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使奥斯卡
徐乐没理会他后面的劝诱,只是注意听着前面的话。知晓步离无恙,自己的心就放下一半。随后又问道:“既然如此,沈兄此来便是奉了太上皇旨意,要取某的性命?”
“徐兄这样讲话,你我便没什么交情好讲了。沈某何等样人,徐兄莫非不知?就算圣人真要对徐兄有所不利,也不会派沈某行事。某听了李渊篡位消息,便担心圣人对徐兄不利,是以特意赶来,为徐兄送个消息。”
“再就是向我问个明白?”说到这里,徐乐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丝松动,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此刻已然明白沈光的愤怒因何而来,又为什么把自己叫到这里问,而不是在后院直接开口。
沈光为人豪爽,在长安时便是侠少首领,到了江都依旧不改豪侠做派,与骁果军以及宫中禁卫甚为相得,堪称是小孟尝一般的人物,消息自然灵通。他多半特意向友人请托,打探与自己有关的消息。是以有关李渊称帝的消息一来,他便听到风声,随后便紧赶慢赶过来给自己通风报信,实际还是希望自己早做准备逃出生天。
不过怎么安排是一回事,心里如何想又是另一回事。刚听到消息时,沈光想必把自己误会成李渊的同谋,来江都的目的就是稳住杨广和骁果军方便李渊登基。若是如此,自己和沈光的交往,以及这段时日与杨广相处直到献计,都不过是计谋的一部分,所做的一切都是使诈用计。越是豪爽之人,越是不能容忍欺骗。自己如此,沈光自然也如此。
是以见面之时沈光那么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不光是因为大家各为其主,更多是认为自己待友不诚,辜负了沈光的这份交情。之所以不在大庭广众下问,也是对徐乐保持着最后一份敬重,算是对朋友体面的以及彼此交情的顾及。倘若发现确实中了徐乐奸计,沈光多半会选择划地绝交,再痛快地打上一架以做了结。这些事都不适合在外人面前做,才把徐乐叫到这里询问,又事先遣散家仆确保没人能听到彼此的对话。
既然误会化解开,之前的怒气也就消散殆尽,心中只剩了对彼此的敬重与惺惺相惜。为友如此,已经算得上仁至义尽,不管日后彼此立场如何,对于这份交情都不能轻视。
不过感激是一回事,对于其所提谏言徐乐却不能接受。“我家主公是否真的登基受禅,这其中又有什么隐情,徐某一无所知自然不便作答。就算这些都是真的,也没什么不妥之处。我说句不怕沈兄动怒的话,大隋气数已尽神仙难救。更何况杨广并非明主,如今所用种种手段,形同负薪救火,于天下有害无益。徐某大好男儿,又怎会为这等昏君效力与天下为敌?”
沈光并未辩驳徐乐的话,而是反问道:“即便你所说属实,如今也只有这一条路走。李渊为人外宽内嫉阴险毒辣,徐兄性情耿直,迟早要遭他的毒手。就算你不喜圣人所为,也不能再为李渊效力!”
“人各有志,沈兄不必再劝。”徐乐打断沈光的话:“徐某相信自家主公,就像沈兄你相信太上皇一样。你我之间怕是谁也无法说服谁,只能听天由命。不过沈兄对我有恩,徐某也不能不报。我这里有件事,也要提醒沈兄。”
之前徐乐因为不想招来沈光反感,又觉得说了也没用,是以并未提及自己对骁果军叛乱的担忧。可此时沈光赶来报信又劝自己归顺,正是个说事情的大好机会。借着这个由头,徐乐便将自己所见所知以及自己的担忧全盘托出,最后说道:“某也知晓此事并非沈兄所能过问,但是你我既为兄弟,我总要对你说实话。至于该如何行事,徐某就不便多口,一切由沈兄自行决定就是。你道我家主公那里凶险,在某看来倒是沈兄所处的乃是龙潭虎穴。偏生你们一个个不为所动依旧我行我素,真不知该说你们胆大,还是过于懈怠!沈兄可以当我大言欺人,但我相信凭你的才智,肯定能看出如今情形何等不利,理应有所戒备才是。”
沈光并没有跟徐乐翻脸或是争辩江都的安全问题,反倒是脸上露出几许羞愧神色,低下头去不再言语,握住直刀的手也早就松开了。过了片刻,沈光才无奈地一声长叹:“我早就说过,徐兄眼力过人,江都之事瞒不过你,如今看来还是我小觑了兄长。不光城中之事瞒不过你的眼,哪怕你不曾亲眼得见,只凭只言片语也能将城中情形看得如此通透。可惜圣人无福,不能将徐兄收入麾下。可恨李渊无目,有徐兄这等栋梁,却不能重用。这老天何等不公!”
