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素罗汉
隔了几张床铺,顾鸣和马医生来到了最后一张床前。
床上躺着的,是一个面色苍白,约莫有十六七岁的年轻人。这年轻人牙关紧咬,头冒虚汗,紧紧抱着被子,正在不停打摆子。
顾鸣见状上前,伸手按住少年的肩膀,轻轻喊了句:“二伢子!”
叫二伢子的少年,浑身颤抖,没有答话。
“马医生,这……?”
上前掰开少年的眼皮看了看,马医生面带无奈:“他这个疟疾反应比较大,可能是并发了某种脏器过敏,很严重。”
顾鸣听不懂专业术语,只是问道:“会否断了性命?”
“嗨……”见惯了生死的马医生,眼角耷拉了下来,用那种看死人的眼光看着二伢子:“这个九成九没救了。你明天联系一下卫生队,我估计明后天就差不多了。”
“真就没药了吗?”
“嘁……”马医生扭头往办公桌走,然后悠悠飘过来一句:“有没有你不清楚啊?”
顾鸣怔怔站在原地,神色复杂。
按理说,有着严格卫生条例的立锥堡,是不会出现疟疾病人的。一惯将疟疾视为扩张头号大敌的穿越集团,在这方面从来都是重视有加。
立锥堡一开始搞基建时,哪怕耗费珍贵的炸药,也要第一时间开凿出蓄水池和排水沟。这两样工程的优先级,甚至在宿舍之前。
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和土著的战役,居然如此惨烈。
被无数土著攻打的开拓团队,从一开始就只能据守。每一次战斗,都会有无数尸体跌落在堡墙下方。
汩汩的献血四下流淌,汇聚成潭。铺天盖地的热带雨蚊接踵而至,贪婪地吸吮着人类贡献出来的午餐。接下来,雨蚊四散飞行,就近寻找当天的晚餐。
于是,大规模的疟疾症状出现了。截至目前,立锥堡内几乎人人都得过一次或者两次疟疾。
而因为补给的断绝,半个月前,所有的疟疾药物都用完了。二伢子这种重症患者,现如今就只能等死。
顾鸣站在床头,发愣了好久。
他在回忆,当初二伢子入伙的那一幕。
二伢子是七婶的独子。顾鸣小时候差点饿死时,七婶用几根山药救了他的命。后来有一天,快要病死的七婶拉着顾鸣的手,把二伢子交给了他:“山里大旱,家里实在养不活了,跟着你挣命吧……”
“呼……”想到这里,饶是早已被乱世训练的铁石心肠的顾大当家,最终禁不住长叹一声:“去求,先顾今日吧。”
下一刻,他伸手入怀,摸出了一个不大的咖啡色玻璃瓶。摇一摇,发现里面只剩三分之一的药片,顾鸣转身走过去,将药片倒在了马医生面前:“这些,够救二伢子的命了吧?”
“嚯,还有存货!”马医生惊讶地看了顾当家一眼:“有这些奎宁,应该是没问题了。他这个是过敏性的,只要疟疾退了,过敏症状也就消了。”
手里攥着一个空瓶的顾当家,面无表情的从医务站走了出来。
摊开手掌,顾大当家咬牙切齿地盯着小药瓶,口中喃喃自语,忽而仰面朝天,像是在诅咒什么。
须臾,他扬起手臂,作势欲扔……然而下一刻,他又止住了动作,将小瓶揣回了口袋:“需得灌满鹤顶红还回去方解恨!”
……
巡查完前门和卫生所,顾鸣去了自家地盘。
来自太行的北方支队,分配到的营房在基地西南角。原本占用了好几间大通铺的人马,现在只用两间就都收纳了。
差不多有二十来人,躺的躺,卧的卧,正在铺上摆龙门阵。见大当家进来,大伙纷纷打招呼。顾鸣见到兄弟们,脸上终于浮起了正常笑容。就连左脸新增的刀疤都舒展开了。
挨个和兄弟们说两句,拍拍这个指指那个。最后,他干脆也上了床,掏出烟散光,一同吞云吐雾起来。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开饭喽……”随着一声亮喝,一个穿着白围裙的中年厨子,带着个徒弟,推开门,提进来了两桶午饭。
午饭质量是相当不错的。肉眼看去,雪白的暹罗大米,粒粒分明,隔着一截都能闻到那种热带碳水独有的香气。
另一个桶里,应该是番茄碎肉杂烩。漂亮的红色番茄块,白色的鱼片,还有其他一些原料,共同构成了香浓的浇头。
“哎呀,饿惨了,给老子盛上!”
