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华 第173章

作者:天使奥斯卡

第四百八十一章 杀王(七十)

王仁恭想要逐鹿天下除去家世门第因素外,胸中确实也颇有几分韬略。何况在边地为郡守,便是耳濡目染,也明白排兵布阵是怎么一回事。南商关关墙外,均设有军寨遮护,又布置了数百兵马驻守。

关前道路狭窄,恒安军民人数虽多,却展不开队伍。有这些军寨加上守寨官兵,配合城头守军,就算恒安人马全力攻城也足以抵挡几个时辰。但是现在,这些军寨已经尽数为恒安军民控制,原本守卫于此的恒安兵将不过是胡乱射了几箭便四散奔逃放弃了职守。城头上甚至来不及放箭援护,就看着这些军寨易手。

王仲曾这时再也顾不得世家子体面,在城头急得跺足大骂:“入娘的!这些军将干什么吃的?怎么这般草包无用?”

王仁恭用手中铁如意轻轻敲了一下垛口:“满口污言秽语,成何体统?”

王仲曾指着城下:“大人且看,那些百姓眼看就要……”

王仁恭猛然转头,望向王仲曾。

在这一瞬间,王仲曾看得明白,王仁恭两眼俱是血丝,近于血红!

“想要这个天下,这等场面,只是寻常……怕了?”

王仲曾为王仁恭气势所逼,一时间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着自己平日里气度风流的儿子现在这般模样,王仁恭冷笑一声:“带下去!”

几个锦衣家将领命,簇拥着王仲曾顺着另一条马道下城。王仲曾还想说什么,可是和父亲眼神交汇,浑身机灵灵打个冷颤,一肚子言语尽数咽回不敢再多说半个字。父亲虽然执掌马邑手握一郡生杀大权,但终究是名门世家出身。说话行事素重体面,喜怒不行于色,便是下令杀人之时,亦是云淡风轻神色如常。可是今日,自己分明在父亲的眼神中看到了弥漫的杀意。这等眼神在父亲身上极少出现,但每次出现必然是尸堆成山血流成河!难道父亲已经改变了主意,不想收服这几万人马为爪牙,而是要把他们斩尽杀绝?但不管如何,此时的父亲一如受伤的野兽,万万招惹不得。哪怕是至亲骨肉也不敢多口,任家将护着自己下城。

王仁恭望着儿子离开城头,转而望向何欢。自己今日的布置不可谓不周密,结果就败坏在了这个军中赤佬以及他手下那帮厮杀汉身上。他也知自己自从上任以来,压制马邑本土军将太过,双方离心离德。但自恃家格出身,又有手段韬略,足以压得住何欢等人。因此并未把他们放在心上。不想乱世之中人心难测,本就和自己心生嫌隙的何欢等人居然趁着这次刘武周来降的机会难,想要从中分一杯羹,借这份实力与自己颉颃。

纵然其事机不密又不敌自己手段,所谋不成最终为自己所制,但最终还是把自己精心布设的埋伏闹成如今这副狼狈样子。除去驰道上十三处军寨擅自撤兵外,城外布防的鹰扬兵也是因为自家将主缘故,不肯拼命抵抗恒安军民。这些守寨军将都是些普通军汉,头脑简单根本想不到许多,只怕都未曾察觉自家将主已经为自己所制。还是按照何欢之前军令,不肯为自己卖命,让这些百姓顺当得手,可以直面南商关关墙。

看来这些人终究是留不得了!王仁恭今日摆出盾阵,就是想要擒拿恒安军将为自己所用。这些爪牙锋利的鹰犬,乃是乱世中争夺天下最宝贵的本钱。就连这些军将都不想杀,更何况是恒安军民?除去刘武周、徐乐二人之外,王仁恭不打算杀其他人。可是如今看来,不杀人怕是不成了。虽然在众人面前表现得若无其事,王仁恭心内已然高度戒备,不敢再有半点大意。他曾听长辈说起过,在五胡乱华的年月,能攻破世家大族坞堡的不止有胡族铁骑,也有这些平日里如同蝼蚁一般的百姓。那些饥肠辘辘的灾民,虽然不如胡骑骁勇,可是论起凶险丝毫不逊色。他们虽然既无阵列也无铠甲,可是靠着斩木为兵乃至赤手空拳,也能硬生生用血肉之躯攻破一座又一座坞堡。杀死那些高门大户子弟,夺走其储藏的粮食甲兵,填饱肚子拿起武装,再去攻击下一处坞堡。许多看似坚不可摧的坞堡,就被这样一群百姓所摧毁。那位讲述前尘往事的老人,还不止一次耳提面命叮嘱王仁恭,对于自己这些世家子而言,这些百姓一如蝼蚁一般。

可以轻视他们,也没必要把他们的性命当成人命看待,但是绝不能对他们掉以轻心,更不能小看他们的力量,否则必要重蹈覆辙。南商关毕竟是草筑关墙,论坚固险要,未必就能强过当年世家大族所修建的保命坞堡。自己面对的百姓乃是民风剽悍崇尚轻侠的边地子民,有弓有刀人人练武,可以为边塞鹰扬府源源不断提供精兵。这样的百姓一旦作起来,这小小的南商关,又能否抵得住?

打走儿子,便是自己所留后路。他不习军阵,留下来没什么用处,就连逃跑都得靠别人照顾。万一情形有变,他在善阳总是比在这里安全。当然,但有一线之路,王仁恭也不会允许事情恶化到那等地步。不就是一群饥肠辘辘的百姓,再加上刘武周?真当我怕了你们不成?本想留你们一命为我所用,如今看来却是万万留不得了。既然你们都忠于刘武周,就陪他去死吧!

