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明 第267章

作者:素罗汉

硝石是极其重要的战略资源。有关于硝石的信息,不光是商务部,包括农业部,军队,化工等部门对此都是关心的,于是那叠羊皮纸很快被人拿光了。

“不错。”

看了几眼后,李浩首先对羊皮纸上的内容表达了赞赏:漂亮的英文花体字,清楚的条目,详细的有关于印度土邦的硝石生产记录。

这份资料内容属实的话,将会对日后“政府”方面制定硝石计划产生重要影响。

“威廉,样品有带吗?”

老威廉恭敬地回道:“雅各布夫人号的船舱里,有4拉斯特的硝石。按照商务部的指示,他们根据产地被分类了。”

“很好,威廉,看来你这一趟又抄着了!这份报告很重要!”

“先生们,这一切都多亏了我的英国侄子克劳利。你们知道的,老威廉是个来自于卢森堡乡下的可怜人,没有学过文字书写。”

被老威廉巧妙推出来介绍的克劳利,这一刻只能先强行收起自己的惊讶来面对东方贵族——他之前已经看傻眼了,因为拿到羊皮纸的那几个人,都在认真地看着他本人书写的英文花体字。

克劳利发誓,他们不是装的!

上帝,英文什么时候这么受欢迎了?还是在遥远的东方?

第604章 克劳利的奇幻之旅(五)

“尊贵的先生们,来自英格兰王国约克郡克劳利家族的罗伯特·克劳利,很荣幸见到你们。”

左手脱帽右手背后,俯身弯腰,克劳利在获得介绍后,第一时间站出来向宴会主人们行礼。

“约克郡?克劳利?”

见到贵族式的自我介绍,之前和老威廉交流最多的李浩,轻摇着玻璃杯里的果酒,脸上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容:“克劳利家族的城堡,不会叫做唐顿堡吧?”

就在李浩话出口的同时,旁边响起了几声欢快的轻笑声。

克劳利有点懵逼,他不知道对方在笑什么,他从小到大也没听过什么唐顿堡。于是克劳利老老实实回道:“事实上,家族传承下来的城堡,一直被领民称做克劳利堡。”

“是啊,我知道。”李浩脸上露出了一丝怀念旧时光的萧瑟味道:“我就是开个玩笑而已。”

内容有点古怪的见面程序过后,接下来倒是步入正轨。克劳利和老威廉如愿获得了椅子,得以在长桌上端起酒杯,敬祝伟大的伯爵大人身体健康。

在这之后,克劳利参与进了桌上的聊天。而这一次,克劳利确认了这些东方人是系统学习过英文的。因为每当和他这个英国人对话时,桌上好几个人直接启用了英语。

怎么说呢,虽然不可能冒昧去打听东方大人物背后的私人英语教师是谁,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克劳利还是听出了一些区别:东方人的英语不但和克劳利的标准伦敦腔在语法方面有出入,而且多了一些之前没有过的新名词。

出现这种情况的唯一解释,克劳利猜度,是对方的英语教师在上课时,添加了本民族的变种词汇。

对此他大致心中有数:东方人的英语教师一定不是英国人,大概率是个欧洲小国的二把刀教士……没准是犹太商人。那个民族总是在世界各地流窜,他们会多国语言,变味和添加词汇符合他们的生存环境。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这些东方大人物,为什么会集体花时间去学习一门用处很少的语言呢?

然而下一刻,克劳利中断了自己关于神秘教师的猜测。因为又有人向他提出了问题,他不得不集中注意力来应对大人物们的询问。

“克劳利先生,按照你的家世和年龄,应该有机会在伦敦听过莎士比亚的歌剧吧?”

毫无疑问,这又是一个令克劳利暗自惊讶的问题。虽说莎翁大名在后世如雷贯耳影响力纵贯全球,可眼下是1632年,距离莎翁去世仅仅16年。

在信息传递极其缓缓的17世纪,莎翁只是英国人内部追捧的一位剧作家,影响力并没有跨过英吉利海峡,甚至跨出伦敦。

即便是最近的邻居法国人,也要等到下一个百年,18世纪中叶,经过大文豪伏尔泰推荐后,才会了解到莎翁以及他的作品。

压下心中惊讶,克劳利回忆一下后说道:“事实上,我曾在伦敦演出界得到了离开家门的第一份工作。基于此,我有幸在威廉先生临终前几个月,作为剧场编剧助手,去斯特拉福旁听过一些他和剧场经理们有关于戏剧文本的交流。”

“哇哦,这就有点意思了!来,给我说说,莎士比亚最后得什么病去世的?”