他说到这里声音陡然向上一拔,饶是他早已把仆从赶散,这般高声呼喝,也未免过于大胆,很可能惹来灾祸。沈光并非冒失脾性,之所以如此,只能说明他愤怒到了极处,是以顾不上其他,只想先骂个痛快再说。
“徐兄有所不知,城中情形可能比你讲得更为凶险,昨晚便有这么一桩事……”
沈光身为杨广近侍又广交好友,宫中之事也瞒不了他。杨广先是亲自动手斩杀忠心报讯宫娥,又安排人手杀了那四名武监以及萧后身后的宫女,一口气出了这许多人命,再怎么压制消息也少不得走漏风声。虽然众人在表面上装聋作哑,暗地里有关这场杀戮的消息早已闹得沸沸扬扬,沈光也打听到了端倪。
对于杨广这般行事,沈光心中颇为不满,可是碍于君臣名分,加上自己的权柄有限,想要干涉也是有心无力,只要把这份怒气压在心里。此时听徐乐说起城中事,他压不住脾气,将这份不满尽数宣泄出来。这其中固然责怪朝中宵小不识大局,到了这个时侯还想着争权夺利甚至与朝廷作对,更多的则是对杨广的不满。
毕竟是侠少出身,沈光骨子里依旧保持着轻侠少年的本性,对于那些权谋手段并不放在眼里,亦不认可那些复杂心思。更何况杨广这种行事,已然不是权谋所能解释,在沈光看来简直就是亲痛仇快是非不分。身为人臣不能辱骂君主,但是在好友面前,他还是控制不住直抒胸臆,对杨广也有不少不敬言语。
徐乐的眉峰皱起,脸上神色凝重。他并没有像沈光那般怒不可遏,而是感到事态远比自己想象的更为严重。虽然那名宫女禀报之事沈光也不曾知晓,但是既然来自司马德勘的营房,必然和司马有关。连夜进宫事关重大,稍微想一想就能猜到,这其中关系之事多半涉及到谋反篡逆。
便是再怎么仁厚的君王,面对这种事都必须以雷霆手段予以处置,元凶首恶必然要铲除乃至族灭。至于对胁从的处理,仁君与暴君可能存在分别,可是对于这等大逆不道的行径予以制裁却是所有君王都要做的事情。如今杨广这种处理在徐乐看来,简直愚不可及,简直和三岁娃娃没什么分别。仿佛自己把头埋进被子里,对于外面的事不看不听,就能避免受到损伤。身为一国之君,面对可能涉及谋逆的大事居然用这种方法处置,更是杀掉了忠于自己的耳目,这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帝王并非神明,要想让军将兵卒听从调遣,不能光靠身份权柄,更要有手腕以及足够的钱粮财帛。士兵衣食仰给于君王,又畏惧君王权威,自然就会听令行事。如今杨广既给不了军兵部下饱食,又维持不住帝王权威。恩威俱失的皇帝,官兵便不会怕。就算之前没有反心的军汉,这回只怕也要生出异志。何况如今江都又是这么个情形,怕是用不了多久,整个城池都将面临一场灾劫。
有此看法的不止徐乐一人,沈光的脸色足以证明,他的心思和徐乐相差无几。之所以还希望徐乐投奔杨广,固然是为其鸣不平,也是希望借助徐乐的才干勇力,化解这场劫难,免得事情真演变到最坏的地步。
不过眼见徐乐这般态度,他也知道自己所谋不成,或许正如徐乐所说,大隋气数已尽,非人力所能挽回。既然如此,便不该再坑害朋友,像这等好男儿还是应该驰骋沙场建立功业,为天下苍生谋福。不能让这样一条好汉,困在江都这潭浊水内,是时候告别了。
第六百九十八章 屠龙(六十三)
“江都城外码头上,停着一艘船。船上水手舵工,都是可以交托性命的好汉子。他们都是江南子弟,乃是一等一的行船好手。只要船离了岸,便是有千军万马也休想追得上他们。尤其城里这些关中骁果,虽然在江都驻扎有时,也不过是学了些粗浅水性,于操控船只并不擅长。给他们再大的船,也很难追得上。再说乐郎君一行数人,也没有拼命追击的必要。某也知道徐兄手段过人,如果一心想走,天下间没有多少地方能留得下你,凭你自己的本事也足以离开江都。不过大家相交一场,这也算是我最后尽一番朋友心意,徐兄还请不必推辞。”
徐乐心知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安排这么一条逃生的船只以及可靠人手绝非易事,尤其沈光还不是世家子弟,并没有那么多奴仆可用。全靠自己结交的朋友做这桩大事,其中艰辛更非寻常人所能想象。只怕他在江都结交的所有关系,都用在了这一条船上。
这么一番苦心孤诣的安排,最后目的不是为了自己逃,而是给友人提供逃生机会。这个友人身上还负着李渊奸细的嫌疑,这件事一旦闹开,哪怕是杨广都未必会对沈光手下留情。越想徐乐就越得承认,自己欠了沈光一个天大的人情,偏生这个人情还不好还。沈光方才的话,其中已经包含了诀别之意,显然准备好一死以报君王。自己救不了他的性命,也救不了江都,这情分怕是此生难报。
徐乐想了想,“沈兄,或许情形不至于到这个地步。你的这份心意徐某已经领受,只是出城之事徐某还得另想办法。”
“事到如今必要当机立断,拖延迟疑如同妇人,岂不是自误性命?”沈光反倒发作起来:“你我虽然相识不久,但彼此投缘乃是知己,我为你做这些事乃是尽朋友之义,徐兄不必放在心上。我相信你能凭借自己的本事出城,不过眼下情势千钧一发,还是该用最为稳妥的办法为好。再者说来,世道险恶人心叵测,乐郎君相信之人,未必就真的可靠。沈某这些朋友虽然出身草莽,却是可以托付性命的豪杰,更熟悉这一带地势水情。乐郎君想要回转长安,他们绝对是最可靠的帮手。等事成之后,只要给他们寻一口饭吃,他们便会心满意足绝不会成为乐郎君的拖累。”
“沈兄这话就说远了,既然是你的朋友,也便是某的朋友。朋友之间互相帮手乃是应有之义,又谈何拖累?能为朋友出一份力,徐某义不容辞!只不过眼下步离还在宫里,某又如何能走?”
