难以捉摸根本无从阻挡。骁果军赖以克敌的军阵根本无法组成,一队兵被韩约一人牵引着行动,无法发挥阵战之长。不时有人被打飞出去,又有人被打翻在地口吐鲜血。
眼看韩约左冲右突如入这等人的本领,那名队正咬牙切齿地怒吼着:“放箭!射士死到哪去了?”
话音未落,却又听得一声惨叫,这声惨叫并非来自军阵而是屋顶。直到这时队正才想到,自己的对手原来不止一人。
身为老军伍,他本不该如此。只是韩约本领实在太强,对这些兵马而言威胁足以抵得上一队兵,乃至于连队正都忘了自己实际是在和一个人交手,还有一人则藏在暗处对付自家的射士。
韩家兄弟早不是徐家闾的淳朴后生,经过大小战阵的磨砺,早积累了一份战阵经验。两人都知道,以武艺论韩约不怕这些兵马,可是战阵不是比武,单纯武艺了得并无多少意义。对于大将来说,最为可怕的并非明枪而是暗箭,屋顶那一火弓手才是两兄弟的大患。
是以在动手之前,两人就已经约定,韩约对付步卒小六对付射士。两人都相信自己的手足,放心把性命交到对方手上。正如韩约是徐乐的遮护一样,小六也是兄长的遮护,韩约别看平日对这个兄弟常常责打,实则心中对小六极为关爱。他相信自己的手足可以保护自己,就像徐乐相信自己一样。
从一开始交手,韩约就没分心顾虑那些射士,放开手脚施展武艺,把敌兵杀得落花流水。小六也未曾辜负兄长所托,一人敌一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