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明 第349章

作者:素罗汉

再仔细一看后,左良玉张大了口,嗓子眼中发出了“咯咯”的怪声:从头到尾一直在李自成部两翼胡乱摇晃的诸多旗帜,突然间让开了,露出了一个正对着左良玉部的重甲骑兵方阵。

初升的朝阳将擦得雪亮的银光反射进了官兵眼帘。一瞬间,所有人都被金属光泽闪花了眼。

包括卢象升在内的全体官兵,瞬间全都怔住了。所有人痴痴呆呆望着神兵天降的重骑方阵,望着那一排排整齐的甲士和长矛,望着那狰狞的银色面甲和牛角头盔,望着胸前闪烁着银光的马铠,不知所措。

一声凄厉的牛角号声,打破了战场上的凝固。

重甲方阵缓缓起速,向官兵方阵冲撞过来。

表情干涩的左良玉,仿似骨骼老化般,咯吱吱扭头望了不远处的关宁猛将祖宽。

祖宽,实为悍将。历史上被卢象升评价为:“援剿之兵,惟祖大乐、祖宽所统辽丁为最劲,杀贼亦最多。”

这一刻,看前所未有的整装重骑冲过来,性格桀骜,杀人如麻的祖宽,当即镇定心神,抽刀狂喝一声:“不要怕,是锡纸!给老子对冲!”

随着祖宽镇定的呼喝声,官兵仿佛找回了一点主心骨,纷纷开始喝马加速,和敌骑对冲。

然而,祖宽的喝声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关宁车营出身的左良玉。面对山崩地裂般冲击过来的重装甲骑,不用目测,用屁股感受一下大地传来的震颤,左良玉就知道对方穿的绝不是狗屁锡纸。

鲁迅说过:只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

只有关宁军才能坑关宁军。

生死一刻,镌刻在左良玉基因中的坑队友DNA动了。

下一刻,润将军左良玉一声狂喝,打马回转,调头直奔后营而去。

早就注意着自家将主的心腹亲兵,也同时打马调头。

就在左良玉部纷纷调头转向,阵型搅乱之际,已经提到最高速的银甲重骑方阵,轰隆一声,撞进了左良玉阵中。

第722章 腹心

刺耳的金属撞击声中,官兵人仰马翻。看着不断飞上天的残肢与人头,后排观者心丧胆裂。

原本在战略上,由于自大骄横,官兵就吃了一个暗亏:突然出现的重甲军团成功从右翼斜斜突入,官兵骑兵等于从侧面被捅了肋骨,阵型没有施展开。

再加上因果律战术导致的阵型混乱:即便跨越时空,左良玉部依旧不出幕后黑手所料,毫不犹豫卖了队友。

接头阵的左良玉部混乱,相当于头车刹了车。直接后果,就是其余官兵丧失了最后的冲击动能。

这种级别的骑兵对冲,丧失了冲击动能,就等于亮出脖颈等死了。

事实也是如此。甫一接触,高速运动中的重甲骑士,就在左良玉部中间冲刷出了一条血肉胡同。

无论是战马还是人,无论是武勇过人的猛士,还是转身欲逃的懦夫,在滚滚而来的重骑兵方阵面前,统统像纸糊一般被碾压在了铁蹄脚下。间或有各种零件飞上天,随时后队提示着死神的位置。