王仁恭看了一眼王则:“老夫有些厌倦了,不想在这些执迷不悟之人身上再浪费光阴,全都处置了吧!”王则一愣,他自然知道所谓处置所指为何。这两个字所隐藏的,既是成千上万的人命,也是终身难以洗刷的骂名。纵然乱世之中名声作用不及武力,可世家子终归是有世家子的体面。王仁恭想要坐天下,自然想要个好名声。这骂名就只好自己来背,背负了这杀戮百姓的名号之后,自己这辈子也只能做个军汉,绝无可能继承家业。叔父之前所言,果然都是虚假。纵然心里早就有了准备,可是亲耳听到,还是让王则心头如同压了块巨石,就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可是纵然不愿又能如何?叔父所言就是军令,自己不是王仲曾,若是敢拒绝,王翻就是前车之鉴。

他没敢犹豫,只是询问道:“刘武周等人与我军厮并一处,若是处置他,怕是难免误伤……”

“我说了让你处置,你就放手施为,不比多想。自古慈不领兵,战阵之上哪有那许多讲究。纵然误伤一二军将,何鹰击也绝不会怪你。”

说到此处,王仁恭再次看向何欢,语气平和中又透着一股寒意:“何鹰击,老夫说得没错吧?”何欢隐忍多时,本想借机扳倒王仁恭。没想到自己的手段终究是比不上他,又不敢真的带兵哗变,反倒是落入王仁恭掌控之中。此时身边左右尽是王家锦衣家将,再看王仁恭眼神,心知此时生死悬于一线,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回答:“郡公所言极是。王将军只管放手行事!”

王仁恭看向王则:“连何鹰击都这么说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放手去干吧。城头风大,老夫年岁大了受不得风寒,且去塔楼内等你的消息。”

说话间王仁恭铁如意一摆,锦衣家将簇拥着王仁恭以及何欢向塔楼内走去。王则咬咬牙,转头传令道:“弓箭手,准备!”城头的鼓声忽然停止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阵节奏紧凑的敲梆声,随着梆点之声,大批手持弓弩的甲士以及王家家将来到垛口之后,把弓拉圆对准城下。另有一部分士兵则背对城头,手中弓矢所指方向,正是在盾阵里左右冲突的刘武周一行。

王仁恭所说的处置,便是指这些弓箭手。他之前想要活捉,所以不让部下动用弓弩。如今既下了杀心,自然拿出军中第一等利器。

一名马邑军将问道:“下面有我们的弟兄,若是放箭他们怎么办?”

王则右手紧握刀柄,二目圆睁怒喝道:“这是郡公军令,抗令者斩!”

那名军将被王则模样吓得不敢言语,只好拉开弓箭对着刘武周等人瞄准,心知乱箭之下,那些持盾得兄弟少不了遭殃。只好在心内默默念叨向袍泽告罪。这时只听梆声越来越急,这些军兵平日操练惯了,这时却是身体反应比脑子更快。来不及细想,纷纷松动弓弦。漫天箭雨朝着城下百姓以及城内刘武周一行、马道上徐乐等人倾泻而去!

第四百八十二章 杀王(七十一)

箭矢破空声声如裂帛,黑压压得箭雨遮天蔽日,划破长空向着众人落下。

在听到梆点声时,韩苍已经感觉到不妙。他疯狂地敲击皮鼓,命令这些盾甲兵后撤。哪怕阵型崩溃,又或者遗失甲胄盾牌都已经顾不得了。

可即便如此,他终究还是慢了一步。箭簇射透甲胄穿入皮肉声与惨叫声几乎同时响起难分先后,十数名盾甲兵周身插着箭杆,如同刺猬般倒在血泊之中。不管是身上铠甲还是手中大盾,在这种来自四面八方的箭雨面前,都无法把主人遮护周全。

而且这还不是开始,梆点声不停,箭簇一波接着一波袭来,韩苍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费尽心血训练而成的精兵,被自己人的箭夺去性命。

韩苍的牙齿紧紧咬着,脸上肌肉不住抽搐。刘武周疯了,王仁恭疯了,所有人都疯了!这等精锐士兵不管是太平年月还是乱世,都是一等一的宝贝。平日里捧在手上还唯恐不及,怎容得这般作践?王仁恭为了杀刘武周不惜用出这等敌死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就算是胜了又如何?马邑兵袍泽相残,日后还能指望大家像过去一样亲厚?互相猜忌的军伍,上了战场又有何用?他已经不忍再看这些盾甲兵的死状,转而寻找刘武周等人。盾甲兵终究重甲大盾,刘武周一行人皆轻装而行,身上只有氅衣,无人着甲。自己手下这些精兵尚且如此,那帮恒安军将又该如何?战场上,一个小小的盾阵已经排摆停当。虽然不曾操练过盾阵,但终究都是久经沙场的宿将,况且盾阵本身也不是什么太过稀罕的玩意儿,照猫画虎足以学得像模像样。

盾牌四面八方团团遮护,如同用盾牌拼搭起来的房子。每一面盾牌上都长满了箭杆,但盾阵还是牢牢挺立,未损分毫。韩苍心中暗叫一声惭愧,论起排兵布阵战场反应,自己比刘武周终究是大为不及。如果自己方才不是命令手下士兵撤退,而是让他们像刘武周这样就地结阵,就能减少大半伤亡。刘武周他们结阵所用盾牌,都是从那些士兵死尸上捡拾而来。若是自己未曾出错,死得本当是刘武周……

