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使奥斯卡
驿道之上,千余名盔甲鲜明的兵士列阵而行。春季多风,今日的风远比前些日更为猛烈。这支军队逆风行军,狂风卷着沙尘扑面打来,吹得人难以睁眼。关中之地此时天气尚寒,春风并无暖意,反倒如同利刃一般斫破衣甲直入骨髓,让人忍不住打颤。但是这些兵士脚步并未因大风黄沙变得迟缓,靴声囊囊甲叶铿锵,步履稳健腰板笔直,俨然一副强军模样。固然世人皆知身为军汉理应有着不畏风霜苦寒的自觉,不过并不是所有兵马都能做到。这支人马规模有限,然迎风而行阵型不乱军卒不叫苦无怨怼,所列军阵更是法度森严,前后左右可互为援护。纵然遇伏被袭,也能在最短时间内调度阵势整顿迎击。能带出这样一支强兵,又能列出这等军阵,其主将自然不是等闲角色。军阵正中主将纛旗上用金线绣着一个巨大的柴字,纛旗下乃是一匹白龙马。马上战将年纪不到三十周身上下披挂整齐,衣甲鲜明相貌堂堂,眼神沉稳坚毅,髭须如同钢针般炸起。看他的衣着年纪,不问可知自然是出身将门世家的将种子弟,否则这等年龄又怎能统领千军。不过话说回来,正是出身将门自幼耳濡目染学习兵事,再有一干忠心耿耿老于行伍的家将辅佐,在队伍里帮助主家约束士卒,才能把兵马带得如此有模有样。这位年少英武的主将便是唐国公李渊的女婿,巨鹿郡公柴慎之子柴绍柴嗣昌。李建成之所以敢于放手打压李世民,为了争夺军功不让李世民参与夺取蒲津大战,其最大的把握便是这位妹丈以及自家叔父李神通的大军。柴家世代将门,柴绍祖父柴烈为北周骠骑大将军,与李家乃是几代交情通家之好。若非如此,李家大排行第三,女儿中岁数最长的李秀也不可能嫁到柴家做媳妇。此番李渊正式起兵攻打长安,柴家立即举兵响应。柴绍亲自挂帅出征,约定与李建成携手夺取蒲津,为李家夺取天下效劳。他这支兵马虽然人数不多,却是一等一的精锐。柴家在军中多年,旧部遍布全军。甫一举起反旗,附近鹰扬府中的嫡系便纷纷率部来投。这些兵马本就是大隋经制官兵,既有上好的甲胄刀枪又受过严格训练,投于柴氏麾下稍加整训,便是足以征战天下的强兵。柴绍所部乃是自这些来投官兵中选拔出的精锐,又以柴家心腹家将充任军将,对于主家忠心耿耿不计生死。临阵之时固然可以舍生忘死而战,指挥也能如臂使指。有这等强军在手,也就难怪柴绍年纪轻轻,就有把握向素有无敌之称的鱼俱罗发起挑战。此时柴绍身旁一个老将一手拉着缰绳,一边低声向柴绍说着什么。这老将乃是柴家老家将柴保,其少年时追随柴烈壮年为柴慎奔走,到了晚年虽然气血早衰,依旧强打精神为柴绍卖命,乃是服侍柴家三代的忠心老仆。
其不但有一身出色武艺,脑筋也极为活络,精明干练,在柴家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若非如此,以世家的行事风格,又怎会允许奴仆与主人并辔?柴保正小声说道:“李翁此番兵败,怕是挫动了锐气,不敢再派兵前来。郎君的书信他看了,却只说是等着国公大军渡河之后,再率部前往迎候。绝不肯按约定发兵攻打仙人渡,他那上万人马同样不能指望。便是那位史大侠也被李翁留在身边,不肯借与我军使用。非但如此,他还劝郎君千万谨慎,不可贪功冒进,免得中了鱼俱罗奸计。“柴绍冷哼一声:“李老自己违约失期,还想要拉我相陪?我偏不如他的愿!先前他仗着手下有长安大侠史万宝,自以为能匹敌鱼俱罗。又收拢了些草寇,便目中无人,居然自称关中道行军总管。先是不按约定,擅自出兵抢功,吃了败仗就这般模样再度违约不出,真当岳丈治不得他?罢了,他是长辈,我们做晚辈的不能失了礼数,他不想出兵我也不能逼迫。不过我们的兵不能停,不管他出不出兵,咱们还是得按着与大郎约定合击鱼俱罗,若是咱也和李老一般停兵观望,大郎岂不是要吃亏?”
“原本三路合击鱼俱罗,以李翁兵马最多,手下又有史万宝这等有能斗将。如今他的人不肯动,我们的人马似乎有些少……”柴绍摆手制止了柴保的言语:“兵贵精不贵多。鱼俱罗从头到尾也就是那几千人,照样让大郎束手无策。难道我的本领胆量就不如那重瞳贼?李老虽不动,鱼俱罗仙人渡的人马却也不敢乱动,两下彼此僵持,勉强也算是扯个直。咱们直接杀到蒲津,与大郎前后夹击鱼俱罗,眼下的人马也够用了。咱家这支军伍乃是久经训练的精锐,远胜京兆鹰扬府那些老爷兵,足以搅动鱼俱罗军阵。大郎再以堂兵正阵自正面渡河而击,鱼俱罗如何遮拦?再说事到如今已经没了退路,要么天下易主,要么柴李两家满门抄斩。为了自家打算,也得舍命一战。总不能因为李老一人,就误了大事。“李神通为鱼俱罗所败之事早已为柴绍所知,背地里亦冷嘲热讽多次。本来约定好三路同时进兵攻打蒲津,李神通自恃兵多将勇,抢先进兵想要立功,被鱼俱罗杀得落花流水已是丢人现眼。败阵之后又魂飞魄散,连三路攻蒲津之事都要反悔,也就别怪柴绍对这位长辈言语不恭。柴绍少年时便以矫健有力抑强扶弱闻名,虽是世家子却有侠少风范,他的妻子李秀虽是女流,可是在家中时亦是以巾帼侠女自居。行事爽朗有侠气,李嫣的任侠性子便是被这个大姐所传染。当初李秀肯嫁给柴绍,固然是因为两家家世门第相匹配,又是通家之好,也是听说了柴绍侠少之名,觉得其与普通世家子不同才欣然下嫁。柴绍当时也觉得李秀出身名门,又是个有名侠女,和自己定然相得。乃至亲族好友也认定,两人必然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好夫妻。然则成亲之后初时尚可,时日一久柴绍便发觉自己当初把事情想差了。李秀出嫁之后不改性情,在家中依旧是侠女风范,不肯低眉顺眼俯低做小。柴家门第不及李家,便是柴家尊长也不敢摆出家规家法欺到李渊爱女头上,柴绍就更不敢在李秀面前耍威风。若是吵闹起来,少不得还要被家里叫去挨一顿教训。时日一久,反倒是妻子的风头压过了丈夫,柴绍纵然不怕李秀,在她面前却也不敢大声言语。虽说如今的柴绍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游侠少年,但是骨子里依旧是不服人的,自然不愿被妻子压在头上。再说眼下尚且如此,等到李家得了天下,李秀变成公主,自己岂不是要被妻子欺负?此番出兵对柴绍来说固然是为了自家以及岳家争夺天下,其实另有一份自己的小心思。为了日后不受妻子的气,必要打几场胜仗,让李家人知道自己的手段本领。李家人的江山乃是自己带着兵马一刀一枪打下来的,李秀纵然做了公主又怎敢对自己不恭?丢掉的面子能够找回来,在家中也能发号施令当名副其实的男主人。这份心思不足为外人道,便是至亲好友都不曾提起,更别说身边老家将,只好以军国大事为借口。柴保见自家少主心意已决也不好再劝,只能提醒道:“鱼俱罗久经沙场晓畅军事,绝不会放任我军直杀到他的军寨之后。这路上只怕真有伏兵,郎君务必小心。”
“怕什么?我军阵型严整兵甲在身,纵然遇到伏兵也可立刻交战,绝不至于被杀得手忙脚乱。某也派了得力斥候探查消息,绝不至于被人打了埋伏。”柴绍对于李神通这个长辈向来看不上眼,更知道他那所谓数万人马大多是靠着长安大侠史万宝名号招募而来的侠少、山贼,再就是因大业天子征讨辽东被迫造反的民夫。
兵马虽多却是乌合之众,李神通又带头逃跑也就难怪一败涂地。自家精锐能杀善战且经过战阵打磨,又何惧鱼俱罗的埋伏?