“步离……”沈光看看徐乐,随后又压低了几分声音:“某承认,这位姑娘算是个绝色,然则大丈夫理应以大事为重,怎可为美色所迷?乐郎君乃是顶天立地的豪杰丈夫,自然明白孰轻孰重。之前单刀独闯骁果军营,已然算得上情深意重,如今就算把人暂且留在江都,也不会落人口实。总不能为了个女子,就害了自己性命。再者说来,皇后娘娘与帝姬都和步离相善,她自己也有一身武艺,纵有风险也足以自保。城中还有六郎、沈某在,也会设法护她周全。只要你先行离开江都,随后某便安排人手把步离送去长安,岂不是两全其美?”
徐乐看看沈光,随后又一笑:“沈兄,你我都不善于诳语欺人,就不必勉强了。你自己也知道,这些事是做不到的。否则的话,便不会急着让我离开。”
沈光被徐乐当面戳穿假话也略有些尴尬,但是随后还是咬牙道:“乐郎君聪慧过人,确实骗不了你。不过你既然如此精明,就不该做糊涂事。为了一个妇人,坏了自己以及两位伴当性命,这可不是大丈夫行径!”
乱世中人命如草,便是名士贤臣又或是百年名门,在兵锋铁蹄之下也会化为齑粉。在这等环境里,女子的性命就更不受重视。况且前朝高纬之于冯小怜、萧宝卷之于潘玉儿等为美色误国丧命的例子,也让英雄豪杰对于美人从心中生出几分戒备之意。
固然人伦大道不可荒废,但是一旦有谁沉迷于某个美人,或愿意为女子搏命,就难免被人认为是无用之辈又或者好色不知轻重,为人所轻视。沈光正是因为拿徐乐当作自己人,才会如此不客气地以言语指责,其心意还是希望徐乐迷途知返趁早放弃步离赶快逃生。
徐乐也知他是好意,不好直接与其争吵,却也没法向他说明自己和步离之间的羁绊远比沈光想象的密切。自己将步离视为亲人,绝不可能牺牲她的性命自己逃生。只好说道:“沈兄一片苦心,徐某不会辜负。不过此事关系重大,三言两语间难以说明。徐某知道轻重,但也不会为了保全性命就抛弃手足袍泽。至于江都局势虽然凶险,但徐某自信可以靠着一身本领自保。再说,真到了那等时侯某再设法出城也不迟。倒是沈兄,你自己就不想想退路?”
沈光微微一笑:“小弟虽然出身宦门,然则自记事起,便不曾过上好日子。最风光时,也不过是长安城内一轻侠无赖而已。坊巷之中商贾称我为游侠儿之首,实则和草寇头目并无什么分别。即便是每日好酒好肉,日子也算不上快活,更不是男儿汉应该做的事!直到圣人招兵,某投军入伍之后才算活出几分人样。靠着圣人抬举,得以入朝为官,如今更是追随圣人左右。城中军将大臣见了某,都要打个招呼,与我寒暄一番称我一声将军。这一切都是圣人恩泽,某岂能不报?武人报恩,无非血肉性命而已。沈某活在世上一日,便要保护圣人周全,守着大隋江山。有人胆敢犯驾,便要先从我的尸体上迈过去!”
他这番话慷慨激昂情真意切,显然是发自肺腑。徐乐望着他这副样子,心中不免唏嘘。沈光如此,自己又何尝不是?若是刘武周做出这等称帝行为,自己定要和他翻脸,大家非要论个高低不可。可是李渊既是尊长又是李世民的父亲,自己便不好向他发难,这和沈光又有什么分别?自己这种人一旦认准了什么,就不可能挽回,自己也不必白费气力。
徐乐想了想,对沈光说道:“沈兄言语乃是大丈夫立身之本,徐某自然赞同。不过恕某直言,沈兄这等豪杰,不该为了昏庸之主白白葬送性命。大丈夫行事只求无愧于心,不必在意世人谤誉,忠君报国亦未必只有舍身护驾这一条路可走。沈兄并非愚顽之人,于小弟言语里的意思也能明白,还请仔细斟酌。”
沈光点点头,又朝徐乐一笑,并没有再说什么。同为豪侠性情又恰好遭逢这等乱世,于生死二字早已看淡,所求者无非是快意恩仇俯仰无愧。徐乐的话与沈光心性相和,也能明白对方言语里的关切之意,自然不用再多做分说。
徐乐的心思很是坚决,沈光也知劝不动人,只好说道:“既然乐郎君心意已决,我也不再相劝。不知还要小弟做些什么?”
