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明 第309章

作者:素罗汉

另外,作为运河发端,此处也是周边渔民聚合之所。时人皆知,武林门外除了米店多,就是鱼船多。沿河各处,鱼行林立,吆喝记账声,隔河可闻。

此刻的吴法正,着一件永恒不变的,代表秀才身份的青衫,背着手,正站在码头外,盯着一处热闹所在,沉吟不已。

吴法正一早就到运河码头了。

他是来和杜少为碰头的。

之前大家约好,于今晨在码头集结,然后一同去上海港游玩几日。

这会是早上八点多,杜少为业已和吴法正碰头完毕。而事先说好同去的纪湘,临时偶感风寒,只好在家修养。

即便是这样,此次出行的旅游团总人数,也达到了六人之多……盖因杜少爷今趟实属“出公差”,自然不会给族中省钱……他不但带了小厮和长随,还带了贴身丫鬟沿途伺候。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现今某曹势力发展迅速怪力无穷。虽说暂时还蛰居东南,但明眼人(多少看过几本史书的)就能看出来,此僚大有鲸吞天下之势……而大明朝廷偏偏流年不利诸疾缠身,压制不住东南妖孽。

在这种局面下,被各大土族推出来当诸葛亮诸葛瑾的,再不是什么不起眼的庶子私生子之流了。像杜少为就是族中二房嫡出的长子,其父乃是堂堂两榜进士,退休知府。

所以说,真正被当作继承人教育的少爷,就没有傻子。杜少为看似之前和吴法正谈得投机才有了去上海港的提议,实际上这种考察活动,早就是族中既定的重要考察项目,杜少爷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旅游团中,吴法正依旧只带了那个中年男仆。而杜少为作为地主,自然不好让吴法正这个外乡人忙碌。所以他清晨一到码头,就指挥家仆将箱货行李往船舱里搬。

船是杜家昨日就雇好的,双层客船,足够盛下所有客人。杜少爷行李看似不少,其实也是必须的:家中在上海嘉兴等地有不少知交好友,这些都是重要人脉,出差一趟自然要顺路拜会兼打听情报。

待到前后都忙完,已然是早上十点来钟的样子。这边厢杜少爷出舱一寻,发现吴秀才还在码头上貌似“观景”,于是他下了船,走到这位年长两岁的好友身旁,打趣道:“吴兄‘流连’这鱼肆醒味之地,可有所得?”

“贤弟说笑了。”

吴法正回过神来,摇头笑着解释道:“愚兄日前也是沿着运河到的此处。只不过当日里行程匆忙,未及看到这处‘宫观’,故而起了疑窦。”

“哦?”

杜少为闻言,随着吴法正手中的扇柄指向看去。下一刻,杜少为先是一怔,然后脸上浮现出了一种复杂的表情:“此事说来话长,近前去看。”

要说武林门外,热闹地段随处可见。然而吴法正独独注视好久的这一处,却属实有点特别——这是一家寺庙,其门上的匾额是三个字:曹公庙。

之前盯着那处门前摊贩云集,热闹无比的庙宇,吴法正左思右想,也没能从典故中找出江南一带某个曹姓公侯的故事。可眼前的实景却不是假的……被脑中最终蹦出的答案吓了一跳的吴法正,实在有点“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的感觉。

吴法正的猜测是正确的。杜公子先是确切地告诉他:这一间正是杭州当地百姓为曹某人立的生祠。

吴法正闻之哑然。

如果单纯从祭祀这个角度来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几千年来,几乎每一个史书留名的武将,民间都或多或少建有供奉香火的庙宇。

其中一哥自然是关圣,其宅邸遍布全国各地。其次像赵云,杨家将这种的武将庙各地也建有不少。而像刘猛、焦赞这一类压根不出名的武将,同样在家乡有人建庙祭祀。

令吴法正惊讶的,事实上并不是祭祀,而是这一间看上去占地面积不小的“曹公庙”,可是生祠!