韩苍心中生出一股无力感,鼓槌落地,人随即向后跌坐。不管刘武周还是王仁恭,他们谁输谁赢都和自己无关,自己不管了……

盾阵内,刘武周的身体紧紧蜷缩着,既是为了少占地方,也是因为疼痛。在梆点响起时,这些恒安军将已经意识到不对。好在他们反应迅,立刻围成圆阵把刘武周护在正中。众人都知道自家将主武艺平常,拨打雕翎非其所长。所有军将都泼出性命抡刀,总算保住刘武周不失。饶是如此,他身上依旧中了两箭,身上鲜血淋漓。

比起其他人,他的情况已经算是极好。刘武周虽然武艺不精,但是沙场上把握战机临敌决断的能力极强,他也正是靠这种手段,收服恒安军将之心。若不是他及时下令拾那些大盾布阵,这些人此时怕是已经死伤大半。可在这种箭雨之下,又如何少得了伤亡?

盾阵之外,一名恒安军将跪坐于地。他的左臂、肩胛、右胸都已被利箭穿透。在他倒地之前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将直刀朝着地上一拄!整个身躯压在刀柄之上,以直刀为依托让自己的身体未曾瘫倒于地,这也是身为武人最后的尊严所在。

今日刘武周进关杀王,也知情况凶险,自然不会真的把所有恒安军将都带进来。其中很有一部分军将乃是他的心腹亲卫冒充,这名死难者就是其中之一。这人名叫程虎,乃是刘武周、苑君章的同乡。既不能文又不善武,只有一颗忠心,从辽东一直跟到恒安,十几年交情也只能做个亲卫。以他的武艺膂力,若不是拼了性命为刘武周遮护,也不至于惨死于乱箭之下。直到弥留之际,程虎依旧不曾后悔,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杀王仁恭!只有杀了王仁恭,大家才能过关。刘大才能带着乡党袍泽,过上他说的那种日子。大家住大房子,穿丝绸衣裳,也能使得起奴婢。刘大是个好领,有一口吃的也要和兄弟们分,只要得了势一定会说话算数,只可惜自己看不到了。

他的眼神已经变得迷离,一个个熟悉的身影变得模糊不堪:黑尉迟还活着,苑四也还活着……好,能打的都活着,这就是好事。

乐郎君呢?

论武艺他才是恒安第一把交椅,眼下这等天罗地网,也就只有他才有这个本事杀穿。乐郎君在哪?我怎生寻不到他?这天怎么黑得这般快……

恒安军将阵亡的何止程虎一人。纵然今日进城的恒安军将皆是百里挑一的军中好手,可终究也是血肉之躯。四面八方的箭雨如同飞蝗,盾阵之内的军将也个个带伤,盾阵之外就更不必提。刘武周嘴上咬着一块破布,让自己不至于出惨叫,目光则透过盾牌缝隙向外看,寻找着徐乐一行的身影。

徐乐的处境也甚是凶险。恒安军民攻城的声势,于城头守军亦有极大影响。徐乐一行舍命夺关,自是不会错过这大好时机,借着这机会一行人力猛冲,转瞬间便已经接近城头。然而箭雨也就在此时呼啸而至。徐乐脑海中时刻紧急着爷爷的叮嘱:为大将者须得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管何等时节都不能有丝毫松懈。千军万马的沙场不比单打独斗,四面八方都可能有兵器来攻,明枪暗箭马上步下,处处都要用心戒备。他听爷爷不止一次说起,在追随开皇天子打天下的岁月里,见过许多在乡间以勇力闻名的少年,兴冲冲地投军,想要靠着本领挣个前程。其中也确实有本领出众的好汉,但只在乡下与人打斗,再不就是和强盗交手,不曾经过战阵,老天也未给其弥补过错锻炼自身的机会。结果因为大意或是未曾遮护周全,稀里糊涂就送了性命。不想重蹈覆辙,就得练好本事,更要时刻小心。因此王仁恭躲入塔楼的情景,徐乐看得一清二楚,自然也看到那大批弓箭手。待得梆点声响,他已经做好准备,可饶是如此却也难免中箭。小门神韩约舍了性命为徐乐遮护,自己身上先就中了两箭。好在他身强力壮又是徐敢亲传本领,还勉强可以自保。而身后的韩小六方才也传来一声闷哼,不知伤在何处。

好在呼唤他时还能答应,证明性命无忧。尉迟恭肩头中箭,但是一声不吭。

以徐乐自己的本事,倒是可以勉强支撑一阵。可是他身后还有个小狼女步离。步离并没有多少气力,手中匕也是近战杀人的军刃没法拨打雕翎。按说战场上刀枪无眼自顾不暇,纵然小狼女死于箭下也是难以避免之事,哪怕是老罗敦也不会责怪徐乐。可是徐乐还是下意识想要保护步离周全,可也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他的腿上一阵剧痛钻心,一支箭已经射穿他的左腿小腿。

纵然这一箭只是穿肉而过未曾伤到骨头,徐乐依旧疼的微微皱眉。但他也知此时不能有片刻停留,大喝一声:“冲!”郁垒小盾呼啸而出,一名射士面上开花脑浆迸裂。几乎同时,徐乐手中直刀甩出,呼啸着刺入另一名射士心窝。徐乐以未受伤的单腿力猛然跃起,身后韩小六嘶吼道:“接刀!”

