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严轻
以前相熟的道士鲁金忠碰到他,说想念在道观的日子,希望他能通融一下,寻个观主和瘸子不在的日子,去山上转一转,怀旧了却一番心愿。
看在一颗银豆子份上,他想着不是什么大事,就答应下来。
提前告知鲁金忠上山时间,把瘸子支去后山菜地,他带着鲁金忠在山上后院转了转,没让鲁金忠进正殿烧香,担心被瘸子回来撞破,瘸子性子耿直,有时候不好说话。
前后不过半炷香时间,鲁金忠什么都没做,匆匆上山一趟就离去,还叮嘱他不要告诉观主,免得引来责怪。
现在观主言之凿凿追问此事,也不知是怎生知道的?
驼子自知理亏,讪笑解释:“观主,是我一时糊涂,让他上了一趟山,但请观主放心,我看着他寸步都没有离开,他只在后院以前他住的茅屋附近转了转,连门都没让进。”
他聪明地把称呼改了,听出观主语气中的不善。
张闻风心中呵呵,脸色冷下来:“鲁金忠已经死了,三月初一,也就是昨儿个凌晨五更天时候,死在禾溪镇南面的田间地头。”
驼子吓得“啊”一声后退几步。
他在张家庄自个家里办喜事,昨天下午听客人说过几嘴,传得很邪乎,镇上有人撞鬼死了,死得很凄惨蹊跷,那人自个把自个掐死了。
他当时不知死的是鲁金忠,抬头惊恐地看着以前认为人畜无害,可以随便糊弄的年轻观主,莫不是……
张闻风没看吓得脸上变色的驼子,问道:“他当日在后院,是不是问过你,我现在住哪座茅屋?”
驼子已经不敢乱说话,“啊”了一声,他发现自己的嗓子眼似乎堵住,说不出完整的话语,忙使劲点头咳嗽几下。
张闻风仰头看天,道:“鲁金忠知道我的住处后,他装着下山,其实又返回来,翻墙进了后院,在我睡的床榻做了点邪术手脚,他想做法害我,怎奈道行不够,遭了邪术反噬,便死了,案子详情是我从城里听来的信,过几日便会结案。”
转身离开,叹息声幽幽传来:“驼哥,你坏了道观规矩,我不能留你,看在师父面子上,过往一切我不想追究,你收拾东西自己连夜回家去,好自为之,若是在外面乱嚼舌头,我会找你。”
话说完,人已经走远了。
驼子惊吓交加,哪敢多言半句,他腿软得不行。
乡间夏夜,大树下纳凉时候流传的道士斗法传说,邪乎恐怖,大家没有亲眼见过,半信半疑的兴致勃勃争论颇大,老一辈则言之凿凿深信不疑,年轻人不信的居多。
到此刻,驼子才知道这世上真有超乎想象的厉害人物。
观主一句“好自为之”像石头压在他心头,压得他气都喘不过来。
好大一阵,驼子恢复一些力气,撑着沉重的双腿,摸黑回自己住处收捡包裹。
他心中暗悔不该贪那死鬼一颗银豆子。
山上管吃用,还有老观主当初定下的月例钱拿,算是一个旱涝保收的饭碗,庄里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下好了,被他给作没了,偏偏这等丑事还不能声张。
出后院门时候,碰到喝好了扶着门框走出来的瘸子和张闻行。
“哎哎,驼子,你这是做甚?才上山怎么又回去?”
瘸子叫住背着包裹想要悄悄溜走的驼子。
驼子不想张扬自个的丑事,露出一个紧巴笑脸,道:“才想起家里有两样紧要事情,没交代二小子,得连夜回去,瘸叔,您慢慢喝,等回头咱们再聊啊。”
“那成,路上黑,你掌个风灯照亮,别摔着了。”
“用不着,我跑夜路惯了,熟得很。”
目送驼子匆匆往山下走去,瘸子也没当回事。
驼子干完活吃完饭,经常夜里回家,对乡下人来说五里路不算远。
瘸子去茅厕撒了泡尿,醺醺然回来慢慢收拾厨房里的家伙什,哼着不着调的小曲。
好久没有这么喝得尽兴了,观主这几天用的油多了,灶上的腊肉少了一条,他不会多说,只以后不能再让观主掌勺子,年轻人大手大脚。
二师兄运起内力,消去满身酒气,洗了把脸,净手后去灯火通明的正殿。
观主可以不陪瘸叔喝酒,他重归山门,哪里抹得开面子?