问话的穿越者明显是文化人。此君貌似对文艺复兴时期的各国文化演变很感兴趣,随后又有一连串问题抛了过来。

能在远离万里的异国遇到喜欢故国文化的人,而且还是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克劳利感到无比神奇和激动。

他很快沉浸到一对一交流当中。

大概是很少遇到把文化界的那点事说清楚的外国商人,抑或是附庸风雅表示老子也是文化人一员的缘故,克劳利接下来需要与不止和一个人对话,还要克服种种口音和单词小障碍。

交流变成了文化沙龙。

克劳利一时间成了大忙人。他用清晰而又略快的语速,回答着各种问题。

这些问题很杂,既有关于十七世纪英国文化氛围的虚化问题,也有关于剧场、剧本、诗歌、贵族社交内幕等一系列现实问题,称得上繁复杂乱。

然而克劳利此刻双眼放光,来者不拒。

天知道他自从踏上船板后,有多久没有再接触到贵族和文学这些词汇了。而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又有多少次他躺在昏暗的吊床,听着舱板外隐约传来的下流歌声而黯然失神,口中呢喃着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优雅歌剧。

沙龙气氛很热烈。随着时间推移,在精美的玻璃圆杯和优质葡萄酒的助推下,克劳利更加投入了。

他尽情发挥着贵族出身的优秀礼仪和教育,展示着自己多年来在诗歌和舞台剧上的渊博知识。

最后,已经忘却了身份的克劳利,甚至呵斥了一个“不懂装懂”的东方大人物,鄙视了对方不知道从哪里抄来的八手剧本。

下一刻,克劳利站起身,弓步伸臂摆出架势,双目远望天际,带着浓浓的舞台剧风格,优雅而又深情地大声朗诵道:“吹吧,风啊!胀破了你的脸颊,猛烈地吹吧!你,瀑布一样的倾盆大雨,尽管倒泻下来,浸没了我们的尖塔,淹沉了屋顶上的风标!你,思想一样迅速的硫磺的电火,劈碎橡树的巨雷的先驱,烧焦了我的白发的头颅吧……!”

某人极为专业的即兴演出后,他自己却是第一个醒过来的。感觉到周围鸦雀无声的场景,克劳利这一刻心叫“该死”,然后急忙弯腰,准备向主人道歉。

然而下一刻,一阵混杂着口哨声的掌声打断了克劳利下面要说出的话。

之前最热烈参与文化讨论的其中之一,商务部李浩这一刻站起身,嘴里连说“COOL”的同时,塞给克劳利一杯白葡萄酒:“专业,这才叫专业!我喜欢专业人士,不管什么时代。”

环视一圈,发现大家都在点头表示赞同后,李浩又指着大胡子老威廉,感慨说道:“就我这几年见过的,但凡跑来东亚的,除了文盲,就是打手、赌棍、亡命徒……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男男女女,大大小小,归了包堆,全他妈混账王八蛋!”

说到这里,李浩哈哈大笑着搂住克劳利的肩膀:“唯独就这一位,人才!”

“来,真正的贵族先生,弟兄们敬你一杯!”

虽然听不懂之前那一段中文,但是后面两句李浩可是用英文说的。搞清楚状况的克劳利,明白自己无意中得到了欣赏,于是他赶紧举杯说道:“请叫我罗伯特,尊敬的李。”

有了这一段插曲,再后续的沙龙克劳利就更加放松自如了。抛开自己商人身份,纯粹是“文化交流”状态的克劳利,接下来又扎实给主人们科普了一些十七世纪真实的伦敦演出界。

事实上,就和中式的“下九流”说法一样,这个时代的所谓艺术演出,同样是被高层人士拿来消遣并鄙视的行业。

在16世纪末,戏剧表演远不是受人尊重的职业。这个行当里充斥着各种“小偷、盗马贼、嫖客、骗子和叛乱者”,从业人员素质低下,伦敦的剧场之所以成群建在泰晤士河南岸的萨瑟克区,恰巧因为那里处于司法管辖的空白区域,所谓的三不管地带。