徐乐等人本已经快到马道尽头,此时舍命飞跃,人已经落上城头。就在徐乐落地刹那,伸手向后一抄,把韩小六抛过来的直刀稳稳接住,随手挥舞间,又是几名射士被结果性命。但是徐乐腿上的箭矢尾羽也随着他的跳跃剧烈颤抖,伤口鲜血横流。这处箭伤远比徐乐肩头伤势来得严重。何况这些弓箭手不同于方才对阵的盾甲兵,时间拖得越久,众人处境就越是危险。大丈夫不怕死,但不能在手刃害死阿爷的仇人之前死掉。徐乐的眼睛紧盯着王仁恭所在塔楼,咬牙向目标猛冲而去。尉迟恭紧随在后,心内则在考虑另一个问题:刘武周既然定下杀王之计,不可能只靠自己和徐乐两人舍命拼杀,必然有其他后招。但是他的后招到底是什么?为何还迟迟不动!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刘武周坐在盾阵之中,犹自抱着程虎的尸身。

血淅淅沥沥而下,已经洒了刘武周满身。

盾阵之中,刘武周咬着牙齿,居然笑了出来。“苑大啊苑大,你现在在做什么?难道想让某和王仁恭一起死么?”

第四百八十三章 杀王(七十二)

王仲曾直到上了坐骑,由家将遮护着向南方疾驰时,才想明白父亲此番安排的用意。边地冬日北风正劲,冷风吹过后背,穿透甲叶透过锦袍,让他不由自主连打几个冷颤,只觉得透体冰凉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

情形已经险恶到了这等地步?父亲表面上胜券在握,心中却已经做好退守善阳的打算。明明把一切都谋算周全,何以突然变成这副模样。难道所谓乱世就是如此?他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从小受父亲宠爱,娇生惯养锦衣玉食,从不知人间辛苦。纵然随同父亲来到边地,也是做个挂名主簿,每日与人饮酒赴宴,不曾受过风霜磨砺更不曾受过挫折。如今忽逢变故,全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茫然地随着家将前行。

脑子里胡思乱想,于四周物事未曾在意。总是想着南商关乃是自家天下,纵然关前厮杀鏖战,这里也总是太平所在。直到家将出阵阵惊呼时,才觉情形不妙。

迎面一支马队飞奔而来,当先赫然是河东李世民的认旗!

这支马队粗看上去也有百人上下,当先者身上满是血污,如同一群从地府拼杀而出的妖魔鬼怪,吓得人魂飞魄散。

王仲曾一行向南而行,想要穿关而过直奔善阳,李世民这支人马要去杀王仁恭,双方竟然在此迎头对撞,彼此之间都没了转圜退让的余地。李世民这支人马一路上已经击溃几支马邑人马,身上的杀性与士气被推到了极处。李世民撒袋已经射空大半,马槊上也沾了血。方才冲锋时他一马当先,马槊打杀了两名兵卒,正是杀得兴起胆气壮盛之时。一眼看到对面王仲曾,大喝一声:“王仲曾!纳命来!”竟不拉弓,催马舞槊直奔王仲曾而去。

长孙无忌在旁却是急忙呼喝吩咐:“王家家将骁勇,快去保护二郎!”李世民这时却不等部下掩护,一马当先冲入王家家将队伍之中,手中马槊乱舞,朝着面前敌人抽打捅刺。大丈夫既生于乱世,理当如此方不负此生,全靠家将护卫军兵遮护,又算得什么好汉?王家锦衣家将皆是王仁恭四方搜罗而来的亡命之徒。其中既有汉人也有胡人,固然有王家家生奴仆也有走投无路的盗匪,托庇于王家门下,靠着气力武艺换一条活路。这些人只认家主不认其余,不管是谁要伤害主人自然要舍命护卫。其中也很有几个好本领,并非好相与辈。若是平日里李世民这般冲杀,定要吃个大亏。可是此时情形不同以往,王仁恭安排儿子先行离开,又让心腹家将护持,自以为进退自如。可是这些家将能成为王仁恭心腹,又何尝不是心思聪慧之人?王仁恭这点心思,哪里瞒得过他们。

主将胆怯,部下便不肯效死。见李世民单骑冲阵,再看自家少主那茫然不知所措的嘴脸,越没了心气。军汉没了士气,又哪里提得起精神厮杀。李世民一条马槊乱舞,几个家将纷纷退避,再看河东兵马已经掩杀而上,自己这十几个人万不是对手,竟然调转马头,纷纷逃散。

王仲曾从不曾亲自上过战阵,更不曾直面过厮杀。马上虽然也挂了槊,却不会使。眼看李世民冲到面前,竟是连提槊的胆量都没有,扎煞着手高喊道:“二郎饶命!”