颤抖的大地,嘶吼的马鸣,密集的兵器碰撞声,妖魔般无法阻挡的对手。闻所未闻的交锋场面,令惊恐不已的官兵丧失了作战意志。

短短一刻钟,三千重骑已经凿穿了一半官军阵型,真真杀了个尸横遍野。

完全没有应对之策的官兵,阵型被自己人和敌人先后突得乱七八糟,失去了成建制抵抗的能力。刨掉四散奔逃和战死的,原本人数占优的官兵,此刻已然变成了少数派。

这时候,重骑军团扔掉了骑枪,换上厚背砍刀和长柄铁锤开始跟在溃兵身后匀速收割。这种局面,代表着珍珠卷帘之势已成,官军的大崩盘开始了。

当然,再艰难的情况下,还是有悍勇之士的。

譬如说七省总制卢象升临时纠集起来的团队。

事实上,引起大地震撼的重骑方阵,突入官兵骑队的第一时间,久经战事的卢象升就知道完了。接下来,多米诺骨牌一般迅速消散的官兵,印证了卢总制的猜测。

而在他正面,发现被重骑突了后路的步兵方阵,也在自右往左飞速溃散。

一切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卢总制离不开暴风圈,来不及逃,更没有机会去做什么调整。

见势不妙的亲兵头目,这时已经拉住了自家主帅马缰:“总制,快走!”

眼看着前后左右的官兵都在分崩离析,卢象升情知今天已无幸理。仓啷一声,他拔出腰间御赐宝剑,和历史上一样说出了那句名言:“将军死绥,有前无却!”

紧接着,卢总制狂喝一声:“好儿郎且随本官杀贼”,随即策马迎上前去。

见主帅不退,一众亲兵自然也追随而去。而在乱军中看到主帅大旗缓缓上前之后,官兵中终归有些许血勇之士,掉转马头,凑到了卢象升周围。

大明最后的忠勇之士,有一点,但不多。

砍倒了一批迎面而来的溃军之后,卢象升的大旗,如愿和李自成的重甲兵团正面接触了。

甫一接触,彼此大多都出身边军的对阵双方,使用的都是正规军阵搏杀法:基本不看对手砍过来的武器,只管用手中的重兵器向对方招呼。

这一互砧,好不容易聚起来的一点热血官兵,立时吃了大亏。

经过科学方式用现代化高炉冶炼、杂质含量符合国标的,利用机械冲压定型的均质钢甲,其防御力远超了官兵身上那些土炉子低温冶炼,用杂铁叶子串起来的铁甲片。

于是,一片令人牙酸的金属交击声过后,紧跟着的就是一排被砍下马的官军。

戴着狰狞的牛角头盔的李氏重骑,仅只有人受伤,跌下马的一个没有。

战阵上根本没有时间喘息。双方第一排骑士交换了伤亡后,官兵这边第二排……也是最后一排,随即补上了位置。

下一刻,终于直面面对重骑的卢象升,炸雷般狂喝一声,手中尚方剑挥出一道白光,配合着天生巨力,正正砍在了对面骑士的脖颈上。

“铛”的一声脆响,卷刃的尚方剑高高弹起。钉着一圈铆钉的环形卡隼护颈,被卢总制砍出了一道白印……这是卢总制此战唯一战果。

紧接着,手臂高高扬起,胸前空门大开的卢象升,同样迎来了一道黑漆漆的刀光。

叹口气,卢象升闭目等死。

然而,他身后的帅旗拯救了他。

绣着“盧”字的醒目大旗,精致的将军款山纹甲,外带头盔顶上缀起的三个缨珠。如此多的特征,对面出身边军的骑士,一眼就知道对线的是卢象升本尊。

于是,黑色刀光在将将砍到卢总制脖颈时,硬生生拐了个弯,下落,在卢象升大腿上划了一刀,鲜血四溢。

“卢象升在此,抓活的!”

随着头盔中传来的闷喝声,一旁腾出手来的骑士,“呜”的一声挥过来一柄铁锤,正正砸在了卢象升胸口。

这一锤,砸得卢象升护心镜凹陷,当即狂喷一口鲜血,当场伏在马背上昏迷过去。

兔起鹘落之间,早有心理准备的亲兵头子,趁着对面两骑招式用老,伸手一把拉过缰绳就走。其余几个亲兵,奋不顾身抢上前来,用兵刃隔开了敌军,最终堪堪保下了卢象升一条性命。

