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素罗汉
而原本懒散的年轻人,在渐渐听完两个姓郑的在书房密谈的内容后,眼睛徒然睁大。下一刻,他迅速把脚收起来,转身打开桌面上的车载电台,拿起手咪开始呼叫总台。
电波直接传到了安泰河畔的鸭门桥附近,离西骡马市不远的一间杂货店里。
这间杂货店是典型的明代前店后场结构,门上的牌匾叫做“家乐福”,主营各类苏杭一带的杂货土产批发。杂货店位置就在安泰街口,门前是河埠头,门后走过一条短街便是西骡马市,交通便利,出入方便。
而穿越势力派驻在福州城的情报站站长宋嘉,原本是在书房写信的。当值班员跑来紧急报告后,宋嘉不由得大惊失色,急忙来到情报室,拿起手咪沉声说道:“黑猫,我是黑虎,你现在把录音从新给我播放一遍。”
……
而宋嘉此时听到的录音,已经是二郑讨论完应对方案后的录音了……当手咪里传出郑三才分派手下,要求他们连夜出城报信的声音时,宋嘉头上的冷汗都下来了。
“呼叫商栈和抚衙,通报情况,所有人换夜行装,前院集合!”
发布完简短的命令后,宋嘉便疾步往自己的卧房走去。而当10来个福州站的情报员在换装时,宋嘉已经提着一个铝合金箱子回到了情报房,正在一边给自己换装,一边用手咪和薛海元通话。
身为半公开的大员驻福州商栈负责人,薛海元那边通常是不参与这种工作的——商栈被各路人马盯得太紧,连买一船货,都会有N个探子去打问内容,所以不适合参与其他秘密行动。
然而今天不成,今晚属于紧急事件,这种情况下,宋嘉有权利调动包括薛海元,黄举人在内的一切资源。
听完宋嘉的叙述后,薛海元也是极其纳闷,通过电台问道:“这个郑怀仁又是哪条缝里冒出来的?”
“许咱们有从不露面的暗线,就不许人家有了?”宋嘉一边往上身套防刺背心,一边没好气的答道。
“我去他妈的,这条毒蛇够阴啊!说吧,怎么办?”薛海元这时也无语了。
“还能怎么办,你去井楼门,我去南门。”
“黄老爷那边呢?”
“呼叫无应答。人家那又没有电报房,这会早搂着圣依安息了。”
“这不成,他必须要提前布置,不然明早要坏事!”
“知道了,还用你说,我这就派人去喊他。”
“嗯,那我去准备,你记得出门带好步话机。”
“知道了。”
第207章 杀王(四)
就在宋嘉这边匆匆开始准备的时候,郑三才那边已经分派完了任务。
坐标恒广康大书房。郑三才先是从等在门外的一干手下里,将鲁大和鲁二这一对福州本地人喊进了门。接下来他拿出两包50两重的碎银,放在兄弟俩面前:“这点银子不是赏钱,是给你们留着路上用的。万一遇到巡城兵马,还有城门楼上的兵丁,就用碎银子打发。”
鲁家兄弟齐声应是。
“你们是地理鬼,路头熟。”郑三才说到这里,从桌后绕到兄弟俩面前,伸出一只巴掌:“500两。只需把消息带到大当家那里,我这里是500俩赏银,至于大当家赏你们多少,另算。”
看到两兄弟兴奋之情溢于言表,郑三才不由得又叮嘱道:“你二人等下分开来走,鲁大去南门,鲁二去井楼门。放心,便是后到的那个,赏银同样一分不少,所以路上莫要贪功,小心为上。”
“喏!”兄弟俩齐齐叉手应是。
“去吧。”
目送两兄弟走出书房后,郑三才长出一口气,然后扭头对一旁坐着的郑怀仁说道:“你立的大功,大当家今夜就能知道,日后必定少不了你的好处。至于眼下嘛,你还是早走为妙。对了,姐儿那里你还得下功夫,不要怠慢。”
郑怀仁闻言起身:“那我就先走,明人再派伙计来打探结果。”
跟在郑怀仁身后走出书房的郑三才,背着手看了看聚在院中的十多个手下,沉吟片刻后,招手将一个瘦小的年轻人唤了过来。
带着年轻人走到廊下,郑三才低声说道:“南门那里是要害,白鱼儿,你且跟在鲁大后头莫要声张,待他平安出城后,再回来报于我知道。”
年轻人点点头,转身出了院门。