见伙食进门,顾当家拍着手,身先士卒,端一碗米饭,然后浇上满满一铁勺浇头,大口刨起。
后面的好汉们,也陆续盛了饭,或快或慢地吃了起来。
一时间,屋里只剩下了咀嚼声。
突然,一个蹲在墙根的半大小子,莫名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对坐在铺上的顾鸣嚎道:“掌柜的,吃不下哇~”
“日蒙的鳖孙!”旁边一个满脸皱纹,顺带秃了顶的老头,伸手就是一巴掌,将半大小子的哭嚎打回了肚里:“年年遭灾年年逃荒,活下来的,哪一遭不吃两顿人肉?矫情个你娘!”
骂完,老头还不解气,指着少年人对顾鸣说道:“日囊求的,吃好肉还把嘴吃刁了!”
顾鸣放下了碗,看着这一幕,长叹一口气:是啊,吃得太饱,原来也出问题啊……
半年前,当太行群雄被神兵天降的骑兵团押解到天津号子营,所有人都绝望了。他们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无穷的苦役,还是热热闹闹的菜市口大戏。
谁曾想,饿了几天的好汉们,先是被荷枪实弹的军丁押进了大校场。之后,穿着马靴的军官,将顾掌柜单独拉出来,然后举着喇叭告诉他们:各位都算是曹大帅的人了。今天起,弟兄们要跟着你家顾掌柜,入曹大帅的大伙。
随着话音,被军官一脚踢倒的,是四散滚落的银圆箱。随着滚落的银圆,是一桶桶的白米饭,红烧肉。
饿了几天的好汉们,这一刻再也顾不上什么了。所有人眼光发绿,口中纷纷喊着:“入伙,入伙。”
就这样,一天三顿好酒好肉伺候了几天,简单开课讲了一些南洋知识后,几百名北方汉子就被塞进了船舱。
冒着黑烟的大船又稳又快。当好汉们再一次出舱时,已经到了上海滩。
在上海滩,依旧是好酒好肉三餐不断。养膘的同时,好汉们还被组织参观了上海棉纺一厂、上海造船厂、以及刚刚开始出钢的上钢一厂。
在上海滩修整了几天,再次被塞进船舱后,所有人的抵触情绪已经小了许多……壮观的千人机纺场面,以及那可怕的,巨型压机工作时的场面,砸碎了所有的杂念,所有的情绪,所有的不服。
再下来,就是广州了。
依旧是顿顿大鱼大肉。可这个时候,很多人的饭量已经变得正常,大块吃肉的场面反而少见了。
光怪陆离的广州,明明挂着大明的旗号,却已宛若敌国。
骄狂不已的年轻军官,一脚踩着大炮,翘起的大拇指指着背后宛若山岳的巨舰,轻蔑地对北方土包子们说道:“现在上大帅船的,也不算迟。冥顽不灵的,等爷爷们北伐那一天,连同崇祯小儿……归拢打包……一发弄死!……死!都得死!”
“服了服了。”
从广州出发时,大多数人都认怂了:出来混的,跟红顶白本就是常理。如今曹盟主势大,并伙一起做买卖也不寒碜……不就是砍几个不服盟主的野人交投名状吗?这活弟兄们拿手。
在暹罗,大吃大喝,最后养了一拨膘后,打头阵的二百好汉,在顾当家带领下,上船了。
事实证明,曹大爷的白米饭不是那么好吃的。
二百好汉下船当天,十停里就折了三停。
再之后,就是无穷无尽的厮杀。接着,海上出现了大风暴,然后是疫病和断粮……弟兄们当初养起来的肥膘,一盎司不少,都给曹大爷还回去不说,还搭上了百十条性命。
“没那个富贵人的命啊……”几个月来的遭遇,快进一般,在顾鸣脑海中滑过。
带点怜悯的眼光,看着角落里那个咽不下去肉块的半大小子。顾当家最终还是长叹一声,起身过去,将自己碗中白色的鱼片都拨拉给了男孩,再从男孩碗中的肉块都夹了回来。
……
饭后,满肚子心事的顾鸣,犹犹豫豫地推开了指挥部的大门。
所谓的指挥部,是堡内唯一一间完全由砖混材料修建的套房。坐镇指挥部的,不用说,自然是帝国忠犬,外滩我有百套房之吴猛吴三爷了。
指挥部里人来人往,有参谋和司务都在忙碌。
而原本在电报室等电报的吴三爷,听见顾当家来了,哈哈大笑着迎了出来:“兄弟,正说唤你来喝酒,可巧就来了。”
三爷今天兴致很高,揽住顾鸣拉到角落的行军桌旁,从自家私藏里摸出一个绿色军用水壶,倒两杯古越龙山,就要请顾鸣喝酒。
凭心而论,吴三爷对于来自北方的弟兄,那是真的没有半分亏待,做到了一视同仁。
自从太行帮一上岸,吴三爷就当众表态,承认了顾当家作为立锥堡的另一个大山头。
行话就是“合伙做买卖”。
另外,包括一应军资粮秣在内的物资供应,吴三爷同样是一碗水端平,没少过太行帮一口。
也正因如此,太行帮才能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全力以赴,维持住了局面。
端起搪瓷茶缸狠狠碰了一口,三爷放下缸子,抹抹嘴,然后压低嗓门,偷偷对顾鸣说道“这回稳了,十七艘的大船队,今日已然出了西贡。”
这么大的好消息,顾鸣却是淡淡一笑:“到了再说吧。”
这之前的几个月,由于连绵风暴的缘故,从西贡出发的运输船队,不是折损就是半途返航,直接导致了立锥堡物资人员储备全面见底的恶果。
顾掌柜存疑,三爷却是对帝国科技深信不疑:“听说是造了观海神磐测过海相,今次无忧了。”
“当真?”