……

七省总制卢象升的昏迷败逃,给这场震惊华夏大地的大战,划上了完美句号。

同一时刻,在李自成老营步骑夹击下,官兵正面战场的步兵军阵同样崩溃,完败于洛阳城下。

紧接着,李自成马步大军合流,乘势杀向了官军大营。

之前跑路的叫花子大军,这一刻纷纷回头,欢天喜地唱着胜利战歌,加入了追逃。

留守大营的临洮总兵李卑直接傻了眼。

他此刻手中只有两千疲惫的步兵和八百骑兵,外带一些辅兵。虽说数量不少,但这些辅兵都是临时从各地征集来当仆役使唤的,完全没有半点战意。

现在面对几万士气高昂的贼军,还有令李卑额头冒冷汗的“连环甲马”,他怎么可能守得住草草修建的大营……官军从一开始就是来攻打洛阳城追杀李自成的,压根没有考虑修建一座用来防守的大营。

万般无奈的李卑,只好下令全体跑路。

他没那么高的觉悟,搭上自家性命和底下儿郎,替各路溃兵拖住李自成。

当天,难得一见的奇景出现在了洛阳和虎牢关之间的平原:无数叫花子般的流民追杀着四散奔逃的官军,蔚为壮观。

当天下晌,在确定有马的溃兵追不上后,闯王李自成下达了收兵的命令。

于是,全军打扫战场,当晚返回洛阳城。

此役,卢象升麾下官军主力全灭,死亡和被俘总人数超过一万五千人。另有超过两万的辅兵原地无损投降。

惨烈的战役令官兵不光损兵,还折将。事后统计,包括总兵祖大乐、祖宽、邓玘在内的多名总兵、副将、参将战死。总兵汤九州被俘。

事后陆续逃回虎牢关的,除了李卑部整建制八百骑之外,只余卢象升本部二百余人,另有左良玉百人残部,其余步骑全灭。

事实上,做为野战单位,卢象升军团已经从明末的战略地图中被除名了。

此役过后,缴获了大量装备物资的李自成部实力大增。在原有基础上,不光增加了一个轻骑兵营,还额外成立了两个重步兵营。

众多外围叫花子营头,这一次也鸟枪换炮,至少统一了武器,前排还穿上了皮甲。

洛阳城下一战,影响深远,意义重大。

使用工业制成品的李自成部,轻松战胜了明军野战兵团。由此体现出的工业化伟力,证明了传统农耕势力根本无法抵挡。

洛阳城下一战,颠覆性终结了“官兵强于流寇这个”思维定式。包括李自成本人在内,其麾下所有将士,实打实感受到了“天命在我”,从而坚定了战略信心。

这一战的具体信息,会很快在华夏大地上传播。由此引发的蝴蝶效应,会加速明政权的败亡,给新兴的大燕帝国接盘创造机会。

战后当夜,欣喜若狂的李闯王,在洛阳福王府内“大宴群臣”。

至此,终于有了王霸气象的李闯王,高据于台座,心安理得接收了各路诸侯恭贺投效,堪称志得意满。

酒宴时间,唯一一个兢兢业业还在工作的,大概就是鞠躬尽瘁的周天师了。

亲自到俘虏营点验一番,周天师看到不少高阶将领的尸首,却独独缺少正主卢象升……这货八成是跑掉了。

最大的战果没寻到,无奈的周天师,只好咂着嘴回营发了一通电报。

和喜气冲天的洛阳正相反,当晚的虎牢关内,士气低迷,一片愁云惨淡。

在战场上挨了一锤的卢象升,当时跑了没多久,人在马背上颠醒了。可这个时候局势早已糜烂,他醒不醒都无所谓了。

一路昏昏沉沉,轻骑败逃回虎牢关,卢总制短短时间内已经变得意气消沉。草草裹了腿伤,他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只侯着残兵回归。