“沈兄所做之事已然令某感激不尽,不敢再叨饶。只要再拿些酒来,你我痛饮一番便是。”
徐乐并非酗酒之人,此时开口要酒,更不是为了自己口腹之欲。大家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全都明白,此番分别多半便是永诀。以沈光的性情,不会背弃杨广独自逃生,那么免不了丧命于兵火战乱之中。
这样一位豪杰落如此收场,本就令人唏嘘,更何况两下一见如故,眼看自己生平知己就要以身殉道徐乐心中又如何能平稳?是以这杯酒也算是壮别,为两人都留个念想。
看来沈家的仆役已经被悉数打发出府,偌大沈府内就只有这么几个人,拿酒这件事也只能沈光亲历亲为。当他捧了一坛酒来到书房之时,却见房间内除了徐乐之外,又多了一名中年宦官。
一见这名宦官前来,沈光的脸色微微一变,怀抱酒坛僵立门首,颇有些不知所措。倒是那名宦官见机得快,见沈光回来连忙笑道:“圣人果然神机妙算,说沈郎君必然在府中与乐郎君一处,当真是分毫不差。这倒是省了奴婢些许气力,二位请随奴婢同行,往迷楼面圣。”
沈光擎着酒坛站在门首并未动地方,两眼看向徐乐。这小小的酒坛在他手中,一样可以成为杀人利器。只要徐乐发一句话或是一个眼神,下一刻这只酒坛便会要了宦官性命。左右有一条性命向皇帝交待,这种宦官打杀几个又有什么要紧?
徐乐以眼神示意沈光不可妄动,随后又看看酒坛:“看来这酒只好回来再吃,咱们先往迷楼要紧。”
“圣人只唤乐郎君与某前往?”
“正是。”那名宦官依旧满脸堆笑,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处于两员虎将包夹之中,随时可能丢掉性命。不过从他毕恭毕敬的态度就能证明,这宦官乃是个精明人物。知道此时该当如何,才能保住自家人头。
沈光思忖片刻,两步来到案几之前放下酒坛,随后对徐乐道:“这坛酒放在这,你我回来再饮!”
徐乐微笑点头,并未作声。那名宦官也长出了一口气,随后在前带路,领着二人走出书房。来到外面,沈光放眼四顾,见自家外面没有埋伏甲兵,总算出了口气。皇帝只是召见徐乐,没有下令捉拿,且没有安排甲兵包围宅邸,看来事情还没到不可缓解的地步,自己也就暂时不用出手以武力突围。
韩家兄弟在角落里偷眼观看,眼见徐乐随着内侍离去,小六神色颇有些慌乱,若不是韩约紧紧按着他,他只怕已经跳出去阻拦。虽然两人并未听到之前徐乐沈光之间的对话,也不知道李渊称帝消息。但先是沈光神色有异,又有内侍突然出现,两人依旧能察觉出情形不妙。
韩约悄声对小六道:“凭乐郎君手段,他若是不想走,谁能勉强?既然他甘愿随行,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们不可轻举妄动。且回去准备兵器预备厮杀!”
第六百九十九章 屠龙(六十四)
迷楼内,杨广面色阴沉。虽然一语未发,但是任谁都能感觉到那股冲天怒意以及杀意正如同乌云凝结一处,一场风暴正在酝酿之中,随时可能降下致命雷电,让徐乐化为飞灰。杨广素来喜爱英武少年,往日里不管徐乐对他的态度如何,杨广总是面带笑容,看徐乐的眼神里更满是欣赏。今日却如同看着死仇大敌,从两眼内几乎要喷出刀剑将徐乐千刀万剐。
沈光还想要为徐乐分说几句求情,可是杨广一见他就挥手示意不让沈光开口,随后就让内侍把他带出去。饶是沈光再怎么大胆豪迈,也不敢在杨广面前放肆,只能生生被驱逐出去,不敢多说半句话。只留下杨广、徐乐两人在房间里,再有便是屏风后那些全副武装的护卫劲卒。
“徐乐!”沉吟良久杨广终于开口说话,声音很是沙哑:“朕以为徐家子孙必是豪杰,却没想到老徐敢的孙儿,居然会为人做死间!你就不怕辱没了自家门庭?死后没脸见自家祖先?堂堂斗将就算是死,也该死在战场上,像个英雄一样慷慨捐躯。给人当弃子以性命助李渊篡位,这等死法又算什么好汉?”
“太上皇何出此言?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顶天立地,何须用什么阴谋诡计?倘若徐某得知主公登基之事,来江都之时便会把话说明,不用等到今天!”