正在这时,一名斥候飞马赶来,来到队伍前方滚鞍下马,大声禀报:“郎君!前方三里处发现隋军人马。领兵主将似是鱼俱罗之子鱼洪。”柴绍看了一眼柴保,随后摘下自家那被朱漆包裹的马槊,冷笑道:“鱼俱罗倒也是个狠角色,居然把自己亲生儿子扔出来送死。既然如此,咱们就成全他这片忠心。儿郎们,随我杀!“阵阵号角吹响,柴绍手持马槊一马当先飞出,柴家兵马紧随其后,向着鱼洪所在猛扑而去。三里距离转眼即至,伴随着阵阵战鼓声以及箭簇破空声,原本平静的山谷变得喧嚣无比。李家与大隋争夺蒲津渡的决战至此正式打响,晋阳李家众人向大隋关中最后的藩屏,素有无敌之称的鱼俱罗发起了挑战。
第五百四十八章 龙腾(二十一)
桃花渡口。李世民的目光在麦洪恩以及他手下的百多号降兵身上一扫而过,并未多做停留。在李世民看来,这些归降兵将就如同所处野渡一样,都是无用之物不值一提。真正牵动他心肠的只有蒲津渡以及鱼俱罗生死,可是偏生自己被李建成的诡计困于这小小野渡之内,纵然再怎么焦急也无济于事。蒲津渡归属不但关系着李家的大业,也关系着李世民的前途。偏生李建成蓄意打压,更有谢书方玩弄诡计,借口桃花渡渡口太小难渡大船,只给李世民准备了几十艘小船,并没有像样的大舟。这些小船原本都是水上渔舟,装不下多少人。且船只也未经修缮,不足以冲阵破敌,也难以作为桥墩搭建浮桥。若是麦洪恩这百十人肯卖力死守渡口,徐乐等人纵然可以夺下桃花渡,这些船只怕是有半数以上要沉入水中。如今虽然船只全在,可是光靠那些小船要把上千人马运过来也非易事。李世民看着对岸等待过河的大队人马,心中盘算着时间。等到兵马运完,只怕蒲津渡口早已分出胜负,和李建成相比,自己拿下这区区无名野渡算得上什么功劳?日后难免会成为军中笑柄,被军汉看作靠父兄荫庇的纨绔。有了这么个风评,谁还肯追随自己效力?难道自己这辈子注定只能做李建成的辅臣?论才学本领,自己均在兄长之上。当今天下大乱群雄逐鹿,父亲可以问鼎至尊,自己只因生得迟了些,便活该在李建成之下一辈子做个臣子?这算哪门子道理?老天待自己为何这般不公?明明让自己将徐乐这等无双斗将收为己用,却为何在这等大事上又处处跟自己为难?一股无名怒火在胸中燃烧,李世民只觉得两肋隐隐胀痛,双目如同火烧,额头青筋暴起。再看麦洪恩等人那卑劣嘴脸,就越发觉得可憎。一瞬间他甚至想要抽出直刀对着这群败类肆意挥砍过去,杀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才趁自己心愿。然则他终非暴虐嗜杀之人,这等念头只是在脑海中升起,随即就被压下。只是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手按刀柄一语不发,看着滚滚奔流的河水发呆。阵阵冷风吹在他脸上,却无助于他压抑怒火反倒是让他越发暴躁。
徐乐迈步来到李世民身旁,低声说道:“二郎不必心急,事情尚有转机。”
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似春风化雨,将李世民的冲天怒火浇灭大半。李世民原本就把徐乐当成手足看待,有了李渊认亲那桩事,两人就更加亲厚。在李世民看来,自家对徐家颇有些亏欠。以徐家为李家立下的战功以及父亲和徐卫的交情,纵然徐敢不知因何原因不与自家走动,父亲也该撒下人手去找人才对。凭借陇西李氏的人脉势力,想要找徐敢又有何难?若是早点能找到这位故人,何至于徐家人受王仁恭所欺,徐敢也不至于死于鼠辈之手。心里存着亏欠,对徐乐也就越发关照。哪怕此时心如火焚,却也不会把脾气发在徐乐身上。再说自与徐乐相识以来,不管何等难关绝境只要有此人在身边必可化险为夷。
他更非阿谀媚上的之人,既然这般说辞必有把握。此时两人身边除了麦洪恩那些降兵便是玄甲骑人马,不用担心走漏风声,李世民便直言不讳:“这渡口本就荒废已久,我们手上又无大船,连浮桥都搭不起。若是等到大队人马渡河,只怕误了军务,某心中如何不急?乐郎君不必以好言哄我,某再怎样也不至于用这些人撒气。“徐乐一笑:“我说得是真心话,并非好言安抚。鱼俱罗不是个有勇无谋的匹夫,连桃花渡这等野渡都设寨分兵,又岂会坐等几路大军合攻自己的营寨?我敢打赌,鱼俱罗肯定派兵分守几处要地,自己于蒲津坐镇,准备迎击大郎的兵马。几路合兵轻取蒲津之谋,定然难以如愿。阿爷自幼除了教授我武艺,也曾传我兵法,可是却不主张我用计设谋,就连我阿爷也不喜欢以计谋取胜,二郎可知为何?“徐敢乃是军中有名上将,生平经历大小战阵无数,又岂是一勇之夫?兵法谋略方面的造诣傲视天下少有人及,只是不以此出名罢了。徐乐家学渊源,绝不是有勇无谋的匹夫。可是徐敢不让孙儿用计,这倒是大出李世民意料之外,猜不出其中关窍所在,侧头向徐乐望去。徐乐道:“虽说两军交战斗智为上斗力为下,可是阿爷也跟我说过,任何奇谋妙计到最后都得靠着军将一刀一枪去征战才有用处。打仗不能只靠一股蛮勇,但若只想用计,不想真刀真枪与人拼杀,也注定没有好结果。一个人若是算计太多,胆气便会变小。身为武人若是没了胆气,纵有吹毛宝刃在手也杀不得人。这样的武人又有何用?王仁恭、刘武周、执必家叔侄,个个都是一肚子心思。可是某只要杀到他们面前,十步之内人尽敌国,这些人没了厮杀的胆量本事,纵然满腹良谋也终归是无用之人。“真真狂风吹得徐乐发丝漂浮,非但不显得狼狈,反倒更增几分气势。李世民听徐乐这番言语,心中怒意渐渐为冲天豪气所取代,不由得拍掌赞道:“乐郎君这话说得好!大郎就是算计太多胆量太小,不像个领兵人的模样。”
“不光是胆量,更是心气。身为武人若是没了这口气,也就难有作为。大郎没有武人得心气,手下又没有出色的斗将,全靠着几个刀笔小人耍弄阴谋诡计就想斩下鱼无敌的头颅?他就不曾想过,他千方百计不让我们参战,若是指望的援军不至,他又该如何?万一在沙场上与鱼俱罗狭路相逢,非得靠一身勇力搏性命时,他又是否拿得动刀?“李世民虽然不相信坐拥上万人马的兄长,会亲自与鱼俱罗白刃厮杀,可是徐乐这番言语还是让他心中阴霾尽去,不由得喜上眉梢。连忙问道:“依乐郎君之见,我们应当如何?”
“那千把人本就不堪战,是否过河无关紧要。让辅机兄留下整顿人马,谨慎行军预备着打扫战场。小船把脚力载过来,你我率玄甲骑赶往蒲津,为大郎帮帮场子。攻取蒲津关系着李家大业,不是大郎一人的私事,李家子弟人人皆可助战,他没资格阻拦也阻拦不住。”
“可是此地距离蒲津甚远,可来得及?”
“驿道虽远,走小径便能快得多。玄甲骑这几百骑,走小径正合适不过。”
说话间徐乐迈步来到一旁,将麦洪恩提过来问道:“你要死还是要活?”麦洪恩望着徐乐这身甲胄如见妖邪,将头低下不敢直视,偏又忍不住偷眼去看。听徐乐动问,连忙说道“小人自然是想活。求将爷恩典,看在小人知晓时务的面上,高抬贵手饶小的一条活命!小人家中尚有……”
徐乐不容他废话,开口打断:“带我们赶往蒲津渡,赶得及便活,误了事便死。若是不认识路,某便换个人。”
“认路,小的认路!”麦洪恩连忙说道:“这一带大小路径都装在小的心里,只要将爷饶了小的和小的那班弟兄不死,小的保证给将爷带一条近路。”
徐乐点点头,招呼远处的韩约道:“给他寻一匹脚力!”半个时辰之后,玄甲骑人人扎束整齐乘跨征驹,队伍最前则是麦洪恩。徐乐、李世民两人紧随其后,在他们身后则是玄甲将士。伴随着一声号角声响,麦洪恩催动坐骑向前冲出,紧接着便是一阵滚雷般的马蹄声响起,数百匹骏马荡起漫天征尘,如同一条黄龙舞动身躯向远方飞去。黄河对岸,正在指挥那些老弱残兵徐徐渡河的长孙无忌眺望着远去大军,心中百感交集。他既担心妹婿可能对上那位骁勇善战号称无敌的老将发生不测,又盼望着妹婿此去能够从李建成手中把战功抢过来。说到底既生逢乱世,便不要奢望能够太平终老,不管是何等出身门第,想要有一番作为,便要以性命相搏。即便是李家子弟也不例外!二郎放开手脚,让李建成看看你的厉害!
第五百四十九章 龙腾(二十二)
蒲津渡口,狂风阵阵。黄河水流湍急,号称无风三尺浪。即便渡口水流相对平缓,但也远比寻常水域凶险。今日风大,水流就变得更加湍急,浑浊的河水发出阵阵咆哮,间或有一个个漩涡自水中出现,旋即又消失不见。这等天气原本不适合渡河,哪怕是太平年月商路最为繁盛之时,这等大风渡口也要停用。除去极少数要钱不要命的胆大船家,大多数人不敢在这种时候往来摆渡,以免舟倾人覆。可是沙场无情,这风拦得住百姓拦不住军汉,随着隆隆战鼓声声号角,沉寂多日的李家船队,再次集结成队,朝着蒲津渡口发起攻击。按照之前彼此密约,今日乃是李建成、李神通、柴绍三路合击蒲津共破鱼俱罗的日子。军中无戏言,日期既定不容更易。固然李神通毁约,也不能改变章程。再说李建成也知,叔父麾下兵马虽多,实则不堪一击,根本不能指望。便是叔父本人在李家内部也是公认的有名无实不善将兵,从定约之时,就没把这一路算进去。最多就是想借重他手下大将史万宝来颉颃鱼俱罗,不过话说回来,千军万马能将无数,有没有史万宝也不足以动摇大局。再说攻打蒲津乃是自己立功扬名的时机,为了这份功劳甚至不惜得罪李世民,此时又怎能退缩?素来温文尔雅,以江南世家子形象与人交往的李建成,今日终于展现出北地武家子弟风范。头戴兜鍪身披札甲,如同月轮大小的护心镜在阳光照射下,反射出耀眼光芒。胯下战马乃是来自草原塞上的头等良驹,听得金鼓声便异常兴奋,一边打着响鼻一边用前蹄焦急地刨着地面,似乎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跨过眼前黄河天堑,到战场上撕杀个痛快。谢书方、刘文静立于李建成左右。刘文静望着黄河对岸紧皱双眉:“李翁还有柴嗣昌的旗号俱不曾见,莫非两路人马全都失期?我军此时强渡蒲津,形同孤军,与之前几次并无区别,不如等一等再做道理。“李建成沉声道:“等不得了。三路合兵乃是早就议定之事万无更改道理,若是我军按兵不动,那两路兵马怕是抵不住鱼俱罗兵锋。如今三军齐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容不得耽搁!”