张闻风在殿里等着,他不是不近人情,只要不坏规矩底限,他都可以包容。
奉香念经做完晚课,把二师兄请去西殿,烹了壶茶水,把驼子的事情与二师兄讲了,气得二师兄捏拳头上火。
“糊涂啊,他怎么能吃里扒外……唉,气煞我了。”
“等过两天,瘸叔问起驼子时候,你与瘸叔掰扯下此事,也不用传到庄上去,毕竟家丑不可外扬,不好听。”
“我懂得起,观主放心。”
“我明天上午去一趟城内,那伙贼人被剿灭了,咱们也不用日夜防贼,可以睡个清净觉。”
张闻风把他协助道录分院剿灭贼子的事情,简单一说,免得二师兄执拗地要守通宵,喝完茶水,出去给安排了住处,另外一套钥匙交给二师兄保管,让其落好铺盖,早点歇息。
返回西殿,就着油灯光亮,抄完剩下的册子,将师祖留下的原本放回密室。
翻开抄录的册子,找到传音术,只寥寥不多几行字。
有上午傅孤静传授的元炁运用指点,张闻风参详琢磨了约刻余钟,感觉差不多了。
尝试几次,便掌握这门束音成线传音入密术,俗称“传音术”。
江湖上有类似秘术,可在后天境使用,但是传音距离不够远,至多十丈,而真正的传音术,在初期传音数十丈不成问题,待修为高了,可达百丈、甚至数里之遥。
第28章 没什么复杂的内幕
夜幕深深,浑身漆黑的驴子在夜里幽灵一样巡游。
丈许高的院墙,它轻轻一纵,便跃了过去。
硕大坚硬蹄子踏在青砖上,几乎不发出声音,它对力道掌控,特别是四个蹄足,早就可以做到收放自如,平常没机会表现而已。
新接了观主交给它的看家护院使命,它必须尽职尽责好好表现一番。
秋寒露重,五更梆子响过后,毛发湿哒哒的黑驴碎碎念。
巡了一夜,别说蟊贼,前些天高来高去像跑大路的小鬼今晚也没上门,它深感失望,转回敞开的驴厩中站定打盹。
张闻风准时在卯时三刻起床,多年习惯养成自然。
洗涮打理整齐,走出后院门,右边厨房内油灯如豆,瘸子正在忙碌揉面,准备早膳,张闻风嘴角挂着浅笑,拾阶而上来到正殿,二师兄在擦拭法器,打声招呼,两人配合默契,分头做早课前的准备事项。
待念经声如唱如吟传开时候,黑驴出现在正殿台阶下的右边场坪。
它眼神迷离,听得如痴如醉,还是内个熟悉的味。
瘸子出门去菜地摘几颗青菜、大蒜,他绕过场坪,微微晨曦中透过石栏杆,突然看到站在高处的黑驴,骇了一大跳,定睛才看清一动不动的那团黑色,是应该在牲口棚子安生呆着的驴子。
“驴日的,咋还跑出来了?”
瘸子快步上台阶去捉,突然一拍额头,自失笑道:“忘了风哥儿昨晚打过招呼,给你去了束绳,说你有灵性。你个驴日的一身黢黑,以后莫站到黑咕隆咚地方骇老子。”
一巴掌轻拍在驴子顶门儿上,算是惩罚呆头呆脑吓人的驴子。
黑驴被老瘸子打扰雅兴,也不着恼,拿脑袋蹭了蹭回转去的瘸子,用驴话无声回敬:“你个驴日的老货,谁叫你走路只带卵泡不带眼睛的?”
它几乎所有骂人脏话,都是从走过江湖的瘸子口中听来学会。
回头继续聆听正殿内传出的琅琅念经声,它惬意地半眯眼睛。
去了束绳自由自在听经的滋味,真好。
做完早课,张闻风一身香火气浑身通透从正殿迈出,看到一个驴子背影正往山下去,慢条斯理的,毛发上沾着新鲜露珠,随着驴子走动滚落。
晨风薄雾,轻纱般缓缓流淌。
草木清香随风好闻。
吃罢简单早膳,张闻风不急着动身,翻阅半个时辰《元炁化木符咒浅析》,待太阳升起来,雾气初散去,戴上斗笠,腰间佩青剑,与二师兄打声招呼,往山下飘然而去。
没有弄清楚驴子身上妖气问题之前,他觉着还是不要骑驴去城里招摇过市。
走进道录分院时辰尚早,张闻风把斗笠系到背后,穿过走廊,在尽头拐弯处遇到一身青衫、打扮得干净利落的云秋禾。
“云道友安好!”