长孙无忌在后看得分明,也高声叫嚷:“抓活的!”他心里很清楚,如今南商关内依旧以王仁恭为尊。自己这支人马看似势不可挡实则不过是靠着马邑越骑失去主将指挥不灵侥幸得意一时,若是王仁恭腾出手脚重新布置,百多骑怕是用不了多久就会全军覆没。李世民又不知了什么疯,居然不肯杀出重围逃走,反倒是主动去找王仁恭麻烦,怎么看也是死路一条。幸亏老天开眼把王仲曾送上门来,这条最后的生路万不能断绝。

只要能拿住王仲曾为人质,总能换个平安脱险。可是他一句话刚出口,就见李世民手中马槊向前猛刺而去,随后就见王仲曾的身体剧烈抽搐着被李世民挑落马下。长孙无忌目瞪口呆,不知平日行事沉稳的李世民今日了什么疯,二话不说就下杀手。紧接着他便听到李世民一声令下:“来人!替我割了王仲曾的级,留着送予王仁恭!”血淋淋的人头挂在马前,李世民胸中块垒总算略有疏解。支撑自己冲锋陷阵的怒气非但未曾消解,反倒越猛烈!他何尝不知长孙无忌的打算,但是大丈夫行事堂堂正正,自己说了要杀王仁恭,便是要带着这些部下去摘他的级。又怎会做出以王仲曾为人质,替自己求活路的事情?若是那般狼狈而走,纵然能逃得活命也没意思。今日拼去一死,与王仁恭分个高下便是,总之不是他死,就是己亡!那些王家家将见李世民斩杀了自家少主,这时更是逃得一个不剩。李世民高举马槊,带着部下向着南商关关门冲杀而去。这些兵士眼见自家主公杀了王仁恭之子,士气也为之一振。他们心思单纯,没有长孙无忌那许多想法。只是觉得斩了敌方主将,自己脸上便有光彩。一时间既忘了伤痛也忘了疲劳,随着李世民纵马冲锋。

长孙无忌摇头叹息,却无可奈何地催马跟上。

这队骑兵前行不久,迎面便是韩苍的步兵所在。抬头望去,但见城墙上大批射士持弓弩向下攒射,面前则是大批步军正自手忙脚乱仓皇转向。韩苍不知王仁恭今日不但要对付刘武周,更要把河东军马顺手消灭。只当河东军马依旧是友军,并未加以提防,全部心思都放在刘武周身上。所部人马尽数面对刘武周,于后方未加防范。加上中垒诸营与王仁恭离心离德,双方不通消息,河东军与马邑越骑厮并之事,韩苍一无所知,后方全无戒备就连斥候哨探也未曾布置。直到有败逃回来的王家家将呼喝,韩苍才知河东军马竟然也是对头,且正向这边赶来。连忙吩咐士兵转向列阵,准备迎战河东骑兵。不想李世民来的这般迅捷,不等他阵势列开,就已经杀到面前。眼看着这支势如疯虎的铁骑,韩苍只觉得阵阵头痛。若是那些盾牌手排开阵势,未尝不能挡住这区区百骑。奈何精锐盾甲被王仁恭一顿乱箭射杀大半,侥幸不死者也士气大沮,实力要打几个折扣。何况此时自己兵马未曾调动完毕,根本来不及列阵。以散乱步兵迎战铁骑,结果不言自明。饶是韩苍久经战阵,在马邑也算是有能上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己方步兵四散奔逃,被河东铁骑冲杀得落花流水。城头上的王则此时尚不知王仲曾已经被李世民所杀。那些逃散的王家家将自然不敢来见王仁恭,这些事也就无从得知。可是眼见李世民自南方杀来,王则也知情形不妙,再看中垒营步兵后阵被河东铁骑踏破,心中更是焦急。马邑、河东、恒安三府鹰扬互相牵制,一如三足鼎立。自家叔父能派张万岁为使者勾结突厥,焉知刘武周不会私下勾连晋阳那位李渊?若是让恒安军将与李世民会合,王家就算是满盘皆输。王仲曾死活王则根本不在意,眼下他只想要李世民死。

之前既已用乱箭射杀盾甲兵,这时就更没了顾虑。他将掌中令旗晃动,身旁射士弓开如满月,对准城下李世民一行骑兵松动弓弦。李世民的骑兵前锋刚刚冲破韩苍麾下步兵阵势,后军依旧与马邑步兵纠缠一处。这一轮箭雨却是把马邑步兵和河东铁骑全都笼罩在内,不分敌我一体杀伤。饶是李世民临阵反应极快,也不曾想到身为主将竟会丧心病狂至此等地步。只听一阵惨叫声不绝于耳,随同李世民一路冲杀至此的骑兵眨眼间便有两成以上落马。便是一直跟随在李世民身边的长孙无忌,肩头也着了一箭。他身穿重铠遮护严实,这一箭倒不至于伤得太严重。可是长孙无忌这一代主修文少习武更不曾临阵,生平第一遭中箭连痛带吓,已是面无人色。

混乱厮杀之中,箭雨激射之中,李世民浑身浴血,再没了晋阳城中翩翩李家二郎之态,但意气风之态,却是前所未见!

李世民举槊遥指万军之前,那关墙上犹自矗立的王仁恭伞盖。

“去杀了王仁恭!”

长孙无忌却大声吩咐道:“快些保护二郎,莫让他中箭!”城外情形亦是如此。城头射士对自家袍泽都能下杀手,于恒安军民更无手下留情之理。箭簇密如雨点般倾泻而下,那些扛着家中梯子向关墙攀搭,或是抱了圆木准备撞门的百姓纷纷中箭倒地。惨叫声亦是不绝于耳。好在边地百姓民风剽悍,这种伤亡非但未能把人吓住,反倒是让他们越鼓噪,拼命向关城冲击。

饶是梁亥特部子民箭术精准,这种时候也难以挥作用。他们人数太少,即便箭无虚,也压不住城头箭雨。

宋宝这当口催着坐骑来到罗敦身侧,低声问道:“老爷子,这样不是个办法啊。就算大家死光,也撞不开关门。您老有什么好主意赶快拿出来,总不能看着大家死。”罗敦乜斜着眼睛扫了一眼宋宝,语气冰冷:“宋大郎也是见过战阵的,怎得说这种糊涂话?打仗哪能不死人?再说我也没想靠这些人就攻破南商关,只要他们给乐郎君搏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亲手杀了王仁恭的机会!”