谢书方也附和道:“郎君所言不差。我军养精蓄锐多日,只等今日这一遭。我看鱼俱罗手下兵马不多,正好趁机破之。倘若贻误了战机,怕是悔之晚矣。”
无知小儿,哪里懂得兵事!刘文静心里骂了一句。他知道谢书方和自己明争暗斗,都想做李建成身边第一谋主。这几日他帮着李建成打压李世民,行事很是卖力,因此得了李建成赏识,确有取代自己成为大郎手下头号智囊之势。只不过这等地位终究不稳,要想让自己地位无可撼动,终归还是要在军略上显露才华。是以谢书方便故意与自己作对,以提高自己身价。除此之外,他和李建成还有些小心思不能明言。李世民被安排去攻打桃花渡,那位可不是安分守己的人物,何况身边还有个胆大包天敢带着些许伴当走山路入云中冲城告状的乐郎君。两人破了桃花渡之后,必然会带兵直奔蒲津。李建成若是不能抢在李世民之前取胜,怕是难以保全颜面。是以不管那两路兵是否能依约而至,他都只能咬牙进兵。今天就算是用人命填,也得抢在李世民赶来之前,把蒲津攻取。所谓箭在弦上说得不是大军而是李建成自己,他已然没有其他选择。刘文静抬头看了看自家旗号,又看向河对岸,心内暗自叹息:面前乃是鱼俱罗这等无敌勇将,上下同心都不敢保证结果。现在自家人相互提防彼此拆台成什么样子?这仗纵然能胜怕是也要多出不少伤亡,好在今日老天相助,或许大郎这一战真能把蒲津拿下来?
河对岸,勒马立于岸边的鱼俱罗望着自家纛旗旗角伸展方向,也微微皱起眉,自言自语道:“今日这风,倒是帮了李家黄口小儿的大忙。”
兵家五要:道、天、地、将、法。天时变化虽不至于决定一支人马的生死,但是于战场胜负往往也存有巨大影响。风自对岸方向吹来,阵阵沙尘吹得隋军士兵难以睁眼,又不能用手遮挡,只好眯起眼睛,目力大受影响。李家兵马顺风顺水,非但不受大风阻挠,相反船借风势,行动更为迅捷。立于船顶的射士远远的开弓放箭,借着风力便能让箭落到隋军身上。相反河岸边的隋军弓手逆风放箭,射程准头都大打折扣,于守军而言自然是极大不利。鱼俱罗以能攻闻名并不擅守,可是这段时日,他也改变过去的作风。在渡口岸边设下层层遮护,壕沟、木栅、鹿砦、拒马应有尽有。弓手在木栅之后拉弓放箭,再加上手持长矛的兵马保护,这套防范虽然不算出色可也中规中矩。这些日子李家损兵折将屡战无功,固然因为鱼俱罗善战,与这些防范器械也脱离不了关系。现在被狂风所欺,弓箭威力大减,又怕被风吹翻火盆烧伤自己,不敢施放火箭,眼看着李家的大船顺水而来,拿不出太有效的办法阻挡。李建成这些时日按兵不动,并非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既让部下伐木造筏,又令工匠对所有船只改装修缮。除去船身加固加厚之外,又在船上装了望楼、挡板,固然不能与水师的五牙战船相提并论,其防御及攻坚能力总归远胜普通民船,攻城拔寨并不为难。开路大船借着风力向蒲津渡口直冲而去,隋军的箭射到船上,不过是让船身外壳多了些许箭杆,看上去模样颇为古怪,根本阻挡不了这些大船前进的势头。晋阳军将在既高且厚的木板遮护下,于乱箭根本无动于衷,全部心思都用在监督着部下身上。兵卒下小心翼翼地抱出一个又一个瓷罐,军将面容严峻如临大敌,周身肌肉紧绷,二目圆睁,眼睛里满是血丝,仿佛每个瓷罐里都藏着一个鱼俱罗,一不留神就会跳出来杀人。紧紧盯着罐子不放,嘴里还不住小声叮嘱:“小心些,这东西不是耍笑,千万不能出纰漏。“总算是老天相助,风向对自己有利。船体虽然略有些摇晃,总体还算平稳,这些陶罐并未被撞翻碰碎。捧陶罐的兵士本就紧张,再被军将呵斥,大冷天也是满头大汗,双手紧握着罐子屏息凝神只等军令。
眼看大船距离岸边越来越近,饶是这些时日每战必胜,鱼俱罗身边军将呼吸依旧变得急促,唯有鱼俱罗不慌不忙。
一名斥候飞马赶来,来不及下马便向鱼俱罗高声禀报:“将军,柴绍带千余人意图袭我军之后,为大郎所阻。双方于路上厮杀未分胜负。”
鱼俱罗点点头,挥手示意士兵离开。随后又有一名斥候赶到,急道:“将军,桃花渡失守!渡口已换了逆贼旗帜。”老将再次挥手,把这名斥候也打发下去。看来李家人这次乃是孤注一掷,连桃花渡那种野渡都不曾放过。只不过那种渡口难渡大军,纵然失守也对大局毫无影响。只要破了眼前这不知死活的李大郎,其他几路人马自然不战自败。
他看着身旁军将,厉声道:“慌什么?左右不过是些土鸡瓦犬前来送死,有甚可惧?有老夫在此,便是十万兵来,也一样可以守住。准备迎敌!”在老人的怒吼声中,李家前锋大船已经靠岸。伴随着一声巨响,挡板绳索砍断,木板重重砸下。岸边隋军射士拉弓如满月,一支支雕翎箭直指苍穹,箭锋处泛起点点光芒。指挥射士的军将紧咬牙关,手中直刀高举,双目盯紧那几艘大船。只要手中直刀落下,麾下射士便会万箭齐发饱饮晋阳兵马血肉。如今距离被拉近,风力的影响大不如前,定可让李家兵将吃个苦头。老将军说得没错,这些时日晋阳兵马屡次来攻打,哪次不是狼狈而逃?这次纵然风向有利兵马略多,结果也不会例外。只要有无敌老将在,自己便无须惧怕。被挡板砸起的沙尘渐渐落下,守卫军将也渐渐看清了晋阳兵马的模样。这些身强力壮的军汉,并未如同以往一般一手持刀一手提盾列阵冲锋,前锋军汉每人手中都高举一个陶罐,而后排射士手持弓矢,箭锋处包裹的厚厚布帛已经被火点燃。
这是……
军将心头陡然一紧,扯着脖子大叫道:“快放箭!”手中直刀用力向下劈斩。
与此同时,一支利箭自船顶射出带着尖啸划破空气,正中这名军将咽喉。
军将手中直刀落地,尸体缓缓向后跌倒,两目怒睁望着天空。他的意识暂时还未消散,依旧刻意看到战场局势。在他的视线里,己方箭簇如同飞蝗划过天空,对方也有箭簇射来。随后便是无数陶罐破碎之声,一道道火蛇自空中画出弧线飞过,片刻之后,视线所及范围内,尽是熊熊烈焰。
火罐!他第一眼就看出了,晋阳兵马手中高举的乃是火罐。这东西单独一个威力有限不足为患。但是几百个同时使用,足以制造一场大火。尤其是如今风向对晋阳有利,风助火势,己方辛苦修筑的栅栏、鹿砦,都会被这大火所吞噬。这些火罐价值非小,如果不是大隋两代天子在晋阳囤积军资钱粮,李建成又怎能如此阔绰,一出手就是上百个火罐扔出来。本应拿来焚烧突厥营帐的武器,如今却用在了自己人头上。这个天下到底是出了什么毛病?自己已经尽力了,鱼老将军,接下来便看你的手段。
第五百五十章 龙腾(二十三)
风助火势火借风威。上百个火罐燃烧爆炸,再加上风力。大火蔓延速度极快,迅速吞噬了鱼俱罗辛苦修建的各色设施。血肉之躯终究无法抵抗烈火,隋军兵士开始溃逃。一切宛如一场轮回,之前鱼俱罗以火船烧断张士贵的浮桥火烧张家部曲,时隔不久旧事重演,只是双方位置对调。狂舞的火龙,这次站在了李家这边。来不及逃的兵士被火蛇吞噬,浑身燃烧着,扭动着身躯做最后挣扎。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甚至连河对岸的李建成都能听到,看着那些隋军如同火精一般表演着死亡之舞,他倒是有些明白李世民为何如此喜爱武事,总和军汉赤佬混在一起。
便是江南的出色舞姬也无法演绎出这般诱人的舞姿,男儿汉终究还是该看这等生死之舞,那些如花美娘的妖娆身段,在乱世中只是点缀不是正道。平日自己为了结交世家子,也是为了取悦老父,惯以儒雅形象示人,二郎处处以武人自居。以至于让世人认定自己长于文墨政务,二郎才是李家将种。他们却忘了,自己也是北地世家出身,真正的将门虎子,又岂能真的不谙军务?今日就让他们看看,自己不但待人接物上强过二郎,便是在武事胆略上,一样不会输给他。
李建成朝刘文静吩咐道:“肇仁在此留守,某带君轩出阵,去摘鱼俱罗的首级。”
刘文静连忙一摆手:“郎君不可!郎君乃一军之主,自当坐镇后方统帅三军,岂能亲身犯险?我军上万兵马,军将无数,取这老儿首级何必郎君亲自为之?”李建成看了一眼刘文静,心知其担心自己的安危,又怕实话实说让自己颜面无光,只好用这种说辞提醒。李建成并非不懂好歹之人,更不是个逞强好胜的性子,若在往日自然顺水推舟按刘文静的谏言行事。可此时他周身热血沸腾,行事便不似平日那般谨慎。更何况李世民每逢战事必然身先士卒,乃至在南商关、恶虎口都曾披坚执锐与敌兵白刃交接,连王仁恭之子都被其手刃。这些事迹在军中早已传开,身边那些世家子对李世民行事多有鄙夷,认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李世民此举实乃不智更有失身份。可李建成心知,下面那些军将以及普通兵士可不是这种看法。军将心思单纯,推崇勇士,都在暗中对李世民大加褒扬,觉得大丈夫行事理应如此。自己若想让三军拥戴,便不能被李世民比下去。这些人都认定二郎可以冲锋陷阵,却不许自己上阵厮杀,难道我的本领比二郎差那么多?