生祠这种东东,难度较高。通常来说,只有少数修堤造桥,为一地文治立有大功的文官,才有这个待遇。譬如修造了“范公堤”的范仲淹。

另外一种特殊情况,迫于某种压力被迫建造生祠的……前些年全国上下大力掀起的魏忠贤公公生祠项目,他老人家倒台后数量总和稳居历史第一位的生祠便迅速被各地拆除一空……这个不算。

听到吴法正略带惊讶的感受,杜公子一边轻摇折扇,一边也同样唏嘘感慨。

之前有人花大价钱将武林门外商行拆了迁,然后在这寸土寸金之处立地修庙一事,委实在城内坊间,尤其是士绅之中,起了一番惊涛骇浪的。

可到了那时候,后知后觉的缙绅们,掰起指头一算才发现:抛开政治层面的隐患不说,单就功业论,曹氏是担得起这座生祠的!

要知道,这些年以来,曹氏在各地不停修堤坝,开工坊,造路建桥,以工代赈,吸纳饥民。通过其直接或间接救活的底层贫民,即便只算江南一地,其数量也早已超过了百万众之多!

所谓润物细无声。功夫做足,水到渠成。

现如今,当年茫茫多被塞入底舱运走的饿殍,早已摇身一变,红光满面地回归家乡,“参与当地建设”了。

这些人,外带上海等地数量庞大的“产业工人”,就是曹氏在江南这大明核心地带的基本盘,是天然的宣传机器和具有战斗力的“先进阶层”。

底层民众只管自家能不能活过明天,谁管你龙椅上坐的是谁!

短短几步路,聊聊几句言语。待二人信步走到曹公庙前,一脸唏嘘的杜少为,已经将士绅们这几年间复杂的心态转变给吴法正道了个明白……不是非要去捧曹氏臭脚,实在是不知不觉间,下盘已然不稳,不得不早做筹算啊!

事实上,对于这间生祠,穿越众一开始也是一脸懵逼的。

然而经过调查,发现这间曹氏生祠的出现,其背后并没有什么势力推动,确实是受了曹氏好处的民众,自发筹款建立的。

这就牛掰了啊!得知确认消息的第一时间,远在新区的穿越众老巢内,同样炸了锅。

生祠的出现,极大鼓舞了整个穿越群体——大家这些年的辛苦没有白费,“我们伟大的事业”,得到了最硬核的反馈。

穿越众内部的心态,以及由此产生的战略自信,此刻站在生祠门前观望的两个土著秀才,自然是不知道的。吴杜二人作为缙绅预备役,他们现在的心情当然是酸辣为主,并不美好。

就在这个时候,仿佛为了给杜少为的言语做注脚,打东面又开来一支车队,停在了曹公庙门前。

这是一支四辆车驾组成的豪华车队,由一水的新式四轮琉璃窗对开门马车组成。

时下流行的这种弹簧底盘的四轮马车,通过性和舒适性远超传统双轮马车……然而售价高昂,拉车的马匹剧说都是从天竺运来,等闲富人家都养不起,通常只能租车。

而和标准款出租型号不同的是,今天这四辆车,拉车的高头白马浑身没有一丝杂色,内外挂饰镶竹配玉明鉴照人,充满了个人品味。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私家车。

下一刻,随着一声轻喝,穿着绫罗的车夫,轻巧地将马儿勒停在了庙前的空地上。紧接着,前车尾车门打开,迅速下来八九个膀大腰圆的家仆。

这些人一下车,场地上那些挑担的,卖香烛纸钱的,不开眼想凑近了看豪华马车的闲人,统统被推搡到了一旁。

这之后,家仆拉开中间两辆的黑漆琉璃窗车门,穿金带玉的丫鬟们,和老妈子才开始陆续下地。

下车的丫鬟们,手中捧着各式敬神的礼盒,盒盖都是打开的。除了各种应景礼物外,最扎眼的是那一盒香烛银子,齐刷刷的掐丝小银锭怕不是有几百两之多。

而下车的后的老妈子,则转身从车里抱下一个四岁左右,胸前挂着玉锁,腰间吊着玉佩的粉嫩小公子哥。

最后,一个珠环翠绕,雍容华贵的中年贵妇,款款踩着台阶,伏着丫鬟的手臂,从车中走了下来。

“好大的排场,不知哪家女眷。”

饶是吴法正出身富人家,但见到这家人的牌面,终归是缩了脖子……他最近在杭州城和各路款少交际,对于新款马车有清醒的认识。

“雨石巷黄前辈府上,这该是大夫人和嫡少爷。”

杜少为是杭州土著,一看马车四角上的琉璃煤油灯笼,就知道是哪家缙绅:“上海梅林罐头厂的大股东,富可敌国。”

“哦……”

吴法正惊讶之余,随口问道:“这缙绅之家,也拜曹公?”

