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使奥斯卡
自入平阳之后,李世民就急着要提兵而入善阳,在马邑腹心之地仔细查考马邑局势,好决定下一步行动。但是王家世子王仁恭却嫌辛苦,在平阳歇息了几日,这才勉强上路。一路冲锋冒雪,往往才是下午就赶紧扎营歇息,天色大亮之后才行上路,这行程也就耽搁了下来。
本来轻兵急行,三四日就可以到的善阳,路上走了五日,这才算是勉强接近。
李世民端坐在马背上,呆呆看着头顶燃动的狼烟,久久不发一言。锋利的眉眼,这个时候都蹙在一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长孙无忌来到李世民身边,他也是常年随着李世民一起打熬身子骨的,奇寒天气,也穿得单薄,没有半点畏寒之态,面庞给如刀寒风吹得通红,张望了一眼头顶狼烟之后,也摇了摇头。
李世民轻声道:“王仁恭为何要引突厥而南?不是已经有我们河东兵相助了么?”
长孙无忌苦笑一声:“为了能快点吃掉刘武周,这位王郡公是浑不顾忌了。”
李世民点点头,扫视左右,道路已经被大雪覆盖,积了厚厚一层。有的地方,积雪有些高高低低,隐隐还能看见衣角。这却是因为王仁恭收缴全郡粮秣之策而迫得向南流亡的马邑百姓尸身。他们终于没有撑到河东,就倒在路旁成了饿殍。
李世民锋锐眉眼,似乎随时都能喷吐出怒火一般:“王仁恭为一郡之守,却肆无忌惮的将马邑糟蹋成这般模样!他这心内,如何能过得去!”
长孙无忌摇摇头:“二郎,王仁恭哪里还想久居马邑?他就想早点吞并了刘武周麾下那些精兵强将,然后南下与国公一争胜负!他想经营的地方,在关中,在洛阳,甚至在河东也无不可,就是没将马邑此地放在心上!”
李世民缓缓摇首:“这也是百姓,是生民,马邑郡更是天下屏藩,这般糟蹋过后,还能剩下多少元气?难道就任突厥人南下,直面中原不成?”
他热切的望向长孙无忌,似乎在晋阳一直被自己兄长压制着的热情和雄心在这边鄙之郡终于能毫无顾忌的展露出来。
“长孙长孙,我们不来这马邑也就罢了。既然到了此间,又有三千虎贲。当仁不让要收拾马邑的局面!不能再让王郡公如此作为!”
看着神情激动起来的李世民,长孙无忌点了点头。
被李建成排挤到此间,不能参加进攻长安的李家大业。一时间长孙无忌也曾经消沉过一阵。但是现在既然到了此间,长孙无忌也觉得,事情还是有可为。至少在此间,李世民行事不要再束手束脚,说不定还能切实抓住一点在实力在手中!
李家就要争夺天下,李世民若是能确实掌握一些实力,那么在李家的话语权,将不再无足轻重!
两人目光对视一下,默契于心。长孙无忌环顾周遭静静等候的锦衣家将,压低了声音。
“王仁恭在马邑郡倒行逆施,二郎入马邑而来,一直有人暗中联络。不少还是李家旧门人……入善阳后,静待时机,或可成事。”
李世民默然点头,却不多发一言。如此大事,多言多错。等有一定胜机,相当把握了,才可行之。而且这些看似忠心耿耿的锦衣家将,天知道有多少是自家兄长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
李世民再不看头顶烽烟,笑道:“王家世子呢?”
长孙无忌朝后一努嘴:“这不跟上来了么?这位世子,也不知道王郡公是如何教养的,王家家门,将来只怕他是撑不起来!”
连一向不爱说人闲话,行事稳重的长孙无忌都能有如此怨言,可以想见这一路王家世子将李世民这一行人折腾得有多惨。
李世民回头,就见一辆马车在王家家将簇拥下,正缓缓而来。车马重载,正不知道在车厢里塞了多少装饰和路上所用的器物。车轮不时会陷入积雪当中,这些家将就得跳下马来,喊着号子将这辆重载马车推出。
而马车之后,又是七八十匹骡马,驮运挽曳的,也尽是王仲通路上扎营要用的家当。双层牛皮帐篷是最起码的,外面还要锦缎装饰。隔绝潮气的地板,地板上铺着的茵毯,各种几案卧榻,还有吃食酒水。所用的骡马,足可供应马邑越骑一个营野战奔袭之用。
这些骡马却全由王家家将照应,虽然一路行得少休息的时候多,但这些王家家将还是满身雪泥,筋疲力尽,看不出半点王家家养精锐战士的风采出来。
李家家将,看向那辆马车的神情,也尽是蔑视。
这马车终于晃晃悠悠的来到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两骑身边,马车车帘掀开,裹着厚厚大氅的王仲通从里面探出头来。朝着李世民笑道:“又劳二郎久候了,前些日子行猎,胯有硬伤,骑不得马,只能委屈二郎行得慢些。但好歹也算是近了善阳,但入善阳,再向二郎好好赔罪也罢。”
李世民笑道:“世子说哪里话来!这一路若不是世子安顿照应,咱们在这冰天雪地中是寸步难行。能随郡公在马邑如此天候中守边,世子已经是我辈中最为出色之人了。等候一下世子又算得什么,如此客气,某实不敢当!”