李建成此时并未领情,反倒是升起一股无名怒火,刘文静的好心规劝在他看来便如同一种侮辱。他眉头一皱,厉声道:“肇仁莫要鼓噪,按令而行就是!”他还是第一次对刘文静如此冷言冷语,更以军令相压,刘文静一愣,惊讶地看着李建成,不知自己错在何处。谢书方冷笑道:“肇仁胆子太小了。郎君亲自带兵冲阵,三军必出死力。我军已得天时,再得人和,区区鱼俱罗何足道哉?你且在此调度人马,等某与郎君将重瞳贼的人头取来!“李建成不再理会刘文静,而是调下坐骑大步流星走向一艘大船。身旁家将牵着他的马跟在后面,谢书方紧跟在后,再后面便是李建成的心腹家将。一名家将将李建成的认旗插在船头,认旗顺风舒展,那名家将则扯开喉咙大叫道:“郎君出阵!”十数名最为贴心的锦衣家将将李建成、谢书方团团围住遮护整齐,外围则是明盔亮甲的李家亲兵。这条船乃是李建成为自己准备的坐舰,远比普通船只更为宽大结实。除去水手不论,一次可以运兵三百人以上。如今船上的兵马只有百余,但是这些人都是李建成亲兵,人人有马,且把马都带上了船,人加上脚力,把整条船挤得满满的,再没了多余的地方。另外四艘大舟比这条船略小一些,但也是能载百人的大舟,如今都挤得满满的。每条船上都载有五十名全副武装的骑兵以及他们的脚力,这三百甲骑乃是李建成心腹亲卫,亦是他斩杀鱼俱罗的凭仗。作为唐国公世子,李渊对其当作继承人栽培。李家子弟女眷都能豢养家将,李建成自然不会例外。除去普通的家将门客,李渊更是自河东六府数万精锐鹰扬兵将中选拔武勇过人忠心不二的壮士,充入李建成卫队之中,作为世子亲随跟在李建成身边。平日拱卫家主,战时便是李建成的利矛坚盾。这些亲卫勇武过人见惯战阵,便是与普通军将较量也不见得吃亏,乃是李建成手中最为得力的兵马,一如李世民看待玄甲骑。只是这些兵将乃是李渊费尽心血搜罗而来的勇士,折损一人便少一人,再想补充并非易事。因此之前的蒲津渡口不管厮杀得何等激烈,李建成都舍不得把这支人马投入其中。今日既要夺军功,又要压服李世民,便顾不上那许多,只好动用这支精锐。李建成心中也曾盘算过,自己这三百骑勇武绝伦绝非普通兵马能敌。上岸之后只要牢牢守住渡口,便是鱼俱罗带兵冲阵一时也休想攻破防线。风向对自己有利,后续大军用不了多久便可跟上。鱼俱罗在蒲津渡口的兵力不过两千上下,只要能渡过两三千人,便能与他打成僵持。随后搭建浮桥让大军通行,蒲津渡便是自己囊中之物。纵然李神通与柴绍的兵马都失期不至,自己也可一战成功。何况如今渡口依旧一片火海,隋军阵脚大乱,自己这支精兵杀上岸去,说不定不需交战,鱼俱罗的兵马便自行溃散也未可知。手按刀柄立于挡板之后,李建成心中兴奋异常,鞘中直刀似乎也和主人心意相通,在鞘中剧烈跳动。李建成相信这是个吉兆,今日自己这把刀必能饱饮血肉,说不定还能割下那位鱼无敌的头颅。二马盘桓,槊锋交错。两位骑士都是技艺超群的勇将,两柄马槊互相磕碰捅刺,交手数个回合仍未能分出胜负。但是两方兵马的厮杀却已经有了结果,大半精锐抽调入十二卫以及骁果军之后,为了维持编制,不得不将大批农夫、轻侠、无赖充入队伍。导致京兆鹰扬府的兵马员额充足,但是战力却打了几分折扣。阴世师派给鱼俱罗的又并非善战精兵,纵然兵甲完备,也终究不敌柴氏劲卒。
两军往来冲突几遭,鱼洪麾下兵马便抵挡不住。骑兵阵列本就松散,两番对冲之后,隋军骑阵便分崩离析不成队形,认旗也大半遗失。一名在方才对冲中死里逃生的士兵,发现不知几时兜鍪已失,手忙脚乱地推开眼前乱发,四下望去却发现管束自己的军将已经不见踪影,周围也找不到同火袍泽熟悉面孔,再看看对面满身浴血如同凶神恶煞的柴家骑兵,猛地圈转马头没命飞奔。
逃跑的远不止他一人,一些士兵边跑边扯开喉咙大叫道:“败阵了!大家快逃命啊!”
伴随着这鬼哭狼嚎般的叫声,残余的甲骑也开始四散逃逸,在柴家兵马第三次发起冲锋时,隋军骑兵开始溃散。
追亡逐北!
柴家兵马对于这些昔日曾在同一旗帜下效力的袍泽并没有丝毫怜悯,反倒是催动坐骑奋力追杀,箭射、矛刺、刀劈,如同狩猎一般将这些活生生的隋军化作军功。
一声声惨叫入耳,如同重锤敲在鱼洪心头。他接下父亲的军令,便知自己必死无疑。但是却不曾想自己败得这般快,又是这般窝囊。怎会如此?不该如此!上将交锋岂容分神他顾?就在鱼洪念头转动之间,却听耳畔传来一声大喝,随后觉得自己胸前一凉,浑身气力飞速流泻。一时间鱼洪尚未明白自己已经被马槊刺中,甚至搞不清发生了什么。
自己乃是鱼无敌的儿子,纵然本领不及父亲,但也理应是天下少有斗将,柴嗣昌又怎是自己敌手?自己又怎会败亡?
柴绍这时已然运起气力,将鱼洪的身体高高挑起,随后向着前方隋军军阵用力一甩!
鱼洪的尸体旋转着飞出,重重落地。一名柴家家将策马过去,便要割级,柴绍却大喝一声:“这种人的首级要来作甚?随我去割鱼俱罗的首级!”说话间他将马槊重又挂好,随着这场酣畅淋漓的胜利,以及手刃敌将的得意,被妻子压制的郁闷总算消解了几分。便是那大风,也变得让人身心舒爽并不惹人厌烦。可是就在此时,柴绍忽然发觉,风向似乎发生了变化,原本迎面吹来的风,这时渐渐转移,风向渐有调转的趋势。他并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依旧高举马槊招呼士兵,向着蒲津渡疾驰而去,目标:鱼俱罗!
第五百五十一章 龙腾(二十四)
初春时节,百草复苏,本是万物生长的时令。这段时日蒲津渡兵火连结,不但商旅断绝,鸟兽也已绝迹。但是附近山林荒野中的生灵,并未受到波及,依旧过着自己的日子。已有多年无人经过的林间小路,早已为野草矮树所覆盖。树梢上落着一只野鸟,两眼来回转动。
很快它便发现了目标。那是一只破土而出的虫,刚刚自土下钻出来到地面,呆头呆脑不知死活,乃是最适合捕捉的猎物。野鸟并没有急着发动攻击,先是警惕地观察四周。毕竟这方天地的捕食者不止它一个,稍不留神它就可能从捕食者变成猎物。那只虫并未察觉大难临头,依旧在地面缓慢蠕动。野鸟终于确定没有危险也没有竞争者存在,抖动翅膀准备向猎物发起进攻。可就在它翅膀振动的刹那,忽然其双足在树梢上用力一蹬,树枝轻轻摇摆,野鸟的行动却从俯冲变成了冲天而起,向远方没命地飞去。就在野鸟飞起的刹那,阵阵滚雷自远方传来,向着这棵矮树的位置迅速接近。春日惊雷惊走了野鸟,却未能惊动那无知的虫。依旧懒洋洋地蠕动着,在它看来天地间依旧天平,自己这种状态可以一直保持下去。可就它的蠕动并未持续太长时间,就在它那笨拙的身躯即将爬到方才野鸟栖息的那棵树下时,头顶的天空陡然变得阴沉,巨大的马蹄遮蔽了所有阳光。
蹄铁无情落下,将这刚刚死里逃生的小生命化作一团血污。马上骑士以及将虫子踩踏成泥的战马对于这条生命的终结毫无察觉,疾驰着从这棵树下穿过。在这匹马之后,则是一支由数百人组成的钢铁洪流。无数马蹄翻动,将野草及草丛中藏身的虫,悉数踩踏成浆汁,与泥土混在一处踏为平地,为大地提供养料。黑盔玄甲的骑兵,于这方天地的变化亦无所感。只是紧催坐骑,希望战马跑得快些……再快些!麦洪恩虽是江南人士,但少年时跟随麦铁杖为盗,为了从官兵手中逃脱,特意练就了一身极好的马上本领,骑乘手段在南人中算是一流。只是他生性惫懒,做盗贼只为活命,练马术也只求逃命方便,并无建功立业之心。日子太平以后,便得过且过不再苦练本领,两腿髀肉复生,今日这般没命地跑,两腿早已磨破了皮。这等小路不比驰道平坦,道路崎岖地面颠簸,也得亏玄甲骑脚力乃是自突厥青狼骑手中缴获的一等塞上良驹,否则未必能应付这等险恶路径。马尚且能支撑,人却已经难以为继。麦洪恩伏在马背上,只觉得两腿疼痛钻心,两肋发涨,肺腑如同火焚,苦胆都快要吐出来,偏不敢有片刻停留。背后那位李家郎君不知为何急得就像火上房,那气势汹汹的模样看着就让人心惊胆战,若是自己稍有怠惰,怕是直刀就要砍过来。至于号称乐郎君的年轻人别看面上无喜无怒,不见他发火骂人,可是被他看上一眼,就觉得一股寒意自双眸直抵周身。自己宁可拼命催马受罪,也不想惹他发怒。毕竟自己还得顾虑着那些一起投诚的袍泽兄弟,为了他们能够活命,自己辛苦点难过些也只好认了。
在他身后的李世民一行人,虽然一路奔波远比麦洪恩辛劳,可没人觉得辛苦。既想要争夺天下,风霜磨砺鞍马劳乏都是寻常事,连这点辛苦都受不了,还怎么做大事?玄甲骑的人马唯徐乐马首是瞻,徐乐和李世民情同手足,李世民便是玄甲骑自家兄弟。为了自家人效力,又哪能叫苦?再说和马邑、恒安那段日子相比,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宋宝向来偷奸耍滑拈轻怕重,放在往日早已经大声叫苦。可是自从徐乐与李渊相认,他的野心便迅速膨胀,一心想要做柱国。既想谋求柱国之位,自然不能怕辛苦,冲锋陷阵固然是应有之义,行军时也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找机会讨好贵人。
这一路上他强忍颠簸之苦,绝不出一句怨言,只把眼睛往四下看寻找露脸卖好的机会。忽然间,宋宝高声呐喊起来:“两位郎君快看,火光!有火光!”其实不用他喊,众人也已经发现远方有火光以及滚滚黑烟升腾。不问可知,众人已经接近战场。麦洪恩勒住缰绳,拼命喘了几口粗气,随后断断续续说道:“顺这路……往前,就快……”
李世民已经顾不上理他,两眼看向徐乐,两人四目相对。徐乐微微一笑:“此地尚听不到金鼓之声,不知渡口那边是否已经分出胜负。”
“大丈夫行事但求无愧于心,不必苛求结果。我军已竭尽全力,倘若依旧不能如愿,便是天意如此,某也无话可说。”徐乐点点头:“郎君既然想通,那就再好不过了。”说到这里,徐乐指了指身后随风摇动的树木枝条,对李世民道:“在我看来,天意在二郎这边。不知二郎可曾注意,风向变了?”