第四百八十四章 杀王(七十三)

刀锋闪烁血光飞溅,满身盔甲的马邑军将本想靠着身有遮护与一身氅衣的徐乐以伤换伤,不想却被徐乐挥手一刀割断喉咙。军将捂着喉咙无力瘫倒,在他面前徐乐、尉迟恭两位恒安先锋满身浴血状如修罗。在两人身后,则是一地马邑兵将尸体。两人身上都有箭伤,且来不及打箭救治。随着身形移动,两人身上的箭杆也在不停颤动,反倒是更增几分威势。这名被杀军将身后,十几名马邑步兵手持长矛与两人对峙。望着二人这等模样,握枪的手臂微微颤抖,随着两人身形前进下意识后退,素以悍勇闻名的边地军汉,竟也被吓破了的胆,无人再敢上前迎战。

靠着韩约的舍命护卫以及与彼此间默契配合,徐乐第一个抢上城头,随后便是尉迟恭。双方近在咫尺,射士便没法再放箭伤人,只能白刃拼杀。虽然徐乐、尉迟恭腿上中箭肩上有伤,可此时却如同出笼疯虎一般势不可挡,身旁更有黑尉迟这般猛将相辅佐,又岂是区区射士所能阻挡。两人在前,韩家兄弟与步离在后,五人一路劈波斩浪,眼见距离城上望楼相距不过十几步。横在彼此之间的,也就是这些被吓破胆的马邑射士而已。徐乐心知自己已是强弩之末,说到底用那吐纳之法所运起的力量不过是一股虚火,一时三刻间还可勉强支撑,久战必然不利。再者身上伤口始终未能得到处置,力气正随着鲜血迅速流逝。头又开始眩晕,两耳嗡嗡作响,不知几时就会失去知觉。

于此等战场上,晕倒便是个死。大丈夫不惧死生,纵死又何妨?只要在死之前替阿爷报仇,杀了王仁恭就好!他侧头看了一眼尉迟恭,两人四目相对,略一点头。同为当今天下第一等斗将,彼此之间虽未曾操练过分进合击之术,这时候却自有默契。一声大吼之后,两人同时抢出,而比他们更快的,则是韩小六的弓箭。他追随徐乐抢夺马道,却始终没能帮上忙。不同于韩约身强力壮力大无穷,韩小六身单力薄,白兵厮杀非其所能,一身本事大半在弓箭上。偏生进城时不能携弓带箭,那些盾甲兵身上也没有弓矢,让他全无出力之处。反倒是为了保护步离,自己肩头挨了一箭。老天保佑!总算是杀上城头,又从射士尸体上捡到了弓矢。一肚子火性有了发泄处。不等徐乐接战,韩小六已经拉开角弓,强忍着肩头剧痛,一连射出三箭,三名拦在路上的长枪手应声而倒。其他士兵越发心惊,发一声喊掉头就逃。

尉迟恭大喝一声:“恒安黑尉迟在此!王仁恭纳命来!”身形已经越过徐乐,向塔楼冲去。身为武人,他看的出来徐乐此时气力不济。自徐乐投恒安以来,接连苦战,为恒安打下了偌大威名,立下不知多少战功。如果没有徐乐之前大破马邑兵马,活擒张万岁,大败突厥执必部,恒安军马又哪来的胆量与士气逼迫王仁恭。杀王之举固然凶险,可是之前的恒安却是连布这个局的资格都没有,只能任王仁恭拿捏揉搓。

与他的功劳相比,刘鹰击所给的官职奖赏,根本不足以酬庸。这里固然有恒安鹰扬民穷财尽有心无力的原因,但尉迟恭依旧忍不住要为徐乐和他的玄甲骑鸣不平。赏罚生杀大权为刘武周所掌自己无力干涉,便只能在沙场上讲良心。徐乐拼着病体一路冲杀,已经对得起恒安鹰扬府更对得起刘鹰击。没有他和他手下的几个战将,自己根本杀不到这里。

如今城内城外杀做一团,胜负关键就在这小小望楼之内。王仁恭并非无知蛮徒,必然有所戒备。这望楼绝不是那么好进的,若是再让徐乐冒险,恒安军将的良心何在?

他一马当先冲在最前,已经做好准备,替徐乐挡下望楼内的种种反击。纵然因此失去性命,也无怨无悔!这便是武人的风骨节操!修建于城墙上的望楼,本就是为了了望战场,发布军令所用,自然不乏射孔。既可观察外间动静,也可向外发射箭矢拒敌。守在望楼里的都是王仁恭心腹家将,个个都是能开硬弓,准头惊人的好射手。论起弓箭上的手段纵然不敌突厥射雕儿,也相去不远。外间的情景,自有家将向王仁恭禀报。自始至终王仁恭脸上神色保持不变,仿佛一切都尽在其算计之中。听得徐乐等人杀上城头,正向望楼杀来,他依旧不动声色,只是抬眼扫了一眼何欢:“何鹰击,这就是你带的好兵!”这望楼内都是王家家将并无马邑兵卒,何欢此时又哪敢与王仁恭硬抗,只好躬身俯首道:“末将无能,有负郡公所托。望郡公准末将戴罪立功,取这几人首级回来,向郡公请罪。”