“还不是那起子无知愚民操弄的!”

杜少爷这会满脸的无耐:“拜曹公还个活命之恩也就罢了。不知何人牵强附会,硬是谣传这曹公有送子之能,就此引得一干愚夫愚夫成日价来上香求子……哼,乌烟瘴气!”

吴法正听到这里,意兴索然。深深看了一眼那庙门上方扎眼的招牌后,最终淡淡得道:“时辰不早了,怕是要开船,咱们回舱吧。”

第675章 幻变(三)

入夜,月落乌啼,江枫渔火,夜半客船衔尾而行。

不同于往日零散的渔船。这几年间,古老的江南水乡,悄然间出现了长龙般的夜航船队。

打头的领航船,桅杆上悬挂着两道旗号。

左竖旗曰:“江南客运总站”。

右竖旗曰:“杭州公交总公司”。

方头方脑的平底客船,毫无疑问是穿越人士的手笔。这一款由上海内河造船厂建造的通运型客船,船舷上有拼音和中文组合起来的舷号:“HK-038”。

杭州客运38号船。

月暗星稀的余杭塘河上,038号正引领着身后一长串各式民船,静悄悄往东航行着。在038的船头,一道由大型煤油灯和玻璃反光半球组成的夜航灯柱,撕破了夜空,照亮了前方的河面。

这道明亮的灯柱,并不是塘河上唯一的夜间光线来源。

江南客运总站这些年来不光是吸纳流民,疏通水道,清缴盗匪。现如今,杭州通往上海的主干河道,每隔一段距离,岸边都会有一处小型的河道照明点。

接力式的“陆地灯塔”,给夜航船队提供了精准的定位服务,令夜间行船的安全性和速度都大大增加。项目间接地推动了三角洲地区人员物资的流转速度。

类似于这种带有后世思维的公共服务项目,这些年来,不断出现在了江南土地上。

土著们一开始自然是迷惑不解的……“此等白烧银子的营生,能做得几日?”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当初的疑问早就烟消云散了。土著虽然理解不了社会公益项目是怎样参与经济循环的,但这并不妨碍大家“无缝白嫖”。

于是,就有了每天正午12点的杭州-上海客货船队。公交公司的班船其实只发一艘,但土著船只现在都习惯跟在后边“蹭路”了。

这一类大型公益项目,其所带来的收益,明面上并不起眼。但潜移默化间,就会影响到大众对于某件事,某个人,乃至某个势力的看法。日积月累水滴石穿,渗透到位了,工作也就好做了。

当然了,几千年前就建立起大一统帝国的的土著精英,怎么能看不出这些大项目背后所带来的民心向背?