李世民一愣,他方才只顾催马急行,并未注意到风向改变。直到徐乐提起,才感觉发现确实如此,但是依旧不明白风向变化和蒲津战事有何关系。
步离这时忽然开口:“风向马上还会变,风也会更大。”小狼女向来惜字如金,便是韩大娘这等待她如亲生女儿,又每天为她梳头的长辈,一天也未必能听她说一句话,此时开口自然不会是无的放矢。李世民知道步离来自梁亥特部落,这个靠猎狐发达的部落,不但善于培养神箭手,于预判天气变化方面也有心得。
毕竟猎狐这种生计多少也有些看天吃饭味道,不懂天气变化不但猎不到狐,说不定还会搭上性命。步离这么说,自然有把握,也必然和军情有关。
这风……李世民的目光落在远方那若隐若现的火光之上,随即也恍然大悟。今日风力甚强,风向变化必然会影响火势。若是自己为将,绝不会让部下随意放火,以免引火烧身。鱼俱罗久经大敌,显然也不会如此鲁莽,最有可能放火的就是李建成。大兄虽然幼承庭训熟知兵事,却终究缺少战阵打磨,身边围绕的又都是那些世家子。这帮人看过几本兵书再听家中长辈讲述旧日家族荣耀,便以为自己满腹韬略运筹帷幄。一拍脑袋想出火攻的办法也不稀罕,此时风向变化,大兄这边只怕要吃个大亏。想到此处,李世民心头一惊。终究是骨肉同胞,想到李建成可能被困火海,自然提心吊胆,恨不得一步飞到兄长身边,把他救出险地。他连忙朝徐乐道:“乐郎君,只怕前敌军情有变,咱们得赶快过去。怕是来不及休息了。“徐乐点头道:“本当如此。二郎放心,这点道路还不至于让玄甲骑失去战力。”说话间徐乐将兜鍪的面覆重重扣下,英俊潇洒的面庞被威武的怒目金刚像所取代,伴随着这一声“咔嚓”声响,玄甲骑其余兵马也个个推上面覆坐直身形。不需要军将吆喝,便依旧按着建制整顿好队伍,随着徐乐与李建成催动坐骑,这些玄甲骑兵紧随两位主将一路奔驰而去,在一边喘息的麦洪恩,没人去理会。这种人无关大局,随他自生自灭便是了。望着甲骑渐渐远去,麦洪恩擦着额头冷汗心头狂跳。终归也是在军中厮混了半辈子的赤佬,又曾追随过麦铁杖这等猛将,眼界总归不差。自南陈到大隋,他见过的强兵不知多少,大业天子北征之前,十二卫的精锐甲兵也曾在长安演武,麦洪恩不止一次欣赏过那些汉家子弟的雄姿。可是在他看来,不管是当下京兆鹰扬兵还是当日的十二卫精锐兵,比起这支玄甲骑都多有不如。一路急行军奔袭阵容严整,士气高昂,全军无一人叫苦脱队,这等强兵便是五胡乱华群雄逐鹿那等英雄辈出的年代也不多见。也只有这样的精锐,才有资格做鱼无敌的对手。有这样一支人马在,或许这天下真的会改姓李?思忖良久,麦洪恩心中又有些颓丧。若是自己这些年不是偷懒怕苦虚度光阴,认真练习武艺打熬筋骨,胆量再大一些,多半也能成为个像样军将。在这等乱世里,很可能也建立一番功业,纵然是死也好过眼前这般无人在意。世上并无后悔药,事已如此再想什么都是白费力气,掉转马头垂头丧气向桃花渡方向缓缓而去。此时风越来越大,麦洪恩忍不住缩了缩脖子。风向果然再次改变,风也更大了。
第五百五十二章 龙腾(二十五)
熊熊烈火在滩头肆虐。鱼俱罗排兵布阵甚为稳健,在修筑防线时,也曾考虑过晋阳兵马动用火攻。是以前线木栅、鹿砦与后方军寨之间,留出很大一片空地。既方便骑兵往来冲锋,也不至于因为有人放火就火烧连营一发不可收拾。晋阳军所用的火罐,出自晋阳将作监中一等巧匠之手,本是为了日后扫荡突厥时,用来焚烧突厥营帐、草场所用,火势远比使用火把或是木柴持久。可是终究也有用完之时,在烧光那些栅栏之后,失去燃料补充,用不了多久就会熄灭。对于李家兵马来说,也不希望大火持续燃烧。如果火势经久不停,也没办法搭建浮桥。对他们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利用大火让守军溃散,等火灭之后搭建浮桥让大军上来。因此在第一批火罐奏效后,也停止了投掷,前锋兵马上岸列阵。大火如同墙壁,把晋阳兵马与隋军分割开来。晋阳兵少,不可能趁机掩杀,有大火阻隔也不易做到,列好阵势便等着看热闹。望着在火海里哀嚎挣扎的隋兵,这些晋阳兵将脸上都露出一丝笑容。虽说之前都是大隋兵将,若是遇到大战四方调兵,说不定大家还能成为袍泽并肩杀敌。可是如今双方各为其主,这些日子李家兵马在隋军手上很是折损了一些人马,眼看着他们倒霉高兴还来不及,自然不会心生同情。这些军汉本应该准备灭火,以便大军登陆之后列阵冲杀,夺取隋军军寨。可是看着隋兵被大火驱赶不住后退,就连那位无敌老将鱼俱罗的白狼旗也被迫后移。所有兵将都陷入狂热与兴奋之中,恨不得隋军更狼狈一些才好,不但没人救火,还有人把随身带的燃料或是来不及投掷的火罐扔尽进去推波助澜。
就在这些军汉欣喜之时,就听有人高喊道:“快看!郎君上来了!是郎君!”
几个军将回头望去,但见几艘大船借着风势向岸边驶来,首船上竟然高悬李建成的认旗!主将亲临前阵,军汉士气自然大振。虽然李建成以往只结交世家子,对军将并不重视,更不会亲近普通军汉,与军伍很是疏离。可是此时眼见他的坐舰向岸边靠来,这些兵士忍不住发出阵阵欢欢呼。有人已经忍不住高喝道:“万胜!万胜!”随后又被浓烟呛得忍不住剧烈咳嗽。这些军兵因李建成带头冲阵变得兴奋,和隋军之间又有烈焰阻隔,无须担忧自身,心神难免松懈。军汉又多是直性子,于琐碎之事并不在意。此时心情激荡,都想着夺取蒲津领受封赏,便是上了年岁的老军汉也难免粗心大意。不管军将还是兵士都未曾发觉,李建成的船行速度渐渐变得迟缓,从河心到岸边这段距离所花费的时间远比想象中为长。那肆意燃烧的火焰,也不像之前那样朝着隋军方向席卷蔓延。反倒是烟雾开始向自己这边飘……李建成与谢书方两人在船上,心中都有些焦急。不过李建成这还是第一次乘船渡河,并不知晓正常渡河需要费时多少,感觉不出蹊跷,只当是自己心急。世家子要有世家子的风度,否则就要被人看笑话。明明心里急得冒火,脸上还要装作若无其事,以示胸有成竹。谢书方倒是渡过河也察觉出此时船行似乎格外缓慢,可也只是认为李建成造船时过于追求体面以及结实用料太多,船体过于沉重,又带了这许多战马,速度难免迟缓,也不曾因此生疑。
船只终于抵达岸边,船头木板落下,李建成一马当先直冲而下,谢书方紧随其后。在他们身后,便是李建成手下的精锐亲卫。
上百匹高头大马驮载着全副武装的甲士冲下木板来到滩头,阳光照在这些甲骑身上,俨然如同天兵下凡。
军将们不用招呼,齐刷刷举起手中短兵呐喊道:“万胜!万胜!”
紧接着便有军汉扯开喉咙叫道:“大郎万胜!郎君万胜!”
很快,这种吼声便席卷了整个滩头。所有晋阳军汉都强忍着烟雾扯开喉咙嘶吼,整个滩头一片沸腾。
李建成虽然保持着自己世家子风范,脸上似笑非笑,并未表现出任何异常。实际上他的掌心已经隐隐发潮,只觉得脸上阵阵发烫,心也跳得飞快。
军心在我!看来这一番风险并未白冒,这些军汉已经认可了自己。可笑二郎平日不顾身份体统与这些赤佬厮混一处,以至于引来晋阳城世家子弟不满。还以为靠着这种手段能够让军汉归心,却不会想到,自己只要骑马走上这一遭,这些赤佬就会改弦更张投奔自己麾下。说到底这个天下还是世家的,这些军汉一如草芥,用时以财帛收买便可为你赴汤蹈火,不需要时便如草芥般对待,也不会有任何不妥。真正值得结交的唯有世家,二郎连这点都看不懂,又有什么资格跟自己争?等到自己拿到鱼俱罗首级,晋阳全军就是自己囊中之物,不管是二郎还是那位乐郎君都只能乖乖听话,这才是世家的手段!
就在李建成志得意满之时,不想狂风带着沙尘扑面而来,猝不及防之下,沙尘飞入眼中。李建成下意识眯缝双眸,抬手在面前一挡。他是李家世子,平日不是处理政务打点晋阳的庞大资财,就是与城中世家子弟饮宴酬酢,不曾上过阵,更不曾受过风霜苦。被风沙迷眼用手招架本是极为自然之事,不至于因此有损威仪。
可是李建成身边的谢书方一边侧头避风一边看着李建成,忽然他面色一变,抬头望向身后的认旗,紧接着惊叫一声:“不好!郎君快些上船去!”