“那朕早就把你碎尸万段,也不会容你活到今天!”杨广在案几上用力一拍,身体略略前倾,如同一只发怒的野兽,随时准备从案几后扑出,把徐乐生生吞入口内。
徐乐气定神闲,对于杨广的暴怒以及可能遭遇的危险,根本没放在心里。杨广这种反应早就在预料之中,如果不是担心这个,沈光也不用冒着风险通风报信,又给自己安排船只逃生。
这也不能怪杨广,不管昏君还是圣人,都无法容忍李渊这种公开称帝的行径。作为北地世家首领,李家的身份地位以及对朝野影响,不是那些蟊贼草寇可以相提并论。若是刘武周之属自立为王,天下人只会笑他们沐猴而冠,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士族豪强不但不会归附,反倒会产生恶感,认为他们不知死活更不懂规矩。可是李渊的情况就恰恰相反,那些世家名门认可他的身份地位,也认为他有资格做皇帝。
换句话说,如今的天下依旧属于世家门阀,就连谋反这种事,也要看世家是否认可。如果是这个圈子里的人,或者被他们认可有“人君之相”就能得到世家门阀的支持。只要许诺他日江山定鼎之后,给这些世家门阀足够满意的条件。便能得到这些人的支持,不管财物还是人力,都可以向他们寻求帮助。反之如果不能得到世家认可就自立为王,不但不会得到扶持,反倒会被打成乱臣贼子,面临来自各方面的打压。
李家和杨家本就是门阀之一,属于世家之中的人物,自然更容易得到认可。李渊在未曾造反之前,就被天下名门看作可以和杨广相提并论的人物。除去君臣身份之外,在世家眼中两人并没有高下之分,甚至可能李渊还略有胜之。是以他如今接替杨广做天下之主便算不上罪过,可以被世家接受。
杨广不在乎自己治下出现多少草头天子,那种山大王一样的存在,也动摇不了大隋基业。可是对李渊这种有资格取代他的强人称帝,不但威胁了大隋的基业,更是要杨广的命,是以他绝不能容忍。如果之前李渊的两分天下主张还勉强算是给杨广留了一条路走,那么如今公开称帝,便是公开宣战。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两人之间只能由一个人活下来。
原本杨广还可以自欺欺人,躲在江都享清闲,或是逃到丹阳割据一方。用静待天时等借口蒙骗文武以及兵将甚至自己,随着李渊正式称帝,他便连自己都骗不过。
他必须做出应对,向自己的臣子兵将以及治下百姓表明态度。否则那些依旧忠于大隋社稷的臣子又该如何看待自己的皇帝?军民人等士气动摇,就算想划江而治也不可得。是以杨广不管发怒还是杀人,都不算什么奇怪,徐乐心里也有所准备。
不同于面对沈光时的松弛,此时的徐乐周身肌肉已然悄悄绷紧,整个人处于随时可以格斗杀人的状态。
其实这段时间的相处,让徐乐对杨广的看法也发生了些许改变。之前认定其是个昏聩残暴的君主,就算千刀万剐也难赎其罪之万一。可是如今他发现,这位荒唐天子身上,也有些许可观之处。如果不是行事毛躁急于求成,或许也可成为个有为之君。
虽说他和杨广注定不会成为朋友,但是也不至于见面就想结果其性命。至少就眼下而言,如果杨广不动杀心,徐乐也不打算动手杀人。左右骁果军眼看就要哗变,这些乱兵绝不会饶过杨广,自己也就没了动手的必要。步离人还在迷楼内,不到万不得已更是不该大打出手。
因此面对杨广的咆哮,徐乐并未做出应对,而是直面杨广一语不发。他也知道,此时自己说什么其实并不重要,杨广接下来采取怎样的行动,取决于他的胆量以及对关中的处置。甚至整个江都乃至杨广本人的命运如何,也取决于接下来的决断。这个时候自己不该说话也不必说话,杨广本人是生是死,大隋国祚如何,一切自有定数,外人不必干涉。
“你别以为朕不忍斩你!芝兰当道不得不除,何况乱臣贼子?逆贼李渊篡夺大宝,论罪当诛九族。附逆之臣,也难逃一死!你阿爷在日不管何等跋扈骄横,也不敢牵扯到谋反大案。你徐家如今既与反贼同流合污,便是将你碎尸万段也是理所当然!”
杨广继续咆哮着,徐乐还是之前那副模样,一语不发直视杨广,等待对方最终决断。
“徐乐!朕念在你徐家于社稷有功,你又是徐家唯一骨血的份上,给你一条生路。只要你跪倒归顺,朕可以既往不咎。朕不但不杀你,还会重用你。李渊给你的官职,朕也可以给你。除此之外,朕可以自骁果军中选拔三千甲骑供你操练,为朕练一支玄甲铁骑出来!”
杨广此时的语气变得亢奋:“只要你能练成玄甲骑,带着玄甲骑杀回关中夺回长安,便能洗刷之前罪过,更能给自己挣个大好前程。朕会招你为驸马,更会封你为王!开府建牙建立家号,一跃成为世家,这些都唾手可得。怎样?区区一个左翊卫大将军,如何与王爵之位相提并论?不单如此,朕还会让你有机会手刃杀父仇人,为自己的父母报仇雪恨。这等良机不容错过,你千万不要自误!”
徐乐的脸上反倒露出了一丝笑容,与平日相比,他笑起来的样子更为俊朗。只是此刻他的笑容里充满了嘲讽又带着几许怜悯,看不出半点善意。
“有请太上皇安坐,人突遭变故乱了方寸,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是如今大隋江山压在太上皇肩头,怕是容不得您感情用事。今时今日是什么局面,你我心知肚明。我若是太上皇,此时便该想想怎么让自己活下来,再设法化解眼下的危难,而不是在这里发梦!太上皇睡得够久了,也该醒醒了!”