然而这没有卵用……巨大的实力差距,导致精英阶层看在眼中却无力阻止。温水煮青蛙式的焦虑,在某些群体中,早已是经年话题了。

这里面当然也包括了缙绅预备役吴法正同志。

明亮的煤油灯光下,吴法正用猷劲的笔锋在白纸上落下最后一笔,轻吁一口气。

接下来,他拿起桌上的铜笔帽收了笔锋,然后习惯性地用指头敲击着桌面,开始检查起刚写的文字。

文章的内容比较杂,其中大多是吴法正一路行来的所见所闻,期间还穿插了一些他个人的见解和思考。

说白了,就是吴法正的日记。

而他这年许日子下来,每天一篇文章,已经积攒了不少文稿。吴法正打算将来有朝一日回乡,将文稿整理后,找机会付梓出版……书名他都已经写在硬壳封面上了:《南域游记》。

仔细检查一遍文章,吴法正郑重收起书稿。接下来,他拧开一个精巧的银杯盖,喝了一口玻璃旅行杯中的龙井茶水。

拧上盖子,吴法正再次端详了一番手中的“旅行杯”。他非常喜欢这个透明的水杯,尤其是杯盖内环的“螺纹”,拧上去后严丝合缝,滴水不漏,极尽机巧。

……除了杯盖上那个“膳魔师”的古怪印章外,这个杯子的一切他都喜欢。

放下杯子,吴法正望了一眼舷窗外。

今夜月色不明,河面上一片黑暗。不过吴法正知道,大约再过半个时辰,窗外就会有一处亮着灯火的院落出现。

届时,院落高处会出现灯柱和明灭不定的灯火。

来自山西的吴法正,知道那是和船队交流的“灯语”……他见过边关墩台上的明军使用灯火。

差不多又过了半个时辰,大约是晚上11点左右,吴法正预料的时间内,窗外果然亮起了灯火。

吴法正现在心如明镜:这一套灯火传递的信驿,就是照着船行半个时辰的路程来安置的。

只不过,看这意思,大约这“墩台”是要一直从杭州延伸到上海去。

“手笔不小!”

最终嘟囔一句后,吴法正熄了灯火,在微微摇晃的船舱里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随着嘈杂的声音闯入舱房,吴法正知道,嘉兴到了。

到了嘉兴,杜家雇的船就停在了码头,和船队分开了。吴法正这边洗漱穿戴停当后,便随同杜少为下船,开始拜访杜家在嘉兴的亲朋好友。

这一串门就是两天时间。待到杜少爷在嘉兴的前辈都拜访完毕,客船复又起航……依旧是正午,依旧是跟在从杭州发来的班船身后同行。

如此走走停停又过了一日,船至松江府后,又停下了。

到了这里,杜家雇的这艘船,就算是完成了历史使命,被打发走人了。而杜少为一行人,则就地在松江的一户缙绅家中落了脚。

这户缙绅姓赵,是杜家至交兼姻亲。杜少为在赵家,是按照侄少爷的待遇来的。所以杜少为进门后,赵家老爷不但亲切招待,还专门拨了一处院子给旅行团的人住。

接下来几日,不用说也知道,杜少爷又要拜访亲朋好友了。

身为“公派”旅行团团长,杜少为这一趟身上的担子也不轻……他不光是初次代表家族在圈子里亮相,还要隐晦地将自己所代表的政治立场传递出去。所以这一趟出门,杜少为首要的事情,就是和圈子内部沟通交流。

作为好友,吴法正杜少为的意图心知肚明。左右他也没事,便陪着杜少为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东奔西走,花了不少时间,最终算是圆满完成了任务。

等一切结束后,终于,八月中旬的一天,旅行团坐着赵缙绅家的轻舟,由赵缙绅家的二管事做向导,踏上了去上海港的道路。

眼下的上海海岸线,还远没有扩展到后世那个地步。少了三百年的江沙瘀积,像后世浦东国际机场这些临海地块,在明代还是鱼鳖畅游之所。

同理,人们口中的“上海港”,也只是近几年才在沿海渔村上发展起来的新兴港口城市。

这边厢,船行半日后,站在船头的二管事,笑呵呵地对杜少为指道:“侄少爷,再有五里路便是上海港了。”

船未至上海港,两边的风景已然不一样了:渐次增多的各式车辆,以及不时出现在河岸边的红砖长条型小楼,还有玻璃窗户和平整的煤渣马路,都预示着上海港不远了。

“嗯,进境委实了得。”

摇着扇子的杜少为,在脑中比对了几年前自己来此地的记忆后,不禁对上海港周边的发展速度下了定语。

不久后,轻舟终于行至了港口外围。这一刻,原本默不作声的吴法正,脸色终于变得惊异,开始不停张望起来。

没有见识过大工业场景的土著,忘不了这永生难忘的震撼一幕。

巨大的方型红砖建筑,直冲天际的粗大红砖烟囱,滚滚浓烟冲天而起。

沿岸,高耸的塔吊林立,无数大船驻泊其下。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铁臂,犹如鬼神般抓起网箱,将其吊放入长龙一般的黑色厢体内。

下一刻,长龙般的小火车,冒着黑烟,在光滑如镜的水泥地面上,沿着铁轨快速驶去。

与此同时,成千上万的人流,不停在港口各处劳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