李建成面色一寒。自己好不容易得了军心,岂能因为些许风沙就半途而废?今后还怎么见人?这谢书方平日聪明,怎么关键时刻反倒糊涂起来?他正色道:“君轩,你说的是什么话?某身为全军先锋,漫说区区风沙,便是弓矢也不曾惧。未曾取下鱼俱罗的人头,某哪也不去!”说话间李建成在眼角用力揉了两下,随后摘下马槊紧握在手:“某今日定要亲手斩下……”他话没说完,谢书方却已经忍不下去。这位江左谢家子弟,已然面如土色,脸上满是汗水,眼神中充满惶恐,全然没有世家子体面。一把抓住李建成的辔头,拉着马就走,同时低声急道:“郎君!风向变了!”李建成这才意识过来,自己渡河时顺风顺水,现在背对自己军寨方向,理应还是顺风,怎么会有风沙迎面吹来?这阵阵浓烟也开始呛得自己咳嗽流泪,连威风都折损了好几分。风向已变,自己从顺风变成了逆风,所有的优势已然化作劣势!方才那脸上发热固然是因为心情激荡,却也是因为烧得隋军难以立足的大火,受风向影响正在反噬自己一方。只不过军汉因为心思都放在李建成身上未曾发觉,等到谢书方察觉不妙为时已晚。风越来越大,为李建成捧起的壮汉本是膂力过人的勇士,可此时也难敌风力,大旗在风中来回摇摆不定。随着风吹来的不止有沙尘,更有飞舞的火星、火球。这些本应失去燃料而渐渐熄灭的火,此时却找到了新的目标。军将身上的战袍,军中大小旗帜,全都变成了燃料。一团火球落在谢书方的认旗上,将这面大旗变成了一根火炬。四散的火星溅落在李建成认旗的旗角,橘黄色的火苗顺着旗脚迅速燃烧,捧旗的壮汉手忙脚乱跑向岸边,将旗向水里探。士兵手忙脚乱地找水、扬沙或者用衣服扑打。一些被火点燃衣物的士兵,则在地上来回打滚。原本恨不得火越大越好,没想到片刻之后,便开始不顾性命地扑救。整个滩头乱作一团,除去李建成的亲兵之外,原本的步卒已经失去建制,不是忙着救火,就是惊慌失措地看着倒卷而回的火蛇,全然乱了方寸。李建成并非对兵事一无所知,自然明白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保持镇静的道理。可道理总归只是道理和实际乃是两回事。当自己的旗号被点燃,火星火球落向身边时,所有的道理都敌不过对于火焰的恐惧。
不用谢书方帮手,李建成自己便圈转了马头,大叫道:“走!快走!回对岸去!”李家心腹家将在前开路,手中直刀乱挥为主将劈开一条路,李建成与谢书方不顾一切地打马飞奔向自己的坐船。就在李建成的马蹄即将踏上挡板的刹那,一团火球不知从何处飞来,正落在他坐船的船板上。风干的甲板正适合火焰燃烧,李建成只见自己的坐船瞬间冒起火苗,紧接着便有浓烟冒出。要知他这条船除了运载兵马,还载了预备赏赐兵士的数十箱布帛。火借风力如同水银泻地,很快遍布整个船体,不等留守的水手扑打,船舱内就有火苗冒出来,随之便是水手的尖叫声:“船舱起火了!”李建成望着从船上纷纷跳入水中的水手,人木在那,手紧拉着缰绳,不让战马踏入火海。那战马也知道厉害,并没有冲向战船送死,而是在那里发出阵阵长嘶,几次人立而起,险些把李建成掀于马下。
“郎君,斗篷!”谢书方一声惊叫,把李建成从浑浑噩噩中惊醒。他甚至来不及想,伸手一把扯断袢绳,将被火球点燃的斗篷向着河水丢去。其实这火已然成为强弩之末,对于晋阳兵马的损害远不如隋军。只要给他们一些时间,就足以把烈火扑灭。可是突如其来的火以及船只被点燃,让滩头陷入一片混乱。就在晋阳军手忙脚乱之时,方才被烈火阻隔的隋军已经完成了整队。随着阵阵号角之声响起,白狼旗徐徐前移,重瞳老将鱼俱罗以马槊朝着李建成遥遥一指,口内怒喝一声:“李大郎,为我儿偿命!”战马奔腾,鱼俱罗亲率甲骑,直奔李建成杀来!
第五百五十三章 龙腾(二十六)
纵然在安排鱼洪领兵阻击柴绍援军心里便有准备,可是亲耳听到长子死讯,鱼俱罗依旧眼前发黑心痛如绞,险些跌落马下。总算是领兵多年见惯生死,不至于像普通百姓一般哭天抢地举止失措。世家统治了这个国家几百年,世道人心都难免受其影响,即便鱼俱罗也不例外。哪怕李渊已然举起反旗,哪怕自己在蒲津渡口与之敌对,对于这北方第一世家心中还是存有一丝敬畏乃至还有几分幻想。按照鱼俱罗的心思,杀李家的斗将家臣无须手软,若是遇到李建成手下总得留些情分,至少不能亲手结果他的性命。大业天子困居江都苟延残喘,天下群雄并起,不管江山谁属,总归还是要回到世家掌权的时代。自己立功赎罪理所应当,但不必和李家这种北方世家之首结下死仇。毕竟自己的年事已高来日无多,家人子孙还要活下去。鱼俱罗心里始终存有一丝侥幸,李、柴两家家主与自己曾经同殿称臣,在大隋战旗下并肩厮杀,乃是同生死共患难的交情。纵然自己未曾建立家号不算世家中人,和他们算不上朋友,总归也有些袍泽旧谊。只要他们念一点香火情分故人脸面,就该对洪儿手下留情,给他一条生路。
随着噩耗传来,鱼俱罗心中的幻想破灭,曾经的袍泽之情也伴随着对世家的敬畏一并随风消散。是自己错了!错在把那些世家中人看得和自己一样,讲究情分恩义,手段分寸。错在把他们表现出来的风度仪态当真,认为他们对所有人都会如此。却忘了那些风度、体面乃至情分,都只对与他们身份相当的世家子有用。自己纵然靠着一身本领走上武人巅峰,在他们眼中依旧是军汉赤佬。根本算不得人,又怎么可能对自己讲那些体面?杨广固然没把自己放在心里,随便下一道圣旨,就要把鱼家满门无罪而诛。这些世家也没好到哪里去,这些人都是一丘之貉,在他们眼中,军汉根本不是人,命也不是命。既然如此,那就别怪自己不客气了!洪儿已死,柴绍的兵马用不了多久就能赶到战场,李家前后夹击蒲津渡口之势已成。留给自己的时光不会太多,不过也足够自己拿下李建成的首级。柴嗣昌,等着给你内兄收尸吧!身为沙场老将,早在滩头起火时,鱼俱罗便已然看出其中的危险。更是早在谢书方与李建成之前,发觉风向变化。若是鱼洪被擒或者败回,他还考虑抬一手,放李建成一条活路。如今长子已死,自己便要让李树德也体会一番失去长子之痛!鱼俱罗麾下原本有两千人马,阴世师后来增派援兵,让蒲津守军增加到四千。不过这些日子与李家交战,损失也不算少。分守各处阻击李家援兵,也用去不少人马,留守蒲津的兵马依旧是两千。这些来自京兆鹰扬府的兵马良莠不齐不堪大用,真正为鱼俱罗所信任,可以视为蒲津藩屏的只有其中的八百甲骑。人力有穷,即便是号称无敌的名将,也不可能面面俱到。鱼俱罗用兵能攻而不善守,善将骑不善将步。对于步兵的运用,只能勉强算作合格谈不到出色,可是在骑兵指挥上堪称出神入化。国朝武将无数,除了徐敢以外,在指挥骑兵方面,鱼俱罗自问不输任何人。这些时日里,他带着甲骑踏碎了一个又一个晋阳兵阵,把这些军汉的血肉身躯,化作滋润土地肥料。眼下便准备用陇西李家世子的血来浇灌这片土地。老将一马当先,挥舞着马槊冲锋在前。随着燃料的匮乏以及兵马扑打,渡头的火势被扑灭大半,已经挡不住军队。鱼俱罗战马疾驰,在接近火场时猛地一拉丝缰,胯下脚力一声长嘶腾空而起,自火焰上掠过。战马四蹄落地,沙尘荡起,眼前已是晋阳兵马的军阵。有士兵向着鱼俱罗冲来,老将面无惧色,一声怒吼:“李大郎,纳命来!”手中马槊随手刺出,将一名迎面冲来的晋阳军将刺于马下。两眼则紧盯岸边,牢牢锁死李建成。与滩头情形不同,岸边已成一片火海,李建成、谢书方以及他身边亲卫都在火海附近,望着熊熊烈火无计可施。李建成坐舰起火,引发了近乎于灾难的后果。随后而来的几艘大船见主帅船只起火不顾一切地靠近想要营救,可是四下乱飞的火球,却把这几艘船也引燃了。渡口附近的水面被火焰与浓烟覆盖,其他船只都只能拼命地远离那几艘起火的船只,以免自己也步其后尘。
对岸的刘文静已经疾奔到岸边,声嘶力竭地大吼道:“快去救郎君!别傻站在那,快去救人!来人,给某备船!”
几名军将冲过来七手八脚扯着刘文静,却被他用力推开。眼看还有人要来阻拦,刘文静猛地抽出腰间直刀随手挥舞:“谁敢阻拦,军法从事!”眼看着平日一举一动都符合世家子标准,哪怕穿上盔甲也不像军汉的晋阳令刘文静此刻的狼狈模样,那些军汉没一个人感到可笑。大家都明白刘文静心思,倘若李建成有个好歹,在场众人都没有好果子吃。李渊虽然仁厚,却也是能杀人的主。李家未来家主有丝毫折损,大家都难辞其咎。可是不管心里再怎么明白,面对这熊熊烈火依旧无能为力。
一名军将跪倒在地,大叫道:“来不及了!刘公,我们没办法。你看看这风,我们纵然不顾性命冲过去,也赶不上。”刘文静看着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旗帜,也知这军将所言不虚。顺风时有多少便利,现在便有多少阻碍。纵然是手下军将拼尽力气摇桨,也抵不过这阵阵狂风。且此时水上风高浪急,稍有不慎便有可能翻船,不管救火还是救人,都有很大阻碍,非人力所能挽回。
可是不管怎么样,都必须把李建成救回来,万一救不回来,也只能陪着他一起死。
刘文静把牙关一咬,飞奔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艘渡船,口内高喝道:“休得罗嗦!想要活命的,便随我去救郎君!”他既冲在最前,其他人就只能跟随。几艘大号渡船歪歪扭扭地驶出渡口,向河对岸冲去。可是只看船速和蹒跚模样,也知道这几艘船不在水中倾覆已是万幸,于救人则是有心无力。刘文静在舱中不停祷告,求神佛保佑,让李建成保全性命,千万别出意外。此时的李建成却连祷告都顾不上了。身为李家长子,他虽也和李世民一样,空闲时便练习武艺骑射。可是对他来说,空闲时间本就不算多,再说他自己对于武事也没多少兴趣。之所以练武,不过是因为自己是武家子弟,把习武骑射当成作为一种仪式,就像他学习江南世家的茶道或是香道一样。从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真的需要亲自动手,靠武艺气力保全自己的性命。哪怕是在意气风发登舟冲阵时,也是等着手下家将斩杀鱼俱罗,把首级献在自己马前,而不是亲自和鱼俱罗搏斗。
可如今他却必须靠本领自救,遇到的对手,又是鱼俱罗这位大隋顶尖斗将。
那八百甲骑紧随鱼俱罗冲过渐渐熄灭的火焰,冲入晋阳军队阵中。先锋步卒先是被火攻烧的焦头烂额,随后又被这支甲骑践踏得分崩离析四散奔逃。
这支甲骑本就是京兆鹰扬府中精锐,这些时日追随鱼俱罗逢战必胜,更增几分强军傲气。踏破晋阳步阵之后毫不停留,直奔李建成面前的亲兵家将冲去!