王仲通老实不客气的点点头:“辅佐家父,戍守边郡,血战突厥。的确是薄有微劳,中原诸公,但记得我们王家父子一点苦劳,也就足堪欣慰了。”
听到突厥二子,李世民忍不住就看了看头顶仍在燃动的狼烟。
王仲通跟着瞟了一眼,招呼一声,顿时就有家将前来。王仲通不耐烦的摆手:“让人上去传令,熄了狼烟。突厥入寇,郡公自然有所布置,消息都传到了,还闹得这么人心惶惶的作甚?”
家将领命而去,又是一阵寒风扑面而来。王仲通打个哆嗦,朝李世民拱拱手告罪,又缩回了马车车厢之中。
王家家将护卫着马车摇摇晃晃而前,碾过路上被冻硬的马邑流民之身,就上下起伏颠簸一下。
看看狼烟,再看看王仲通这做派。
李世民微微摇头,眼神之中,也多了一分狠厉。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第二百九十八章 南下(七)
善阳城中,郡府衙署之类,也是一派张灯结彩的气氛。
王仁恭入马邑以来,从来没有在马邑郡置备什么产业。倒不是王仁恭向来清廉自持,而是实在看不上马邑郡这穷山恶水。
在李家二郎到来之际,设宴招待,也只能在衙署当中整治了。
按照世家规矩而言,不在自己私家园囿设宴,不是从自家山林园囿中产出的各种新鲜吃食,不是自家匠人制备出来的器物,没有几代十几代家生的奴才服侍。这种衙署内设宴,绝对算是失礼。
不过李世民毕竟比王仁恭差上一辈,此刻烽烟又在燃动,算是战时。这样也勉强能交代得过去了。
一应事宜,都是王家小辈去操办。王仁恭要是盯着此事,就实在是太过丢人了一些。
这些时日,不管外间烽火如何传警,不管善阳城中如何暗流涌动,不管私下里各色人等如何议论纷纷,不管马邑郡的百姓如何在这冰天雪地中死走流离。
王仁恭就在他最喜欢的那二层小楼里,烹茶,点茶,看书,写信,悠然自得,自成一统。
恍若并不在狂风暴雨已经搅动起来的马邑郡中,他还在大隋盛世的长安洛阳自家官邸之中,悠游安享这太平岁月。
二层小楼的飘窗之外,就是一排暖炉,却被花木遮掩得看不出来,只有热气袅娜浮动。飘窗外伸出去的檐下,则垂着将风引开的木格。这种巧妙的设计,将冰寒的天气与小楼内完全隔开,视线又不如何受到遮挡。王仁恭身在其间,就拥着一件轻裘,挽着道髻,斜倚榻上。这些时日王仁恭也清瘦了一些,如此打扮,飘然出世,宛若神仙中人。
窗外是一片白色,无穷无尽的白色。群山莽莽,无有穷尽。黑色的狼烟,在这一片洁白中分外醒目。
除了风刀霜剑,除了粗蛮不畏死的边地战士,除了散发着臭气的胡人毛皮马匹,这个边地郡县,什么都没有。
只有这座引来内地匠人精心打造出来的小楼,才让人有点莼鲈之思,让人想起中原传承数百年的世家气象。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太原王家,传承自汉末而起。岂是那些带着胡风蛮俗,当年还起着鲜卑名字的暴发户比得上的?现在天下正是群雄争竞之时,自己岂能老死于此间!