杨广的脸色随着徐乐言语陡然一变,一张脸涨得通红两眼凶光四射,怒喝一声:“竖子大胆!莫非真以为朕舍不得斩你?”
随着这一声怒喝,徐乐甚至可以听到屏风后传出的兵器出鞘声。他依旧神色不变,只是双腿微微绷紧,如果杨广接下来传旨杀人,自己便要先下手为强拿下杨广,至少也要拼个同归于尽。口内则冷声道:“要斩徐某,只怕没那么容易!”
就在双方一触即发之时,忽然门外传来一声琴声。声音透过房门直抵两人耳中,随着琴声响起,杨广脸上的怒意也略略消减几分,接下来的命令并未传下,而是又坐回原位。在眼神中,分明流露出几许柔情。徐乐这时也猜出弹奏之人身份,不等他回头,房门外已经传来女子的声音:“臣妾求见圣人。”
声如空谷黄莺百转千回,闻声不见人就已经让人醺醺欲醉,迫不及待想要一睹佳人芳容。徐乐是听过杨家二娘说话的,他可以断定说话之人绝不是杨二娘,其年龄远比二娘为大,所经历的沧桑也不是这位帝姬可比。不过徐乐本能地感觉,这位说话人别看年纪大了些,可是若论容貌风姿,只怕还在二娘之上。杨广迷楼之中美人无数,但是这种祸水一般的人物未必多,最有可能的就是杨家二娘生母萧后。
步离之前被宣进宫,就是萧后召见。如今萧后、二娘都在此,莫非步离也来了?徐乐刚想到这里,门已经被推开,随后一阵脚步声音响起。甚至不用回头,徐乐就感觉到行路轻盈如猫,没有半点动静的步离已经走入房中。
他刚刚回头看去,依旧被换了一身宫装的步离,已经抢先冲到徐乐身边。而在步离身后,则是怀抱瑶琴的杨家二娘,最后则是个中年美妇。妇人的眼光也落到徐乐身上上下打量,饶是徐乐心性如铁,泰山崩于前也可泰然自若的性子,被美妇一望,心中也莫名打了个突,只觉得心跳莫名加快几分。不由得暗自佩服:不愧是能生出杨家二娘的女人,绝非等闲之辈。
也就在他想着的当口,萧后与二娘已经来到杨广身边,与徐乐对面而坐。萧后上下打量着徐乐,将之前剑拔弩张的气氛破坏殆尽,可是徐乐的心反倒是变得慌乱,周身更是阵阵不自在。
第七百章 屠龙(六十五)
固然大隋风气开放,对于男女相处也没有那么多禁忌。可是萧后身份非同一般,平日里极少面见大臣。更何况眼下情形紧张,这种时候哪怕是和杨家沾亲带故之人,也很难轻易见到皇后真容,徐乐身上还担着李家死间的嫌疑,要见皇后更不容易,更别说被萧后这么上下打量。
徐乐可以感觉到,萧后的视线里既无杀意也无愤怒,反倒是有着长辈对晚辈的关爱。可这并不能让他感到放松,反倒是因为萧后的目光变得更加拘谨,身上的汗毛都快要炸起来。哪怕是在战场上和天下间第一等斗将厮杀,徐乐也没感觉自己会累到这个地步。
这种眼神徐乐其实不陌生,徐家闾那些年轻的后生即将成亲之前,女子家的女性尊长,便会用这种眼神看着他。既是长辈对晚辈的提携关爱,也是一种委婉的警告,让男子对自家孩子好些,否则娘家不会答应。
不管这种眼神如何熟悉,也能理解女方长辈一片苦心,可是事情落到自己身上,徐乐还是感到不怎么欢喜。尤其这种视线还是来自萧后,就更是让徐乐周身不自在。他不认为堂堂一国皇后,会如同乡村愚妇一般无知短见,为了相女婿便特意跑来见面。更何况于招赘之事自己已经严词拒绝,以萧后的身份地位也不该苦苦纠缠。可是萧后以及杨家帝姬的出现,再加上这种眼神,让他不得不这么想。比起应付这种问题,他更愿意面对杨广的怒火,乃至大打出手也算不了什么。
不过不管怎么说,随着三个女人的进入,房间内气氛重又得到缓和。杨广和徐乐方才几乎要翻脸动武,这时又能好好讲话。萧后打量徐乐良久,微微一笑:“方才见面的时候,我差点认错了人,只当是长安城中令无数闺秀魂牵梦绕的卫郎君死而复生,前来与故人相见。说来你可能不知,令尊在世之时固然与李渊亲厚,和圣人也是过命的交情。两下往来频繁,三五日间便要盘桓饮宴,那时卫郎君见了本宫,也是一口一个阿嫂的叫着,可是热络得很呢。从这里算起来,你算是我和圣人的子侄辈,理应叫你一声贤侄。”
对于萧后的话徐乐半个字都不信。自己父亲不是个能应酬权贵的性格,更何况他是太子杨勇的亲卫首领,不可能和杨广有很深的交往。徐家人不喜权谋手段,却不代表真的没有脑子。这种糊涂事父亲绝不会做,更何况还有阿爷在旁,也不会允许父亲胡作非为。
萧后这番话肯定是信口雌黄,欺负死人不会讲话,故意编造老辈交情,试图靠这个压服自己,让自己以子侄辈的身份地位与这对夫妻相处。
徐乐既以看破萧后谋算,自然不会被其计谋所赚,冷哼一声:“这称呼担当不起。再者说来,阿爷只说过主公与家父乃是总角之交,未曾提过与其他人的交情。若是想用父辈交情劝降,还是趁早打消了念头。”