李建成这支费尽心血组成的亲卫手段确实了得,哪怕是在这等情况下,也不曾乱了阵脚。军将大喊着:“保护郎君!”亲卫端坐马上摘弓搭箭,瞄准了对面冲来的甲骑。这些甲骑也举起弓,朝着亲卫抛射箭雨。嗖嗖破空声不绝于耳,一支支利箭划破长空射入对手的身躯。以骑射手段相较,李建成的亲兵远在这些甲骑之上,即便是逆风放箭,依旧百发百中。可是李建成的亲兵只有三百,且还有一部分没来得及下船。护卫在李建成身边的骑兵不过二百有余,射术再精也敌不过隋军人多势众。两轮箭雨之后,李建成的亲兵便以折损两成以上,而隋军第一排骑兵已经扔了弓箭端起长矛,朝着李家亲兵家将发起冲锋。白刃交接,利刃相格。彼此互以长矛捅刺、直刀劈斩,兵器砍斫身体的声音以及闷哼惨叫声不绝于耳,双方第一排的骑兵差不多同时落马无人生还,唯有鱼俱罗一骑绝尘冲击在前,毫不停顿。手中马槊化作一条乌龙,迎面李家兵将被捅得人仰马翻。从一开始老将的目标就只有李建成,如今自无更改。亲卫组成的三层骑阵被老将轻松捅穿,人已经冲到李建成面前。谢书方举起手中马槊向鱼俱罗刺去,鱼俱罗挥槊架开,随后一槊直刺李建成。
李建成身边既无家将遮护,也无亲信军将可代替自己周旋,无奈之下只能亲自执槊招架。他催动胯下宝马迎向鱼俱罗,脑海中回忆着家中教头平日所教授的武艺内容,用尽平生气力,用手中马槊向旁格挡。两槊相交一声闷响,李建成只觉得臂膀酸麻马槊险些落地,人与鱼俱罗擦身而过。李建成只觉得自己喉咙发干心头狂跳周身血液涌向头部,嘴里只觉得粘稠、干渴,就算把整条黄河的水喝光,也难以疏解。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活着!我还活着!正如徐乐所说,任你有再多阴谋诡计,若是没有勇力匹配,待得狭路相逢时,便不知该如何应付。李建成平日练武,却不曾见过战阵,第一遭临敌就遇到鱼俱罗这等猛将,一如以卵击石。在鱼俱罗看来,他浑身上下都是破绽,直如插标卖首!
谢书方舞动马槊再次冲上,口内高喝道:“郎君快走!”李建成也如梦方醒,意识到自己跟鱼俱罗拼命跟送死无异,三十六计走为上!拨转马头顺着河边疾奔。此时李家的亲兵与鱼俱罗部下甲骑混战一处,所有的家将亲卫都投入战事,没人能分身救护。河对岸那上万人马则为狂风巨浪所阻,无法赶来救援。堂堂北方第一世家的嫡长子,此时此刻竟然变成了孤家寡人!李建成第一次发现,世家的力量也有难以发挥作用之时,不要说鱼俱罗,就算是一个无名小卒,此时都有可能斩下自己的人头。
不能!自己不能这么死!自己还有满腔壮志未得舒展,更有如山富贵等着享用,岂能死在这等地方?逃,一定要逃!
顾不得爱惜马力,李建成没命地催动脚力,只求离战场,离鱼俱罗越远越好。
迎面,一名隋军甲骑朝李建成举起了弓。这也是一名在交战中被打散的士兵,本想着圈马回阵,没想到居然能遇到李建成这尾大鱼。主将打扮本就与众不同,何况李建成乃是李家长子,衣甲更是华丽异常,因此一眼便能认出其身份。这名军兵兴奋地瞄准拉弓,憧憬着自己射杀李家长子后将得到何等丰厚的奖赏。
可不容他松手射箭,李建成已经发现这名士兵的打算,猛然催动坐骑向着这名士兵冲来,同时使出一记“蹬里藏身”的马上功夫,单足挂蹬人藏在马腹之下。士兵本来瞄准李建成,不想忽然失去了踪迹,更不想李建成的马速度如此之快,眨眼之间竟然已到面前。他匆忙将弓对准那匹坐骑,可是还不等射箭,李建成已经自马腹下翻出,重新端坐鞍桥,手中马槊用尽全力向前捅刺!槊锋无情地贯穿兵士胸膛,将这名壮志未酬的军卒刺于马下。李建成坐骑不停,自士兵身旁冲过。李建成第一遭阵前杀敌,只觉得心中一阵兴奋混杂着紧张又有些恐慌,手上一软,竟然拔不出马槊,也没力气把人挑起甩落。只好丢了马槊,双手拉着缰绳向前疾奔。这种时候失去长兵可不是好事,如果再遇到这种落单隋军,光靠直刀不足以自保。李建成圈转马头,想要去捡马槊。可是就在他刚刚圈回马头,却见对面一双重瞳怒目正直视着自己!
鱼俱罗不知几时竟然已经策马赶上,距离自己不过咫尺之遥!李建成心胆俱碎,顾不上捡兵器,再次拨转马头,没命飞奔。他此时既顾不上谢书方,也不知道该往哪里逃,更想不出活命的机会。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只要自己可以多活一时,就多一丝希望。
李家子弟不问男女皆学习骑射,是以自己才能使出蹬里藏身那种手段。此时为了逃命,更是拿出浑身解数,再加上宝马神骏,鱼俱罗想追上自己,也不是容易事。李建成紧摧折做马狂奔,已经顾不上看后面。只隐约觉得两把火焰制成的匕首,正在自己背后戳刺。他顾不上回头,更不敢和鱼俱罗对视,只能拼命催动脚力。脑海里则反复闪着念头,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得罪了这老头,怎么和自己像是有深仇大恨一样穷追不舍。跑出数里,背后杀声渐渐变弱,可是李建成依旧不敢有丝毫懈怠。他的双腿紧夹马腹,催动着坐骑快走。可此时他那匹来自塞上的宝马忽然发出一声哀鸣,随后李建成就觉得战马一脚踩空身形猛然向下一伏,随后自己就从马上被甩了出去!
马失前蹄!
即便是那些以游牧为生,一辈子长在马上的塞上胡骑军将,也无法保证自己的战马从不失足。尤其李建成不要命的催马疾驰,战马失蹄跌倒也是情理中事。
可是这失足的实在不是时候,李建成与鱼俱罗之间本就距离不远,人刚一被甩出去,鱼俱罗便已追到。手中马槊槊锋光亮闪烁,朝着李建成脖颈用力刺去!
与此同时,一声大喝自鱼俱罗对面传来:“休伤吾兄!”
伴随着这声大喝,弓弦松动声响起,一支狼牙划破空气朝着鱼俱罗射来!在鱼俱罗对面,李世民、徐乐带领着玄甲精骑终于赶到战场。两位主将并马疾驰不分先后,向着这位无敌老将发起冲锋!
第五百五十四章 龙腾(二十七)
李建成今日装束齐整,盔甲分量颇为沉重,全无防范的情况之下落马,被掼得七荤八素,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那一声呐喊,以及开弓放箭等声音都不曾听到。拼尽全力翻转身形,刚刚把脸转过来,便看到明晃晃得槊锋紧贴着自己的面门。死亡的威胁摧毁了世家子所有体面,出于求生本能,李建成顾不上身份体面,连忙一个“懒驴打滚”向旁一路翻滚。明知道自己翻滚的速度肯定赶不上对方追击,只要再补一槊定然会要了自家性命,可他还是竭尽所能地翻滚着。只要多活一刻就值得!
但是鱼俱罗的马槊并没有跟着刺过去,一击不中的鱼俱罗收回马槊,不再理会李建成,而是紧盯着这支自小路杀出,沿着河岸向自己飞速冲来的援军。李建成也耗尽了所有的气力,再也翻滚不动,就这么躺在地上,顺着鱼俱罗的视线看过去。他这时也发现了鱼俱罗未曾赶尽杀绝的原因,并非是手下留情或是一时失手,而是自家的救兵终于赶到。两面认旗并排高举。其中一面正是自己的二弟李世民,另一面认旗则写着“神武徐”的字样。认旗之下,李世民手持大弓策马疾驰,另一面认旗下,则是个头戴怒目金刚面覆,身着乌黑扎甲的战将。胯下骑一匹毛色乌黑的宝驹,手持马槊,正向着鱼俱罗冲去。水面上,李建成的战船依旧在燃烧。这黑甲黑马的骑士在火焰映照下,俨然是一尊自阴曹地府一路杀出,突然出现在人间的魔神,再配上那怒目金刚面覆,更增几分狰狞。李建成出身名门目高于顶,这一刻却也不由得呼吸凝滞,对这未曾见过面的军将竟生出一股畏惧之意。在两人身后,则是列阵冲来的玄甲骑兵。这支骑兵的存在李建成早已知晓,在晋阳的眼线以及四弟李元吉,早已将这支骑兵的情形写成书信向自己说明,他也想要设法把这支队伍弄到自己手下只是未曾如愿。不过纸上得来终觉浅,在书信上看到的无非是二郎手下新组建了一支精锐甲骑,类似于自己身边的卫队,又或者是父亲身边的嫡系亲兵,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之处。世家子豢养私兵、门客乃至死士,乃是流传了几百年的传统,李家女子都可豢养家将,李世民终究是李家二郎养一支甲骑玩玩也无甚不可。由于徐乐练兵时不许外人随便观看,即便是李建成的眼线对这支甲骑的真正实力也无从知晓。只知道连李豹这种二郎的武艺教头家将首领也只不过是这支甲骑的小军将,这支人马想必极为剽悍。不过总归是未曾见过,揣测做不得准。李建成想来所谓甲骑精锐,也终究就是比河东六府鹰扬的甲骑略强些而已,和自己的亲兵相比,应该还差些火候。
可此时当李建成亲眼目睹玄甲骑列开那古怪军阵,跟随徐乐身后向鱼俱罗冲杀而去的模样,他心中的第一反应便是:自己还是小看了徐乐和他的人马。之前只想着二郎刚勇乃是自己的心腹大患,必须打压他,不让他建立军功。等到自己地位无可撼动,再让这支人马主动归顺。如今看来自己还是做错了,不是谁当世子这支人马便是谁囊中之物,而是这支人马为谁所用,谁就能坐稳世子乃至家主宝座。必须设法尽快把这支甲骑以及那位乐郎君夺入麾下,再不然就得把他们毁掉,总之不能让他们在二郎手下效力!
