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柄柳叶刀
覃子兴作为投诉办公室的主任,自然是有自己这一套处理流程的。
病人的老婆眼珠子转了几圈。
其实是没有,但她还是哭闹着说:“我哪里还记得那么多啊,我就只想着他说能保腿了,现在没又说要截肢,钱花了算白花了。还遭罪!”
“他要是早说没把握,我们早选截肢了,连ICU可能都不用去。”
“肯定说了,绝对说了,他不说肯定能保肢的话,我们肯定不同意保肢,早就说要截肢了。”病人的另外一个家属,看起来是他兄弟或者姐夫的人开口了。
另外不知道是嫂子还是姐姐的人也道:“是啊,我们都听出来了这一层意思,不然的话,你说该截肢的,我们怎么可能选保肢呢?”
覃子兴点头,抬手问:“那就是说,你们所有人,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为病人保肢的是吧?是要截肢的,是吧?”
“那如果,现在告诉你们,之前的手术,全都不收费了,全按照截肢术来处理,把钱都退给你们的话,你们愿意吗?”
覃子兴是来解决问题的,问了骨科的胡明的底线。
继续道:“病人虽然是这个过程中啊,是受了点苦,但是终究我们还是为了他的生命来考虑。”
“在不多花你们的钱的基础上,你们现在愿意为了他保住性命而同意截肢吗?这条腿,就不要了。”
“同意,当然!”那对中年夫妇马上点头,就要回答。
可病人老婆却扫了他们一眼,刮得他们不说话了。
病人老婆此刻十分纠结和为难!
这一句下去,那自己丈夫的脚,可真没了。
现在能不多花钱了,贪心就重了些。才问覃子兴:“领导,你就不能想想办法,把腿给保住吗?”
到此地步,覃子兴才终于说道:“这不还是嘛,你们家属,也是有很强的保肢意愿的。我们医生,只是根据患者不同时期的情况,给予你们建议,给你们提供治疗上的帮助而已。”
“我们要尊重客观事实,刚入院的时候,可能还有保肢的可能性,但说句实在话,现在这个情况,不说这种保肢的可能性大不大了,就算有,我们也不敢再保了啊。”
覃子兴接收到过很多无效的投诉,处理肯定都是要想办法处理的,只是,怎么去解决掉这件事。
在处理的过程中,如何去把病人的话和真实性给套出来,这才是他需要去斡旋的。
“我这里是医务科,也是我们医院分管所有科室的职能学科。我当面,做个第三方见证啊,你们现在,到底是要考虑为了保命而截肢?”
“还是考虑,为了继续保肢而继续去其他医院就诊?”
“我们八医院不是湘省更不是沙市最好的医院,我们一直都承认我们与其他医院的差距,很感谢你们信任我们医院,把病人送来我们这里。但是,我们已经尽力而为的情况下,仍未能达到你所希望的最好结果。”
“但我们也是第一时间处理了患者的患肢,止血、处理骨折等。算是暂时让他脱离了因为出血而丧失性命的风险。”
“但索性还没有到最坏的一步,你们仍然还有机会去做选择的。”
覃子兴看向所有人,等待着他们的最终回复。
他知道,病人的老婆,为了自己老公的腿,会把最真实的想法给说出来,但是,其他两个人并不一定。
但现在,他还需要,病人的老婆心甘情愿地被另外两个人说服。
这就是权衡之道……
这类病人,其实就是心疼钱,觉得保肢没保住,就是糟践钱,所以没保住就该退,把医生为保肢做的贡献和付出视若无误,把就诊当成了消费。
但没办法,国内的制度便是这样,人道当先,即便覃子兴此刻也觉得自己这么处理,是在侮辱自己人,但也要为了病人家属的满意,把进行过、努力过的保肢术的手术费用给免除了。
把看病当成消费这种事,不是覃子兴一个人造就的。
但是,覃子兴虽然没办法去左右病人觉得的荒诞真理——你没给我保肢保好还收我钱?
那么,覃子兴压根也就不想去提再想存在的可能办法为病人保肢的事情了。
覃子兴也了解过了,毁损伤,是截肢的绝对适应征,也就不过多地去节外生枝了。
……
五分钟后。
病人的家属签署了截肢术的同意书,然后胡明便带着郑玄临二人开展了一台标准的截肢术的教学手术。
病人的老婆听到了自己的老公没了生命危险后,喜极而泣,但听到了他没了腿之后,就哭得更厉害了!
一个男人是家庭的支柱啊……
在手术室里面,郑玄临听着病人哭声,脸上和内心里都充满着无奈和心酸。
低声骂道:“狗日的,真的是心冷如冰啊,明明能做,来看都不看一眼!”
旁边,胡明听出来了郑玄临是在骂周成,却才终于横扫了一眼郑玄临,淡淡地开口道:“玄临,病人如今的截肢,却不是因为周成,而是你一手造就起来的!”
“你明白吗?”
“要知道,心术心术两个字,心是心,术是术,这是两个字!”
“心正为首,术达辅之。”
“你自己好好地想一想,你到底是哪里的程序走错了?你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那周成,为何不愿意来?”