顾鸣这下也来了精神:十七艘的大船队,只要能到港,那眼下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立锥堡说话就能把战线反推回野人地盘。
“船队的事千真万确……只不过。”
“嗯?”
原本兴致高昂的吴三爷,突然间带了三分忧色:“兄弟,你来的迟,有些事不晓得。”
端起缸子,和顾掌柜又碰了一口后,吴三爷依旧低声说道:“再十余日,雨季就要来了。”
“雨季?”
出生于北方山脉的顾鸣,脑中并没有雨季这个概念。可汉语是二元文字,信息载量非常大。即便不熟悉的词,大略一听就能猜出个七八分。
“雨季……雨季……”
顾鸣将这个词在嘴里品咂了几下后,赫然变色。
第710章 收线(二)
立锥堡两大头领密谈六日后。
正门后方,高高的竹架指挥台上,吴三爷和顾掌柜并肩而立,各自举着望远镜,观察周边敌情。
和几天前相比,堡内已经出现了很大变化。
几乎所有空置的房屋,顶盖都被掀掉了。拆下来的建筑材料,变成了绵延的雨棚,搭建在了所有需要用到火器的位置。
仔细用镜头晃过正门后方的炮位,顾鸣沉声问道:“炮子炮药够使不?”
“几十发吧,多了也无用。”吴三爷放下望远镜,咧着嘴,一脸不好搞的糟糕模样:“这鬼地方只要雨下起来,就不停。时间一长,潮气一上来,炮药枪药就打不响了。”
顾鸣脸上的肌肉抖了抖。他实在不想和土著再搞肉搏战了:“不是说六月来雨吗,这还有几天,船队到了何处?”
“尚有三成海路。”
顾鸣睁大了眼:“那近了啊,三日内必到啊?”
吴三爷苦笑一声:“后头的路,难走。”
西贡,也就是后世的胡志明市,距离立锥堡大约是1200公里海路。
大燕国如今的蒸汽船队,普及的只是早期的单缸动力系统,三胀机科技还在爬。
这种级别的蒸汽帆船队,在海况平稳时,航速可以保持在六节。理论上说,从西贡到立锥堡,只需要五天时间。
可实际情况远比理论艰难。
南海海况复杂。整个郑和岛周边,大大小小的岛屿、明礁、暗礁、珊瑚、暗滩等等加起来有数千个之多。
船队出发后的前几天,可以保持平均航速。但是一接近郑和岛周边五百公里,障碍物的密度就会快速提升。
尽管已经有了海图,但很多小型礁石和暗滩的位置是在不停变化的,这就需要先导船用进口声呐探路,船队速度顿时就降了下来。
再加上大型船队信息沟通不畅,在礁滩密集区,船队甚至需要夜间下锚。
熟悉情况的吴三爷,对于船队在四天内赶到立锥堡并不报太大希望。
另外,老天爷也没有给立锥堡的好汉们签下合同,保证雨季只会在六月之后来临。
“莫想好事了。”
吴三爷狠狠往下面淬了一口:“把刀磨快。这鬼地方邪门得紧,许是没修庙的缘故,坏事一准应验。”
老司机的预感从来都是准确的。
三天后,当船队还有不到两百公里海程,淅沥淅沥的雨水,从天而降。
提前几天到来的雨季,对于别人或许只是个小意外,可对于窝在堡子里求神拜佛的开拓队来说,那就是惊天噩耗了。
好在,密林里的土著还是心善的,他们没有让开拓队恐慌太久。就在五月三十号当天,土著重新发动了停滞大半个月的攻势。
恐惧源自未知。真开打了,也就不怕了。
“轰”的一声,伴随着六寸炮的怒吼,几十枚铁丸将挤在斜坡上的土著武士,瞬间轰倒一片。
与此同时,不那么密集的火枪声也在连绵响起。每响一声,大概率就会有一个土著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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