李建成还是第一次见到玄甲骑和他们的密集阵型,心中极为震撼,甚至忘了起身逃跑。可是有人比他更为震撼,那便是鱼俱罗。李世民那一声大吼以及弓箭算得上及时雨,可是他的这些举动并未能阻止鱼俱罗的进攻。作为久经战阵老将,万马军中刀枪乱舞冷箭满天飞的场景不知经历了多少,区区一支箭还不足以令其改变主意。即便李世民乃是万里挑一的神射手,匆忙之中放箭,也不足以威胁鱼俱罗性命。伤心于丧子之痛,对世家名门恨之入骨的老将,拼着自己受些箭伤,也要先杀了李家长子再说。真正令他失手,让李建成捡回一条命的则是徐乐,或者说是他身上那身甲胄以及面覆。在弓弦响动的同时,鱼俱罗也已经看到了对面的两人,随后神情便为之一变,手臂微微颤抖,本应百发百中的马槊有了毫厘偏差,李建成终于捡回一条命。李世民射出的箭也在此时射中老将的肩膀,箭簇与甲叶碰撞,冒出些许火星。箭锋射透甲片,穿过丝绸内衬以及垫肩,钻入鱼俱罗肩头时已然力道大减,射入皮肉未及筋骨。这些许疼痛乃至流血,于鱼俱罗来说本就算不得什么,何况此时此刻的鱼俱罗心神震荡,这些微疼痛根本感受不到。
这甲胄,这军伍……徐敢……和他的玄甲骑竟然还在人世?在看到徐乐的第一眼,鱼俱罗便认出了徐乐身上的甲胄,更认出了他身后那支精骑所摆出的古怪阵势。在鱼俱罗少年时,便已经投奔于杨家麾下。其力大过人武艺高强,加之少年气盛,在军中少不了惹是生非好勇斗狠,乃至靠着膂力本领欺压袍泽的事也曾做过不少。那些被他欺侮过偏又敌不过他气力武艺的军汉愤懑之下便忍不住破口大骂,骂鱼俱罗只会欺软怕硬,有本事去招惹玄甲徐敢。不必考虑陇西李家的权势,便是比并武艺气力,也能把你打得落花流水。鱼俱罗性情暴烈,一言不合便要挥拳相向。可是并未因这番言语发火,反倒是默然无语,只是把说这话的人更用力揍一顿了事。他也承认这些军将说得没错,自己这辈子都赶不上黑甲徐敢。那时徐敢还为陇西李家效力,靠着自己一身本领以及手下玄甲骑立下赫赫武勋,乃是大隋军中八柱国之外第一人,更是军汉心中的战神,鱼俱罗再怎么狂妄也不敢向这等英雄挑衅。何况在他心中,也一直把徐敢当成了偶像仰慕,乃至刻意追随着徐敢的脚步,沿着他走过的路前进,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接近这位英雄,与他成为朋友。徐敢着玄甲,鱼俱罗便也特意披挂旧式札甲。徐敢统率玄甲骑冲锋陷阵,铁蹄踏碎无数军阵,鱼俱罗便也专门指挥骑兵。作战风格凌厉,喜攻不喜守,都是从徐敢身上学来。甚至特意打造了一个夜叉鬼面,只为效法徐家的怒目金刚。两人也曾为隋家天下于同一个战场征战,鱼俱罗更是得以亲眼目睹徐敢雄姿。看着徐敢和他手下兵将往来驰骋,破阵杀敌的模样,鱼俱罗的敬仰之情也越发强烈。只不过彼时双方身份差距太大,大家都认为徐敢会建立自己的家号,成为世家的一份子,鱼俱罗还只是个颇有勇力的厮杀汉而已,两者之间存着一道鸿沟难以逾越更说不到交际。等到鱼俱罗有了功勋名气,更得天子赏识,身为武将巅峰,拥有和徐家结交的资格时,又发生了废太子东宫得那场大火。徐卫全家投火殉主,徐敢下落不明,众人都以为曾经显赫一时的徐家就此从世间消失,没想到十几年后,居然在蒲津渡再次出现。熊熊火焰映着钢人铁马,望着这一身黑甲黑马,鱼俱罗已然顾不上蒲津渡口的存亡,自己儿子的仇恨,乃至连自家性命都已经抛在脑后。这一切加起来都比不上自己和他较量一番来得要紧。当日与英雄失之交臂,如今老天把他送到自己面前,这乃是天意,不容辜负。这些年自己每日操练武艺打熬筋骨,固然是武人本分,可也有一份小心思。自己一直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够战胜徐敢,取代他的位置。哪怕大隋两代天子千方百计收权,军中不大可能再出现八柱国外第一人那种身份地位的军将,可是鱼俱罗的心思并未变过。他所求的并非军中身份地位,而是大家的认可。希望有一个机会能够证明,自己的本领已经不输给当年那位无双猛将。人们称自己为无敌将,袍泽敬畏自己,天子忌惮自己,仿佛整个天下真的认可了自己无敌身份。但是鱼俱罗心里并未认为自己真的无敌,至少在打败徐敢以前,自己还不能说自己无敌。与他交手,战胜昔日的偶像证明自己名副其实无敌天下,或是死在他手里,让一位英雄而非无名小辈割去自己人头,这才是最理想的归宿!鱼俱罗呼吸都有些急促,在看到那身甲胄的瞬间,自己从久经战阵的猛将变成了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为了和某人的比斗变得紧张、兴奋。这种感觉已经多年不曾有,如今再次出现,让鱼俱罗觉得自己周身舒爽。交战的疲乏、之前连番苦战所受的伤痛全都一扫而空,整个人一瞬间年轻了几十岁,身上突然有了使不完的气力。自己身体最巅峰时的状态,也不过如此。以此等体魄去迎战少年偶像,正当其时,不管结果如何都无遗憾。右手紧持马槊,左手将面覆拉下,夜叉鬼面遮挡了鱼俱罗原本的面孔。之前几次而战,他都不曾戴上面覆,至于道理说穿了也非常简单,无非是:对手不配。今日值得自己全副武装迎战的对手终于出现,自然不能有所疏漏。战马前冲,迎着吞龙直抵而上,双方都抱紧了手中马槊,前七后三怀抱两尺,持槊手法毫无分别。少年英雄与成名宿将之间的较量正式拉开,夜叉战金刚!
第五百五十五章 龙腾(二十八)
两柄马槊槊锋交错,槊杆碰撞一处,彼此之间都想要将对方的槊压下去,但随后又都发现无法做到。同为天下绝顶斗将的二人并没有继续纠缠,而是各自收力,随后舞槊横扫。两条大槊如同两条怒龙,在依旧呼啸的狂风中起舞,张牙舞爪向对手发动攻击,试图将敌将吞入腹中。烟尘自两人所在的地方升腾而起,借着风势将两人裹在其中。外人看去只见一道烟尘龙卷平地而起,在龙卷中依稀可以看到二马盘旋,双槊对舞,却看不清招式,更看不出谁占了上风。沙场交战不是比武较量,没有所谓规矩可言。两军各自出手帮助自家主将,都是天经地义之事,李世民也有同样想法。在徐乐与鱼俱罗交手前他就暗下决定,徐乐与鱼俱罗的厮杀自己插不上手,只能在外围旁观,如果有机会,就放冷箭相助乐郎君取胜。可如今两人真的交锋,李世民才发现自己之前想法大错特错。这种天下第一等斗将之间的较量,外人不是不想插手而是无力插手。除非本领接近的斗将出马,再不就是千军万马冲杀而上,否则根本没法助拳,搞不好还会适得其反。就如同当下,自己连人都看不清,就算暗箭伤人,也不知道射中的是鱼俱罗还是徐乐,这箭哪里敢放?这等千军万马正面冲锋的战场上,兵将皆是长枪大戟交锋,再不就是弓箭,步离的匕首没有用武之地无法助战。是以在徐乐与鱼俱罗对垒之前,她便已经下了吞龙,自己骑了匹马。她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朝风沙中看了片刻,随后便移开了视线,对李世民道:“杀人!”李世民愣了一下,他和步离还不熟悉,或者说除了徐乐、韩大娘等少数几人以外,没谁能弄明白这个小狼女的心思,不知道她这所谓杀人所指为何?直到步离用手指向远处鱼俱罗军阵,李世民才明白步离所说的是那些甲骑。自家主将与人交锋,隋军自然不会在那里干看着。此时李建成麾下的亲兵已经折损大半,余者也被击溃不足以与甲骑争锋。这些兵马正在军将带领下整顿队伍,朝着李世民所在发起冲锋。以兵力论,鱼俱罗麾下甲骑所余兵力差不多是玄甲骑的两倍。但是玄甲骑将士眼神中满是不屑之意,根本没把兵力占据绝对优势的敌手放在眼里。自停兵山初战开始,玄甲骑便是和几倍乃至十倍于己的敌人交锋,对阵的不是马邑越骑就是执必部青狼骑。京兆甲骑比起边军骑兵以及塞上胡骑总归是逊色三分,兵马也不足千人,有甚可惧?
宋宝大喊一声:“两火弟兄随我去杀鱼俱罗,其他人对付这些甲骑!我就不信,那重瞳老贼能胜过我们那么多人?”步离朝他一瞪眼,并没有说话。宋宝对这小狼女很有些畏惧,对方和徐乐的关系有些说不清楚,不知道是暖床侍女还是未来的主母,自己不好得罪。再说步离那一身潜行暗杀的功夫也不是好相与,得罪了她不知几时就会偷摸过来给自己一匕首,连死都不知道为什么,哪里敢招惹?
只是当着李世民眼前,他又不想失去颜面,只好笑着说道:“你瞪我做甚?我是去帮乐郎君的忙,难道你还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