“张道友你来得挺早呀,这边请,院主在公房。”
面对眼前这个似乎刻意保持距离的年轻观主,云秋禾无奈只能称呼对方“道友”,她其实不喜欢这种一板一眼的礼貌。
熟人之间应该直呼其名,或者叫“师兄”“师妹”,拉近彼此距离。
两人并肩往前沉默行走,好在不远,不多大一会便到,打破两人之间微妙的尴尬处境,云秋禾是找不到合适话题闲聊,张闻风是目不斜视不想多话。
宽敞的厅堂内,伍乾平在案桌后坐着翻阅签署繁多卷宗。
傅孤静和那个沈姓男子在茶几这边烹茶轻声笑谈,在房间内,沈姓男子倒是没有戴着那顶娘气的短纱笠帽,相貌颇为俊美。
相互打过招呼,伍乾平伸手示意先落坐饮茶,待他忙完手头事情述话。
傅孤静见沈姓男子还坐着慢慢品茶,笑着替两人介绍:“这位是登天楼修士沈思,与伍院主同门。”又简单介绍了张闻风。
坐着的沈思这才起身,与抱拳行礼的张观主还礼客套两句。
云秋禾搬把凳子坐到傅孤静边上,离沈思远点,要不是张观主来了,她懒得坐下来喝茶,回静室练功,即使去画画也比在这耽误时间有用多了。
她不喜沈思瞄她的那种隐晦眼神。
没有理由,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女人的直觉。
傅孤静瞧出气氛不大对,便与闷头喝茶的张观主闲聊昨天在鸡鸣山剿灭贼人的后续。
“四个为首邪道贼子原本是江湖上的大盗,有个名号叫甚么‘黑渊四绝’,做下许多人命案子,凶残狡诈,行踪不定,官府捉拿十多年一直不曾得手,八年前突然销声匿迹,昨日审问,才知道他们在深山老林无人道观内,得了两部邪经功法。”
“他们用各种采补、炼生魂、人丹等邪术手段,修炼进入化炁境,还有许多下作邪恶法子,快速提升修为,炼制恶鬼、僵尸等,就在三年前,他们通过勾结内贼、用纸人符压床的邪法,谋害了圣芝观仅有的一名当家苦修道士。”
“当时道录分院还派遣人去查验过,但是没有化炁境修士,看不出任何破绽,得出的结论是‘夜发恶疾,暴毙而亡’。那四个贼道便让内贼堂而皇之申请占据了圣芝观,后来先后在峡和县、千岩县偏远地域,用相同手法占据两座道观。”
“他们有了据地,便用邪法控制人手,短时间内将势力发展起来,便于他们炼制更多僵尸、生魂恶鬼,壮大势力,寻找修炼资源材料等。”
张闻风听到这里,明白贼道为何会选择他下手了。
仙灵观除了他这个观主,只有两个连道士都不是的杂役。
把他神不知鬼不觉用纸人符压床收魂害杀后,道录分院随便派遣两个道士前来查验,肯定看不出破绽,鲁金忠便可用山下弟子的名义,朝道录分院申请接掌仙灵观。
说穿了就这么简单,没甚复杂的内幕。
是他想多了,以为道观的秘密传承泄露出去,引来觊觎。
没有泄密便好,他也不用太过担心。
伍乾平忙完手头事情,扯了扯墙边一根黑色绳子,召来一名灰袍道士,把卷宗分门别类交代清楚,打发灰袍道士拿上一叠卷宗下去办理。
走过来,对要起身的几人压了压手,示意不用客气。
伍乾平坐下后,接了傅孤静新倒的一杯茶水一饮而尽,对张观主说:“还有一个事情,得麻烦你帮忙。”
张闻风坐正身体,微笑道:“伍院主有事请尽管分派。”
他用的是“分派”,不是吩咐。
伍乾平不卖关子了,直接道:“昨天老傅和云师妹分别给峡和县、千岩县道录分院送去消息,峡和县那边还是慢了一步,剿了偏僻道观十几条小杂鱼,黑渊四绝剩下的那个叫栾廷三的贼子,已经得信,带着两个亲信抢先一步逃遁,不知所踪。”
“所以,想请你根据几个小贼的口述,画一幅栾廷三的画像,要让人一眼便认出,不知张兄弟能否办到?以前官府留下的海捕文书,上面的画像太不像了,连栾廷三自己看了,估计都认不出来。”
伍乾平最后一句讲了一个冷笑话。
引得几人附和着笑了笑。
第29章 口述画漏网的匪首
见三人笑完都看着他,张闻风微笑着道:“我尽力一试,待画出来,栾廷三还是认不出画像上的人,请伍院主别怪。”
伍乾平哈哈大笑,下颌短须抖动着,显出心情不错。
“不怪,肯定不怪。这世上若是张兄弟听人口述,还画得不像,那就没人能画像了。”
他虽然没有亲眼目睹张观主作画,但是通过云秋禾、傅孤静两人描述,特别是云师妹极力推荐,他认为错不了。
上次那张女贼的画像,简直比真人还像,画活过来了。
云秋禾留下来便是等着这一刻,站起身笑道:“我去准备黛石和画纸,张道友还有甚么要求吗?”
张闻风沉吟一下,道:“黛石以外,麻烦再帮我准备一些柳枝炭条,手指长短,筷子粗细即可,要两个冷炊饼(馒头),表面皮子不要沾水,另外,画纸宜厚一点结实一点为好,多备三张。”
这要求比较古怪,柳枝炭条和炊饼能用来画像吗?
云秋禾一一记下,笑一声“没问题,稍等啊”,出门准备奇特物品去了。
沈思昨晚上曾经听伍师兄与傅师兄、云师妹商议过画像之事,他没见过那幅女贼画像,但是傅师兄和云师妹言语中很推崇那个姓张的道士,他对于今天穿着半旧布道袍,背后背着一个半旧斗笠的寒酸家伙,也起了几分好奇。
他精通画梅、竹、兰、石,只是不擅画人像,画人太难了。
坐在一边听着师兄与出身不高,修为不高的张观主聊昨天的案子,他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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