自己在这里,实在是呆得够了,和刘武周纠缠得够了,对这马邑郡的所有一切,都感到厌倦了。
还好,这一切眼看快要结束了……
脚步声响动,然后在王仁恭所处的室外停住。不是心腹之人,也无法站到室外等候。王仁恭出神一阵,这才漫不经心的道:“进来。”
领王仁恭亲卫的王则,恭谨的走了进来。他身上穿着军袍,披着大氅,只是未曾披甲而已。
在善阳城下兵溃之后,王则就负起了更大的责任。善阳城中的营头,几乎全都都交给他统帅。一应郡府官防,也都是王则担着责任。
王则大氅之上,尽是雪泥,想必才巡城回来。两只眼睛也熬得通红,最近看来没睡什么好觉。
不过从内心而言,虽然疲劳,但是那累事又喜欢指手画脚的世子不在,王则到觉得差事虽然多了,但办得却比以前顺手了十倍。
王仁恭瞟了王则一眼,随口道:“又有何事?”
王则轻声道:“城中那些地头蛇,又饮宴集会,还有郡府小吏侧身其间。数日以来,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王仁恭淡淡道:“哪个小吏?”
王则恭谨回道:“郡府判司楚中,原来也是陇西李家门下。”
王仁恭皱眉想想,似乎想不起来这个郡府中的小吏员。随即摇摇头洒然一笑:“随他。”
王则上前一步,略微有点急切的道:“家主……”
王仁恭抬起手中玉如意,阻止王则问下去。随口道:“世子快回返了么?”
王则回禀道:“不足一日的行程了。”
王仁恭追问:“李家二郎与仲通同行对吧?”
王则不解,仍然恭谨回答:“正是。”
王仁恭笑道:“仲通虽然无用,但是李家二郎身边带了多少人入善阳,应该也告知善阳这里了罢?”
从王仁恭口中,第一次听到了他说王仲通无用。王则心中巨震,但面上神色还是不变,认真回禀:“李家二郎,身边就百骑家将随性。”
王仁恭轻轻挥舞玉如意,笑道:“善阳城中,忠心甲士足有数千,也尽是边地能战健儿,还畏惧这百余名李家家将么?要是李家二郎音问不通之际,就是平阳那三千河东兵也不足为惧!李家以为有三千河东兵入马邑,就可以高枕无忧,西向长安了,到时候若是这三千兵不足倚仗,而李家大军又向长安而去,河东情势该当如何?”
王则身上冷汗都快出来了。王仁恭联突厥以制刘武周,他是明白的。没想到王仁恭顺势也将李家也算计了进去,想一举也吞掉李家二郎和三千河东兵,然后直击河东李家老巢!
身在马邑,但王仁恭仍气吞天下!
只是算得如此之深,什么便宜都要占到,这样绷得如此之满,真的能达成么?
更深一点的事情,王则就不敢想了。
看着王则脸色又青又白,王仁恭冷笑道:“善阳城中那些李家故吏,不必去管了。现在要紧的,是保持北面的消息能及时传来!看看突厥人把刘武周到底逼迫到何等程度了!”
王仁恭笑容突然就变得冷厉起来,再不是那副出尘离世的模样,每一个字吐出,都伴随着杀气!
王则一下挺直了脊背:“遵命!”
王仁恭笑意又突然温和了下来,看着王则:“你是我王家俊彦子弟,好生努力,非常之时,就是家中,用人也会行非常之事……去吧。”
王则再不敢多说什么,行礼后就退了出去。到得小楼之外,一口浊气才吐了出来。
王仁恭说王仲通无用,又说王家用人也会行非常之事……到底是什么意思?自己只是王仁恭的侄儿啊,父亲早夭,王仁恭看顾着他长大,也和儿子差不多了……
尽管提醒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王则还是忍不住心头火热。向北深深看了一眼。
善阳城中,郡公一切都有布置,就看北面那些突厥人,是不是卖力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南下(八)
云中之北,塞外之南。
皑皑白雪,笼罩群山。雪原之上,执必家青狼骑大营,在寒风中,似乎在瑟瑟发抖一般。
连往日能鼓起执必部治下,数万草原健儿无穷血气和杀性的执必家青狼大旗,这个时候似乎都褪去了颜色,在寒风中有气无力的摆动。
虽然又是一场大雪,覆盖了原来战场痕迹。但是那面甲上带着愤怒金刚像的汉将剽悍身姿,仍然死死的笼罩在万千青狼骑胸口,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连场惨败,而且败得那么不堪。那汉将在数千青狼骑大军面前耀武扬威,斩杀过百狼骑之后,还让他就这样安然离去!