“你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能够保住病人的腿才选择做这台手术的。”
“你是为了你自己。”
“到后来,你仍然不是为了保住病人的腿,才去求助于周成,你是为了免除自己的责任,为了避免承认自己的医术不济,为了让自己不受到任何的影响。”
“你要知道,你在和病人谈话的那一刻起,你的病人就已经是注定了,他必须由你来接诊了,他无法选择。但你有选择。”
郑玄临听到胡明的话,转过头去,面露复杂之色。
“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寒门无孝子。”
“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天下无好人。”
“这句话说的不是我们医生这一行,但也可以借鉴的。”胡明好好地拍了一下郑玄临的肩膀。
也没多说什么,虽然他最能理解郑玄临内心的想法,郑玄临觉得赶不上罗云后的慌里慌张,想要急于表现,不甘落后于人。
但,心还是要慢慢养的。
只是,让胡明有点搞不懂的事情就是,为何这个周成呐,这么沉得住气。
按道理说,连郑玄临这种年纪的人,都有点沉不住气的意思。周成在听到了郑玄临求助后,怎么会无动于衷的呢?
虽然说,郑玄临在谈话的中途,是有点过河拆桥,转移罪责的意思。
可最后面不还有我在吗?我胡明好歹是主任医师,我难道连扛这个的本事都没有了吗?与你何干?
周成竟能忍住不来!
也真是怪了事。
……
当周成听罗云说,病人最后被截肢的时候,周成的内心里狠狠地揪了一下。
深吸了一口气后,再无心思看书,问罗云说:“罗老师,我这样,是不是有点太过于不近人情了啊?”
“病人终究是无辜的啊。”
罗云道:“病人是无辜的,你难道就不无辜了么?”
罗云好气,若非是自己劝解,那郑玄临还指不定会干出啥事来。
“况且,医生这一辈子,所能及的病人,就是自己的病人,其他的,只能说没有缘分。”
“我们打电话的时候,有人死了,我们也不知道啊。”
“每天全世界病死的人数,每秒钟都可能超过十个!”罗云劝着周成,也没给周成打郑玄临的小报告。
周成道:“但今天这个病人,我其实还是可以过来看看的。虽然我也不确定能有比较好的办法,但,郑玄临老师对病人家属说我可以治得好的话?”
“那我是真的不敢来了!”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郑玄临虽然不是猪,但是,他做的事情,比猪还糟糕与恶心,这不明摆着摆自己一道么?
“别想这件事了,主要是告诉你,你今天的选择没有错,没有听到有人让你帮忙就去上。”
“而且,今天的事情你也要从中汲取教训。”
“医疗,不是简单的一个医生与一个病人的事情,是医学与病人与救赎之间的缘分。”
“我们当医生的,做人为事,可不仅仅只有给病人开药,病人吃药,然后出院这么简单。”
“首先得稳住,然后才能稳得住。”罗云总结性地发言。
然后又想起了,自己正在说话的对象,是稳如老狗一样的人。
否则的话,自己在给周成打电话时的暗示,一般人还未必能听得出来是不要让他过来。
就又说:“当然,该出手的时候,还是要有魄力和担当的!”
“见坑不跳,见急不惧,见未知不慌乱,见死人当面,仍能面不改色,仍能去慎言慎行地好好为病人看病,这才是一个好医生。”
罗云说到这的时候,又开口道:“说到这里啊,我其实这边有一个论题,你可以随意地想一下。”
“每个人内心里都有一副衡量医术和医德到底谁更重要的天平。”
“有人觉得德行当先,只要是为病人省了钱,完全为病人考虑了,不花钱,就是医德。”
“有人觉得医术为首,且不论德行如何,为病人开副作用最小的药,按照最好的标准,给病人予以合适的治疗,让他后面的生活质量变得更好,才是最重要的。”
周成说:“罗老师,这个命题有点太大了,我不知道该去怎么衡量啊。”
“我就先做好自己的事情吧。”
罗云却说:“那你就要开始衡量了啊,因为你已经到了这个境界了,是该到考虑这二者平衡的时候了。”
“除非你永远都没想过自己单独主刀科室里的手术,自己去门诊接诊病人的这些事。那就当我没说吧。”
“我周日全天的门诊,我开的号很多。你想通了,就给我回复吧。”
“……”
挂断了电话之后,周成在房间里愣了起来。
难怪罗云和他说这么多,原来是。
让周成完全没想到过的事情,发生了,他竟然来了。
罗云,邀请周成去和他一起坐门诊!
嗯,是罗云从医院里,要来的关节外科的单独门诊,罗云说关节门诊的挂号人数还颇多,因此,他怕自己一个人看不过来,要周成与他一起去看门诊!
这就相当于,要周成单独为病人看病,单独确诊,单独开药,单独去思考治疗方案的事情了。
所以,罗云才要周成去仔细地斟酌这些话。
单独坐诊,可不同于住院医师在病房里分管病床这么简单的事情。
病房里的病人,类似于被上级医师瓜分透了,喂给你吃。
急诊外科的病人,那也有各种各样的外伤史,你只要往创伤外科方向去考虑就好了。
骨折——
创伤——
关节脱位——
肌腱断裂、韧带断裂。
除此之外,还能有啥?
罗云考他的问题,其实就是在问,你如果单独看病人的话,你愿意为了赚钱给病人多开药,还是愿意为了病人考虑,做到点到为止——
点到为止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对病人和家属,完全义正严词地说,你这个情况就是必须要手术的!
这个尺寸和火候,得好好拿捏。
……
而在周成沉思的时候,罗云这边便轻笑起来。
笑道:“周成?”
“看视频学专科的小周?”
“你好啊?”
“突然让你看门诊,惊喜不?”
“意外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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