“放肆!”杨广再次想要翻脸,却被萧后紧紧抓住衣袍,另一边的二娘则开始拨动琴弦,发出几声清脆悦耳的琴音。步离好奇地看着两个女人,搞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如此,只不过自己的身体也如同一只受惊的小兽般蜷缩暴起。人就像是一张拉满弦的弓,随时都可以弹射出去搏杀拼命。
萧后以温柔的语气安抚着杨广,听上去就像是慈母哄幼子:“圣人息怒。徐将军年少气盛,圣人不必如此动肝火。再者说来逆贼李渊欺世盗名,天下间不知多少人上了他的当,将其当作仁厚长者正人君子。便是圣人不也是被他骗过,才让其有机可趁?徐乐年纪轻,不曾见过世道人心的险恶,为李渊所欺也是情理中事,圣人不必动怒。”
“不识好歹!”杨广怒气冲冲地说道,语气依旧充满愤怒。不过终归是没命令屏风后的伏兵动手,徐乐和步离也就不至于非得动手伤人不可。萧后又看了一眼徐乐,其神色就像是个宽厚和善的长辈面对家中顽劣子弟,气恼中带着宠溺还夹着几分无可奈何,一声长叹:“你这娃娃也是太过倔强,这等脾气若是不改一改,迟早要吃大苦头!徐家人个个精明强干,你想必也不例外。也不消我们多说什么,你自己回去好好想一想,李渊此番行事对你是好意还是歹意?若是连这都想不明白,你也没资格统领一支军马。圣人本想要你归顺大隋,给你一份大好前程,如今看来这条路是走不得了。不过这也无妨,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再说天下已然是这等模样,你不肯辅佐朝廷也不足为怪。”
徐乐道:“徐家没有趋炎附势的宵小!道不同不相为谋,不管大隋江山如何,徐某都不会归顺投降。就算把徐某碎尸万段,亦难动摇分毫!”
萧后不等杨广发作,抢先说道:“我虽是个女流,却也见过不少英雄豪杰,于你们的心性略有所知。这番话你不必说,我其实也明白得很。你想做忠臣,我可以成全你。看在你徐家祖辈功劳,还有你父与圣人交情份上,本宫可以做主让你离开江都回到李渊身边。不过本宫也有一句话问你,若是圣人放走你之后,立刻点动人马攻取长安,李渊可能饶你性命?若是把你放回去,便是逼你去送死,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徐乐冷冷一笑:“此言差矣!我家主公既敢登基受禅,自然早有准备应付江都人马。我大唐现如今兵马十万有余,更有关中之地为凭,粮饷军士骁勇上将样样不缺。若是非要刀兵相见,我大唐势必奉陪到底。圣人手下这数万骁果乃是无根之木,折损一人便少一人,而我李唐大军去可从各地招募。彼此消长,圣人又哪来的必胜把握?”
“再者说来,如今想要攻打关中,也不是件容易事。如今城内情形如何,莫非你们心中不知?”
“住口!”杨广忽然再次出声打断,不许徐乐再说下去。同时又用眼神暗示徐乐二娘在此,这些话不该在她面前提起。徐乐却不管那些,继续说道:“太上皇还想要瞒到几时?这等大事又能瞒到几时?等到乱军杀入迷楼之内,莫非圣人还能继续瞒下去?”
“岂有此理!”杨广勃然变色,小狼女几乎要迎着杨广冲出去。对于气机有着惊人敏感的小狼女,已经感觉到杨广对徐乐起了杀心。虽说自己和杨二娘交好,但是保护徐乐安全,依旧是自己第一要务。自古先下手为强,为了保住徐乐性命她已经决定先行动手把杨广拿下或是击杀当场。
可是徐乐紧紧拉住步离的臂膀,没让她真的冲出去。另一边的萧后,也及时阻止了杨广,又对徐乐道:“你这娃娃怎好如此轻狂?军国大事也敢信口胡言,当真是不懂规矩!”
“城内情形大家心中雪亮,遮遮掩掩又有什么意思?军心涣散军食不济,以这等疲兵饥卒妄想杀回关中,与自取灭亡有甚分别?若是太上皇以为靠着这些已经不再听从军令的骄兵悍将便能夺回长安,某也无话可说。结果如何战场上自然可见分晓。不过恕某直言,沙场无情刀枪无眼,真到了那时候太上皇怕是追悔莫及。再者说来,这些兵士是否肯服从军令开赴疆场都在两可之间,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杨氏已经吓得面如土色,手中瑶琴几乎落地。她本就是人间少有绝色,此时一副胆小无助的模样,就更是惹人怜惜,让人一见就心猿意马难以自持。可惜遇到徐乐这么个鲁男子,根本就不在意佳人容貌神色,只是紧盯着杨广不放。
萧后却接过话头:“依你所说,莫非我和圣人就只能坐以待毙?”