一直侯到深夜,除过总兵李卑部八百轻骑外,卢象升手头只收回了自家两百余残部,外带左良玉麾下百人。

坐在虎牢大堂,扫一眼堂下这点残兵败将,中年得志,运兵从未尝一败的卢总制,此刻面皮晦暗。

良久,他长叹一声:“唉,此次事败,非战之罪。可惜了朝廷精兵猛将,尽丧吾手……万千罪过,止由本将一力承担,我这就去写奏章。”

堂下仅剩的几只杂鱼,听主将主动背了锅,也是心头一松:如此惨烈的败绩,等于是大明仅剩的野战兵团直接消了番号,朝廷事后一定会疯狂追责。

不过,卢象升临入后堂写奏章前,还是下令亲兵,将临阵首逃的总兵左良玉押入了监牢。

万念俱灰的卢象升已经不打算和左良玉计较了。他现在就是做个样子,至于具体如何处置左良玉,还是交给皇帝吧。

左良玉被押下去的时候,没有反抗。

和历史上不一样。今天的虎牢关内,掌握兵权的是临洮总兵李卑。在被朝廷解除七省总制的职务之前,李卑这个老实军人是必定遵从卢象升军令的。

而左良玉这一次败得很惨,眼下只有一百残兵。别说李卑了,他连卢象升都顶不过,所以他这次没办法扎刺。

不过左良玉也不怎么担心:自国乱以来,崇祯杀文官如杀鸡,但对于军人却有有顾忌的,很少直接下令杀掉军将,最多是戴罪立功。

左不过几天功夫,卢象升肯定就完蛋了,到时候再说。

左良玉的判断十分准确。

五天后,钦使快马赶到了虎牢关。

实际上,所谓的八百里加急,其实是清朝时候的事。最早在唐朝出现的加急军情,上限是“六百里”。

要做到八百里加急,除了沿途有好马换外,甚至还要换信使,昼夜赶路。这种高难度操作对于驿站系统来说很难。历史上除了太平天国时期做到之外,其余朝代,通常就是六百里加急最多了。

说是六百里,还要把明代各种不利的交通因素算上去。真实情况,八百里军情急报,提塘官一天最多跑五百余里路。

不过五百里也够了。

从虎牢关到京城一千二百里路,两天多一点就能到。而像洛阳大战这种等级的军情,皇帝哪怕睡了都要被喊起来当场处理,半刻不会耽搁。

这样一算账,来回赶路外加批奏军情,五天半时间刚刚好,京城那边看来一刻都没有耽搁。

亮出腰牌,核对完勘合后进关的钦使,不出所料是一伙共七人的锦衣校尉。

见到锦衣卫,所有人都知道卢总制这一回是在劫难逃了:正常传旨,多少会有个太监。清一色锦衣卫,就是来拿人的。

果不其然,随后在大堂上,北镇抚司掌刑千户武恒州,当堂展开圣旨念出旨意:卢象升丧师失地,深负朕望。着有司即刻革职拿问,押赴京城论罪。

寥寥几句话语,将之前红得发紫的七省总制打成了阶下囚。

念完圣旨,武千户一手背后,一手托着明黄色卷轴,走到卢象升面前,弯腰,笑眯眯地说道:“卢大人,接旨吧?”

忍着腿伤跪在地下的卢象升,颤抖着伸出双手,接过了圣旨。

在场有资格听圣旨的人,对这个结果丝毫不意外。

登基八年时间,可以说,朝堂上下对龙椅上那位崇祯皇帝,已经相当了解了:用得着向前,用不着向后。翻脸如翻书,视臣子如草芥。

带兵的军将头子或许还有些忌惮。但对于文官,崇祯皇帝处理起来可谓是从不留情,毫不手软。

卢象升是天启年进士,彻头彻尾的文官。

接下来,武千户又掏出一根红绸,在卢象升手腕上绕了一圈。这就代表着镣铐,是高级文官最后的体面。

正事办完,武千户一行人由于赶路劳累,于是决定在虎牢关休息一天再走。

这边已经被削了官职的卢象升,按照武千户要求,和总兵李卑交割了官凭印信,正式移交了虎牢关防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