“些许小事就不必麻烦鹰击了。区区几个人,翻不了天。不管马邑还是恒安,都在老夫掌握之内。”每一处射孔前,都有一名家将持弓戒备,另有十几张强弓对准门首。城大难守,小小望楼地方有限,反倒是利于防御。几十人足以把这里布置得密不透风,任谁也杀不进来。

随着一声令下,射孔前的家将松开弓弦,利箭朝着尉迟恭激射而去!这些家将所用的角弓虽然不能和李世民手中宝弓相比,但也是上品,论及力道远在马邑射士所用弓弩之上。箭矢也是精心制造,箭头锋利足以射穿几层重甲。望楼内射出的箭论及数量、声势固然不能和马邑步军所施放的遮天乱箭相比,可论及凶险程度却要胜过几分。饶是黑尉迟早有准备又是久经战阵的宿将,在这等箭簇面前,应付得也稍显狼狈。手中直刀上下翻飞拨打雕翎,虽然未曾被射中,却也再难前进。韩约举着大盾冲来,为徐乐遮护箭雨,低声问道:“乐郎君可还撑得住?”

徐乐摇头道:“莫管我,抢望楼!”韩小六急得咬牙切齿,朝着望楼射孔连射几箭,可是手上的弓不及对方,箭便射的不够远。再者望楼内射士终究有所遮护,小小射孔又哪是那般容易命中?不管韩小六如何拼命,却也压不住对方的箭矢。即便以韩约之能,这时也只能停步。这望楼并非不可攻克,若是有百十名精兵几面冲锋,费不了多少气力,就能把望楼撞开。再不然就是与敌人僵持,望楼内纵然箭矢充足,射士的膂力有限,时间一长箭便不可能如当下这般密集精准,还是能够寻到破绽冲锋。可是现在徐乐一行固然没有援兵,也没有时间。王则已经开始调动人马,一队队马邑官兵举着兵器自前后两个方向朝徐乐等人包夹而来。终究只有五人,只要人马调动停当,哪怕是靠着人命来换,也可将这几个人悉数斩杀。

尉迟恭不得不后退几步,来到徐乐身边道:“不成!咱们根本抢不进去,只能先撤下去再作计较!”

“到了这时候,还能撤么?”徐乐咬牙说道。

尉迟恭道:“我也知道不当撤,可是不撤又如何?再不走就走不成了!”

“走不成也不过是一死!哪怕只有一口气,我也得试一试!韩约,随我冲!”徐乐也知此时王仁恭一方气力尚足,自己冲锋多半是有去无回。可是自己的头已经晕的越来越厉害,两耳声音也越来越大,再等下去只怕自己想要冲锋都没了力气。趁着还有最后一口气,且拼杀一次。是死是生,就由老天决定吧!韩约并不劝阻,手执大盾当先开路,韩小六明知自己使不上力,依旧持弓亦步亦趋跟随,就连步离也紧咬着牙关跟在最后面。尉迟恭看着几人的身影摇摇头,嘟囔一句:“不愧是我边地的好汉!“随后挺着直刀紧随而上。一边前冲,尉迟恭一边向城下刘武周所在方向看去,心内嘀咕:刘鹰击,你的后招若是再不使出来,等我们尽数阵亡,再有什么后招怕是都没用了!

第四百八十五章 杀王(七十四)

南商关依山而筑,关卡两侧都是连绵不断的山峰。南商关卡住大路,山间小径则以马邑军马零散军寨卡住险要。王仁恭不惜耗费海量资财营建的这套防御体系堪称铜墙铁壁金城汤池,正常情形下,纵然是数万精骑要想破关而入,也得拼出上万条人命,用血肉尸体硬生生堆一条路出来。可是今天,执必家的青狼骑却未损一兵一卒,就得以立马高峰俯瞰南商,将大好险要尽收眼底。执必思力立马高山凝神俯瞰,面色凝重迟迟未曾声。在他身旁的苑君章,却已经急得手足无措,顾不得可能惹怒这位执必部少王的风险,在旁急道:“少王!关内已经乱成这般模样,为贵我两家大事谋,请即刻出兵!”看到商关城头的烟火,苑君章就知情形有变,自家设计谋王仁恭性命,看来这位王郡公也给刘鹰击设了埋伏。虽然看不清具体情形,但是只听关下战鼓如雷人马喧嚣就知道情况不妙。刘武周总共才能带多少人进关?关内情形不问可知,必是恒安吃亏。刘武周这次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引执必部入马邑的目的,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候朝王仁恭背后捅一刀。如今到了宝刀出鞘之时,执必思力反倒一语不不肯下令,他又如何不急。

执必部这次兵出商关乃是以执必思力为主,便是身为阿贤设的执必落落都只是辅臣。执必思力不开口,执必部的青狼兵便在山上看热闹。

苑君章急得焦头烂额却是帮不上忙,心中也自忐忑起来。

胡儿不足信!恒安乃至整个边地的军民和突厥人仇深似海,根本不会对其有丝毫信任。刘武周对于借突厥兵攻杀王仁恭之谋亦有所迟疑,正是自己不住撺掇才让他同意兵行险着。若是此时突厥人反悔,自己固然对不起刘武周,更是让多年谋划尽数化为泡影。苑君章不介意做汉家罪人,也不把这种虚名指责当一回事。可是假若自己成了罪人却没能得到足够的回报,岂不是成了天大笑话?开府建牙起居八座乃至成为关陇世家这般豪强的志向,支撑着刘武周和自己在这苦寒之地隐忍至今,看大事将成,若是真的就此功亏一篑。纵死九泉之下自己也难以瞑目。为了这个志向自己和刘武周可以背负骂名,自然也可以放弃尊严。在云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刘武周面前都能分庭抗礼的苑君章,这时不得不放下身段,忍着执必的冷脸,再次上前请兵。