“太上皇自己的事,外人怕是不好多做干预。不过在某看来,如今还没到走投无路的地步。迁都丹阳之谋已定,便不须更易,只要按计行事就是。至于眼下这些闹事军将,也不能姑息养奸。差遣有能战将进入军营,不问胁从只诛首恶。只要动手快,不消半日就能将罪魁祸首斩尽杀绝。随后以牛酒犒赏稳定军心,当众宣读那些贼人罪状,江都城便不至于有失。至于日后如何,就要看大家各自的手段。这天下本就不是一人一姓的天下,昔日江山不曾姓杨,日后江山亦不必姓杨。说到底就是看谁更有本领,谁能在沙场上取胜!太上皇若是有本领,便从我家主公手中把基业夺回来,天下人不但无话可说,还要赞一句太上皇好手段!反之,若是没有这份本事,这江山迟早落入他人手中,耿耿于怀也没什么用处!”
杨广并没有说话,自从萧后进入房间后,他说话的时候不多,大多数时间只是看着徐乐不言语。反倒是萧后代替了他与徐乐进行问答交流。这时听徐乐说完,萧后看看杨广,随后又看向徐乐,脸上重又露出笑容。
“不愧是老徐敢的孙儿,果然智勇双全胸中亦有韬略。你既不肯辅佐圣人,便不好叫你白白献计,不如说说看,你想要什么赏赐?只要你敢说,本宫就敢赏!”说话间萧后的眼神又落向自己的女儿,言语里的含义已经很是明显,哪怕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
步离气呼呼地看向徐乐,等待他的选择。与此同时,杨广的目光也落到徐乐身上,只有杨二娘低下头紧盯着脚下一语不发,只是脸上浮起两朵红云。
第七百零一章 屠龙(六十六)
徐乐并未理会萧后话语里暗藏的玄机,依旧保持着语气平和:“某这计策算不上高明,能否成功也在两可之间。归根到底,求人不如求己。只要朝廷有足够的武力,三军便不敢生变。反之,一味以财货收买好言安抚,军汉只会认定你软弱无能。哪怕眼下恭顺,心中也早没了敬畏之心,稍有不满便会以刀矛相胁。将主沦为奴仆,骄兵悍卒反客为主肆意妄为,迟早还是会酿成大祸。这等事前朝屡见不鲜,太上皇熟读经史,对此所知甚详也不用我多费唇舌。如今之事与前朝并无区别,城中军汉人心浮躁,若是不加以处置必然酿成大祸。至于如何恩威并施震慑三军,太上皇乃是行家里手不用旁人指点。再说太上皇身边有这许多豪杰,自然能想出良策,徐某也就不必献丑。”
萧后看看杨广,后者脸上的怒意逐渐消失,脸色又恢复了正常。整个人坐在那里姿态不变,可是在徐乐看来,就在这片刻之间,杨广似乎被谁抽走了魂魄,整个人都失去了精气神。之前他横眉立目要打要杀的时候虽然貌似疯狂,但起码还有几分威风。现在他似乎恢复了理智,但也失去了精神,整个人就像个木雕泥塑一般瘫在那里。从外表看与以往并无区别,但是徐乐能清晰感觉到,杨广身上有些东西正在飞速流逝。
这种东西无质无形虚无缥缈,但并非不存在。越是上将军,对这种东西的感触就越深。个人家数不同所学不一,对这种东西的叫法也不一样。在徐家人看来,这便是人的胆魄。不管男女老少,也不管脾性如何,身上都应有胆魄。哪怕是本分懦弱之人,也并非无胆,只是胆魄不足,或是不敢随便发作出来而已。一旦走投无路,他们也会壮起胆量,与对手强敌决一死战。
反过来,若是一个人真的没了胆魄,也就成了行尸走肉。就算能吃能睡,可是整个人没了精神支撑,能否算得上一个真正的人都在两可之间。至于为将乃至为帝王者,胆魄就更是需要远胜同侪,唯有如此才能建立功业乃至治理天下。徐乐记得阿爷不止一次对自己说过,帝王将相不但要有胆魄,更要胆魄过人,必要之时敢行常人不敢行之事,否则江山注定难以长久。
初见杨广时,此人乃是个狂徒,行事狂悖为所欲为,不过胆魄总是不缺。也正是靠着这一点,让徐乐对他产生些许好感。也是靠着这残存的精气神,支撑残破朝廷苟延残喘至今。可是如今的杨广,身上的胆魄正在飞速流逝,用不了多久就会消耗殆尽。
这个时候的杨广虽然依旧是大隋帝王,可是却没了和身份对应的气魄胆略,再也做不出开凿大运河、远征辽东等宏图壮举。哪怕性命得已维持,整个朝廷也就和这副躯壳一般有形无神,失去了问鼎天下的资格,用不了多久也会被其他豪杰所消灭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