郑三才随后朗声对其余人说道:“前后门都看好,有报信的领到我这里。无事人去歇息,要合衣睡。”
打发走所有人后,郑三才从屋里拿出一个瓦盆扔在院中,开始做最后一项准备工作:烧信件。
官府今天显露出的恶意,让郑三才不寒而栗。即便是最理想的情况下,郑芝龙此番得脱大劫,那么今后势必还要有连场大战,才能打出一个结果来。
他无法判断官府会怎样对待恒广康,毕竟今夜一过,双方就算是彻底撕破脸了。
所以郑三才开始焚烧书信。
……
明代的福州城,外形基本上是个正圆。而恒广康所在的德政坊,位于城池右下方的位置。也就是说,派出去报信的鲁大鲁二兄弟俩,到达各自所属城门的时间,差不多是相同的。
鲁大去的南门是最关键地点:郑芝龙就在一墙之隔的南门官码头,如果一切顺利,很快鲁大就能完成任务。
至于鲁二去的井楼门,路线上属于南辕北辙:井楼门在福州城北,算是右上角的位置,门外是大小船坊林立的闽江船厂。
之所以安排鲁二这道保险,就是因为闽江船厂一带有郑家的暗线;即便南门那里发生什么变故,鲁二这边也可以通过闽江船厂放出的私人小船,把消息带到城南码头。
而福州站这边的基本布置是这样的:离北边井楼门最近的薛海元,负责拦截鲁二。
薛海元当初来福州,其实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买船。当时大员船厂新建,缺乏百吨级以上船只的建造能力,所以薛海元就把商栈建在了井楼门附近,方便自己买船批货……没想到今天歪打正着:薛海元现在时间是充裕的,可以在井楼门前提前布置,守株待兔。
而宋嘉这边就有些紧张。
家乐福所在的鸭门桥(后世叫澳门桥)一带,位置和恒广康绸缎庄是大体平行的。
也就是说,双方距离南门的路程都差不多,属于三角形的两个点。所以宋嘉现在就坐腊了:鲁大是先于他出发的,他必须要用更快的速度才能追上目标。
然而鲁大也是这么想的。
……
被高额赏银刺激到的鲁大,此刻恨不得肋生两翼,早早将消息通知给城外的大当家,然后自家俩兄弟一夜之间,就能走上人生巅峰——他知道赏银不是虚的,海主们有滔天的银子。
另外,恒广康每月卖出去的认旗就是他在负责保管,他很清楚恒广康后院的银窖里有多少银子。
……在夜色中匆匆急行的鲁大,仗着自己道熟,一路上穿街过巷,闪躲巡丁,借着头顶白亮的月光,还有远方银河灿烂的星光,只用了半个小时,就从恒广康赶到了福州城南门。
当然了,情绪激动的鲁大,没发现身后的小尾巴。
……
看着前方不远处黑漆漆的南门洞,鲁大缓步走了过去。城门肯定是没指望的,他没那个本事让门丁半夜给他打开福州南门:即便现在是承平时期,没有知府这一级的大佬亲临,城门都是打不开的。
鲁大的目的是城楼上的吊篮。
吊篮是个很有用的东西。战争时期,吊篮可以从城墙上放下说客/使者/谈判专家等等这些人物,用来和敌人沟通。
而承平时期,类似于福州这样的大城,几乎每隔几天,都会有人要紧急出城。有急事的,求医抓药的,老爷翘了辫子家仆去寻找西湖画舫上的二公子回去哭丧的……千奇百怪,不一而足。
所以当鲁大又往前急走几步,来到城洞正下方,看到头顶那一盏昏暗的灯笼,以及听到那懒洋洋的一声:“来者何人?”时,他是一点都不担心的。
两个穿着旧号衣,持着长矛的城丁,这时正歪歪斜斜地靠在城墙上,张开朦胧的睡眼,打量着鲁大。
大明朝走到今天,已经承平250多年。除了嘉靖那会闹倭寇,一夜三惊了几年之外,这福州城的城丁,从来都是这幅懒散模样。值夜班的就这二位,大部队都窝在门洞的耳房里睡觉呢。
鲁大闻声后,当即在灯笼下站定,用一副急切的嗓音说道:“出城的。我家老爷犯病了,要请城南关厢的李一针去瞧病。”
“哦,瞧病的啊,路钱带了吗?”两个门丁听到是出城的,立刻撑着长矛就走了过来:按规矩,这种事他俩是能分到一点路钱的,所以俩人马上变得积极起来。