强压着心头的怒火与焦躁,强自把语气放得平和:“我等已经误了时辰。再耽搁下去万一刘鹰击寡不敌众,我等两家联手共破马邑之谋,只怕难以成功。”执必思力紧绷着面孔,声音嘶哑:“我执必部素来言而有信。按照约定,应是你我两部共击王仁恭。如今恒安甲骑被挡在关外,我执必部大军随父汗而进,尚未曾赶到。我这里只有一支偏师。现在贸然冲杀,不知要死伤多少儿郎。苑长史念着和刘武周的袍泽之情,难道我们突厥人就会随意牺牲部下?“苑君章心思敏捷,一听就明白对方话里得意思乃是坐地起价。突厥人几时把同族性命放在眼里?执必家千族大战起家,不知杀了多少同胞。且是出名的军法严苛动辄杀人,谈什么爱惜士卒自然是为了漫天要价。

眼下这个时候,不管对方出多少价自己都得忍下来,等到将来羽翼丰满再连本带利讨回来就是。苑君章已经做好被狠斩一刀的准备,强做笑脸道:“少王言之有理。只不过军情如火不容耽搁,少不得要让执必家的勇士多冒些风险,多出几分气力厮杀。不过我家刘鹰击与执必部诚心结交,不会让大家白出力气。执必部想要多少财帛,又想要多少丁口,一切都好商量。”

执必思力摇摇头:“这些东西我会让儿郎们用自己的弓刀去取,不用你们施舍!”

“那……不知少王所求是?”

“徐乐!这个人的人头必须由我亲手斩下,任何人不能阻挠。从王仁恭动手到现在山下依旧厮杀,想必那位神武乐郎君出力不小。若刘鹰击想要保下这员大将的性命,咱们就只好刀兵相见!”

原来如此!

苑君章顿时明白,执必思力数次在徐乐手下吃亏,怕是心中已经生了魔障。行军途中闷闷不乐乃至性情变得狂躁,只怕都和徐乐有关,必要亲手斩杀心魔才能恢复如初。即便执必思力不说,苑君章也没打算留下徐乐。固然其一身本领之强为自己生平仅见,便是当日跟随大业天子远征辽东,十二卫中无数汉家精英子弟,也未见有谁能与其并肩,却也未曾动摇苑君章的念头。倒不是因为自己四弟和徐乐之间那点龃龉,苑君玮被尉迟恭收拾过不止一次,苑君章身为兄长也不曾袒护小弟责备黑尉迟,反倒是偶尔为尉迟恭说话。之所以针对徐乐,乃是他认定,彼此之间不是同路之人。

徐乐,过于桀骜。从来不会将自己命运,交托到别人手上。

若是独掌一方如刘武周,这般为人,自然是一方英杰该有的气度。

但当这等人物置于麾下,只会让上位之人,心惊肉跳!

对于这等人物,只有加以恩义,才能羁縻。

可刘武周和自己,又有什么恩义给他了?倒是一路以来,徐乐为恒安鹰扬府冲杀,为恒安鹰扬府分担压力,将恒安鹰扬府从一个个死局中带出来!若是放在平时,刘武周和自己还可以慢慢的消磨徐乐的傲气,慢慢将徐乐收服。可现在,恒安鹰扬府已经在生死存亡之时了,没有执必部,恒安鹰扬府就没有翻盘的机会。就是自己一条性命,苑君璋都能舍出,一个徐乐,又能如何?

而且从始至终,苑君璋都不喜欢徐乐。

这个乱世之中,一柄锋锐至极的宝刃,如果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那么就不如毁去!

苑君璋沉沉点头:“徐乐自然交给少王处置。”

执必思力两眼紧盯苑君章:“苑长史如此爽快,我便信你!若是刘鹰击爽约,执必部就寻你说话!举旗!吹号!”

呜呜呜!

一阵苍凉的号角声响起,声音凄厉悠长,有如鬼哭。不久之前被徐乐亲手打断的青狼旗再次挑起,执必家的青狼骑兵呐喊呼喝着纵马奔腾,从山头向着商关城内飞扑而下执必思力侧头吩咐身边军士:“叫阿塔过来。”随后催动坐骑,向山下疾驰而去!

第四百八十六章 杀王(七十五)

当号角响起时,城下便已经有所察觉。边地军汉常年与突厥厮杀,对于敌手的号角声最是熟悉。

关墙上不管是面向城下还是城内的射士全都停止了放箭,所有人都仰起头,看着自山巅呼啸而下的突厥狼骑,看着那面代表杀戮与死亡的青狼骑。敲梆传令的士兵停止了动作,双目圆睁嘴巴大张,片刻之后,只听“啪嗒”一声,手中木梆落地。这名士兵似乎是刚刚从梦靥中醒来,豁然恢复了对身体的支配权,扯开喉咙出一声撕心裂肺地哀号“突厥人!突厥人打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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