执必家青狼骑一直不曾轻动,这几年屡次入寇汉地,都是执必家下属各部贵人拼凑出来的兵马,由执必落落统帅。搅得马邑郡雁门郡等地不得安宁。
而执必家直属青狼骑就自高自大的以为,一旦他们出动,这马邑郡和雁门郡两地汉人,还不得望风而降才对?只不过执必家直属青狼骑,过去这些年拼得实在太辛苦,好歹阿史那家在临近汉地的地方划了富庶的牧场,让他们迁徙过来享几天福喘口气,他们也暂时就懒得动弹而已。
结果冬日出兵,却是这么个结果!
奇寒的天气,连番的败报,将执必家直属青狼骑虚骄的士气打消了一大半还多。几乎就要跌到谷底了。徐乐去后,就赶紧收拾战场,救治伤患。结果在死马堆下,扒出了被压得只剩下半条命,浑身都是冻伤的可尔奴,这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寒风凛冽之中,这些青狼骑再没有人大模大样的缩在地窝子里闲聊避寒。要不就涌上寨墙警戒值守,看着白茫茫的远处,一个个眼睛生疼。
要不就是守着自己的坐骑,披上甲胄,不管人马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随时等着汉军再从风雪中杀出,大家再赶紧上马迎敌。
原来那种懈怠气氛,一扫而空。但整个军心士气,都阴郁紧张了起来。谁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样走,谁也不知道接踵而来的,是不是汉军一次凶猛过一次的重击!
在外间军心士气低沉如此的情形之下,执必贺还是坐在自己儿子榻边,照料着执必思力。
不知道是年轻生命力旺盛,还是那些乱七八糟融合胡汉的医士药草起了作用。执必思力脸上的潮红已退,就这样沉沉睡去,痛楚之色也减轻了很多。只是在睡梦中不时还低低惊呼一两声,似乎还在噩梦中挣扎,一次又一次的经历壬午寨下的那场惨败。
身体上的伤势,还有办法治疗。更何况也许是徐乐收拾执必思力收拾得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只不过随手将他丢下断崖而已,只是些磕磕碰碰硬伤。但这心理上的创痕,却只有靠执必思力自己挺过去了。
也许,还需要那个徐乐的头颅!
执必贺一直守在自己儿子身边,安静得仿佛如一尊雕塑一般。
在他身边,只有掇吉守着。这位老军奴,脸上满是沉重的忧色。但却不敢催促执必贺,只能垂首站在一旁,连呼吸都控制住,不敢太过大声,惊扰了执必贺。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如雕塑一般的执必贺才突然轻声问道:“失巴力呢?”
掇吉轻声回答:“失巴力去看可尔奴了。”
执必贺点点头,又摇摇头:“可尔奴啊,看起来也就这么回事。这骨子里还是有点软,不像失巴力,更不像拔卡……后继乏人啊……”
执必贺提到了拔卡,让掇吉嗓子一下梗了一下,眼睛骤然一阵湿热,却被他强忍下来了。
当年跟随在执必贺身边的老军奴,逐渐凋零,近几年来,就他们三人而已。拔卡这个沉默寡言的老弟兄,一个照面就被那徐乐阵斩,这个场景,掇吉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见得能忘掉了。
听到执必贺语声有些悲凉,掇吉强忍着情绪解劝道:“老汗,少汗只是还缺些历练而已。经历此次之后,当能担起执必部重任来,老汗尽管放心就是。就算是失巴力,这次教训之后,想必也该有点长进。”
执必贺嘿的笑了一声,又问了一句:“军心士气如何?”
掇吉沉默,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难道能说现在军心动摇,骄傲的青狼骑已经都绷紧了神经,生怕徐乐在风雪中又冲杀出来?就算出去巡哨,原来十余骑就能撒出十几二十里。现在没有两个百人队,青狼骑都不敢出营?就算是出营,不过三四里就匆匆回返,再不敢多向南深入一点?
现在全军上下,都等着执必贺说出一句撤军的话。纵然撤军途中,这数千挨饿受冻的军奴民夫,几千上万好容易拼凑起来的转运物资的牲口,只怕在路上就得丢下一大半。欠着阿史那家的那么多军资粮秣器械,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上。
但丢掉这些执必家的青狼骑,执必部就再难在阿史那家之下立足于八王帐之中!
掇吉如此,执必贺也不追问下去了。按着膝盖,从榻边站起。
膝盖关节发出咯咯响声,如一辆已然老旧失灵的车子。
执必贺轻声道:“给某披甲。”
掇吉浑身一震。
已经多少年了,执必家老汗未曾披甲在身?一名汉家小将,就将执必家老汗逼迫到了这等地步!
掇吉上前一步,解劝了一声:“老汗,真的还要打下去么?等刘武周上来……”
执必贺冷冷道:“某就是要等刘武周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