“带了带了。”鲁大这时急忙伸手入怀,掏出一把铜钱,放在了已经伸到面前的一只苍老,黝黑,皮肤皴裂的手中。
门丁把那只手缩回去后,借着头顶昏暗的灯笼光,发现手里都是上好的嘉靖金背钱后,顿时眉花眼笑,态度和善了许多:“上去吧,今夜当值的是丁把总,莫要怠慢。”
“多谢多谢。”鲁大这时再不敢耽搁,扔下两个互相拉扯着要分钱的门丁,转身大步往右跑去。去过城门楼旅游的人都知道,要上城楼,就要从旁边的马道上去,左右都可以。
鲁大很快爬上了门楼。
除了多挂着两盏灯笼,值守的兵丁多了几个之外,门楼上同样是死气沉沉。鲁大知道,接下来就要见正主:城门守将。
承平时期的城门守将,官职都不高,像今天轮值的,就是把总丁虎。
当几个手下围着鲁大进到城门楼里时,穿着一身旧官袍,满脸胡须,矮壮敦实的丁把总,此刻正怀抱着一口雁翎刀,坐在上首的大交椅里闭目养神呢。当他听到人声,睁开眼后,见怪不怪地张口问道:“何事?”
鲁大:“禀丁爷,在下姓马,我家老爷……”
当丁把总听到鲁大说出他的姓之后,就知道这位身上是有油水的。所以他很快从面上挤出了二两笑容:“这位管家,出城也是要使费的。”
“好说,好说。”鲁大又一次伸手入怀,这次抓出的,是约有十两的一把碎银子。
躬身探手一把夺过鲁大手中的碎银,挑出一块在嘴里狠咬一口,发现确实是上好的雪丝银后,丁把总哈哈一笑,从交椅上一跃而起:“小的们,马管家赏钱给得足,仔细将好人送出城,不可怠慢!”
几个城丁顿时满脸喜色,和丁把总一起,将鲁大簇拥出门外。
……任何一个行业都是有内情的,所谓靠山吃山是也。不知道内情的外人想要得到更好的服务,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多花银子。
城楼上的吊篮系统,其实就是个大号的辘轳提水器,和常人家井台边的辘轳区别不大。而鲁大今天由于多付了银子,所以得到额外照顾:城丁们先是让他坐进吊篮,然后辘轳滚动,等吊篮被拉起超过垛口高度以后,再有人推动吊杆,鲁大就这样被平平挪到了城墙外面。
接下来很简单,只要辘轳转动,鲁大就会被放下城去,全程稳妥安全。至于那些舍不得多花银子,讨价还价的人,城丁通常也懒得伺候:吊篮就悬空在墙外,想下城就自己翻过垛口爬进吊篮,黑灯瞎火中,每岁都有人从城墙下摔死摔残……
一分价钱一分货。
所以,很有职业道德的丁把总,此刻还叉着腰,拄着刀,对摇辘轳的人叮嘱道:“慢些子摇,马管家是精贵人,须受不得颠晃!”
……
就在城门楼VIP客户鲁大缓缓下沉的一刻,马道上突然疾跑上来三个人影。
这三个人位置是两前一后。当他们冲过来后,其中一个在跑动中就合身直扑,将自己整个人摔在了辘轳上,然后,辘轳就被卡住了。
另一个冲过来就赏了某人一飞腿,将场中唯一有兵器的丁把总踹成了滚地葫芦——其他人为了服务VIP客户,破烂长矛早扔一旁了。
落在最后的是个猪精:怪物披一身黑皮,头戴铁盔,脸上有一条粗长的黑鼻子,半张脸都被遮住了。
不待城楼上这些目瞪口呆的废物们反应过来,只见猪精两步跑到垛口处,探出半个身子,双手握着一把铁器就对准了吊篮。
下一刻,随着低沉的“嘭嘭”声响起,吊篮中的鲁大顿时被打成了筛子,血水开始顺着吊篮往城下滴去。
第208章 杀王(五)
“呼……可算是赶到了。”宋嘉一边呼哧哧喘着粗气,一边收回手中的P229手枪,换上了新弹夹。
等他抬起头的时候,面前已经乱成了一团。
几个城丁早已被“猪精”吓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一般往后跑去,而被一脚踹飞的丁把总,一边捂着肚子在地上往后挪,一边在中气十足的大喊:“反了反了,猪精杀官造反了,快敲钟,快敲钟!”
意识到自己被当成怪物以后,宋嘉哈哈一笑,然后将戴在脸上的单孔夜视仪取了下来。
看到猪精取下鼻子后,几个城丁稍稍镇定了一点,下一刻,一个黑漆腰牌飞向丁把总:“诸位不必惊慌,此乃误会。我等是巡抚衙门的人,今夜来此,是为了捉拿朝廷要犯。”
而丁把总接到腰牌后,先是大略扫一眼,然后用不可思议地表情说道:“官……官妖?”
……
5分钟后,惊魂未定的把总和他手下弟兄,已经全数回到城楼里。而此刻的城楼,却因为“猪精”嫌暗的缘故,堂上被迫多点了好几盏灯笼,现在已经亮堂很多。
一干舔着嘴唇的兵丁,这时围成半圈,正尴尬地看着面前的吊篮,以及里面的VIP客户鲁大,还有那个正在搜尸的“抚衙刑吏”。
事实上正规的官制里,巡抚衙门是没有“刑吏”这一说的。然而关于这一点,卑微的芝麻官丁把总并不知道。
这里面有个关于巡抚的误会。
……
明代的巡抚,除了巡抚标营的各级军官,手下是没有文官编制的。
巡抚之于朝廷,本身只是一项工作内容,而非正式官职。比如老熊的任命书,上面正式的名称是“右佥都御史巡抚福建等处地方兼提督军务”,其中右佥都御史是本官,巡抚福建等处地方兼提督军务是差遣,无品级。
无论老熊在地方上呆多久,其实名义上他还是属于中央编制,不是地方编制,只是被临时委派到地方上办事,有点像后世的工作组。
因此巡抚的文职属官,除了处理文书的书吏,并没有其他正式编制。所以,讲真,老熊看似偌大一个官儿,其实是光杆司令一个——即便是县令,朝廷还给配个副官县丞呢。
但是事情还得办,人还得找。所以像老熊这种,就必须以个人名义招一批幕僚帮办公务,或者临时征用地方上一些候补佐杂官过来办事……咳,这些人的工资,还得老熊用自家俸禄买单。
事实上直到清末光绪年间,朝廷才出台相应的条文规定,但依然是巡抚自行征辟的办事员,不是编制内的官员。
所以,宋嘉他们自称的“巡抚衙门刑房吏员”这个名头,是真正的瞎编:抚衙里根本没有对应六部的六房文员。
当然了,职务可以胡扯,但是腰牌必须是真的。
古代凡是正印官,还有需要验证腰牌的职位,譬如城门守将这里,平时都是存有红泥图鉴的。
就像后世银行的公私章比对系统一样,包括各部门的官印和腰牌在内,城门楼里就有现成编辑成册的图鉴——没有这本册子,守门官无法分辨这么多衙门的文书腰牌的真假。
所以,丁把总和手下之所以回到城楼配合宋嘉他们验尸,完全是因为把总验看了那块抚衙腰牌的缘故。
……
场面依旧很冷。
“刑吏”正在把鲁大身上的物件一样样摸出来。空旷的城楼里,此刻唯有那只“官妖”的声音在隐隐传来——自进门伊始,猪精同志就一个人蹿到黑暗的角落,对着一个黑匣子在不停嘀咕着什么。
而丁把总和他的弟兄们,这时不由得往光亮处又挪了两步,生怕自己被官妖的邪法给害了。
等死鬼鲁大身上的玩意都被搜出来以后,一身黑衣的宋嘉也终于结束通话,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一屁股坐上交椅,宋嘉先是看了看手下呈上来的,鲁大身上一块麻将牌大小的紫漆牌子,然后又看看其他零碎,这才点头:“没错,就是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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