而克劳利也诚恳地告诉票友们:包括莎士比亚在内,他们入行时,都不得不从最卑微的职业做起,为那些声名狼藉的剧院老板打工。

在这个年代,开剧场和开妓院差不了多少,二者都是社会中下层人士寻花问柳之地。剧院中到处游荡着小混混、皮条客和妓女,观众对舞台表演的兴趣反倒是最小的。

有了这一番诚挚的交谈,一旁早就插不上嘴只知道大口蹭酒喝的老威廉发现,克劳利已经成为了沙龙中最受欢迎的人。

这令老威廉惊讶不已,口中一直在念叨着上帝大人。

当然,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天色擦黑时,这一场美妙的沙龙聚会终于到了结束的时间。

不过事情还没完。

散场后,商务部的李浩先是询问老威廉,什么时候返回巴达维亚。当得知这一次荷兰人要在明国待到下半年季风季节再启航后,李浩点了点头:这是不出意料的事情,来明国的欧洲商船,大部分都是这样的节奏。

下一刻,克劳利终于收到了一份他前半生最珍贵的邀请。

李浩在离开前,拍了拍克劳利的肩膀,然后意味深长地告诉他:“不要把钱花完。离开明国前,来商务部找我,我那里有一桩生意很适合你。”

……

欣喜若狂的老威廉,当天晚上回去后,打开了自己珍藏的铁皮桶朗姆酒,又拉着克劳利喝了一宿:没有人比老威廉更懂得商务部大佬的“特殊邀请”背后包含着多么大的商机。

最后,老威廉抱着酒桶醉倒,嘴里却一直念叨着一句话:“克劳利,你这个好运气的混蛋……无论你接到什么生意,都得让老威廉掺一股,那是我应得的!”

第605章 克劳利的奇幻之旅(六)

随波起伏的雅各布夫人号,老威廉站在船台,大胡子随风吹舞。

下一刻,老威廉怀中一摸,就有一个扁扁的模压雕花纯银小酒瓶出现在手中。呡一口里边的“正宗”台澎产朗姆酒,老威廉在海风中指向前方大声喊道:“那就是澳门,看到了吗,克劳利小子!”

时间已经是1632年的4月初。

之前在鸿基港宴会后,雅各布夫人号又在鸿基港逗留了半个月时间。

之所以待这么长时间,是因为老威廉凭借着自己的荷奸身份,“钻营”到一个重要内幕消息:广州门户开放。

话说,门户开放这种东西,被别人用舰炮砸开是一种操作,主动打开招商引资也是一种操作。

对于中国人来说,两种操作都有深切体会。前一种会令国家演变成“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病夫,后一种会令国家演变成全球GDP第二的老流氓,对比极其鲜明。

总之,闭关锁国要不得。中国近代史的衰落,其实早在十六世纪就打下了基础:当外族跨越大洋的阻碍来敲门那一刻,就已经预示着土著文明落后了。

不然为什么所有的科幻片中都默认外星文明是先进的?很简单,因为跨越时空本身就代表了科技的领先。

在这个位面,当时间来到1632年,盘踞在大明东南沿海的穿越势力,也终于开始了引导治下黎民,主动门户开放的进程。

这一次的门户开放,虽说是因为朝廷终于在最新一份旨意中做出了默许。但是说实话,对于已经准备充足的某些人来说,朝廷默不默许,他们都打算按照既有时间表行事的。

无非是掩耳盗铃,或者说,给朝廷留多少面子的问题。

好在朝廷如今有了消息灵通的稳重主持,所以没有在这种枝节问题上纠缠来去。

于是,雅各布夫人号凭借老威廉的股东身份,预定了一个首批参与门户开放的位置。

接下来,3月下旬,诸事了结的大舰队终于从安南鸿基港出发,班师回朝。等待已久的雅各布夫人号也进入编队,混在运输船队中一同启程。

由于船只总数超过百艘的关系,大舰队阵型蔚为壮观,在海面上拉出了十数海里的长长轨迹。

4月上旬这一天,大舰队来到了澳门外海。

到了澳门这个三岔路口,之前编组严密的大舰队当即分道扬镳。大批的运输船和一部分护卫舰四散而去,有沿着海岸线继续北上台澎闽浙的,也有消失在广南各条水系中的。

大舰队剩余的下来的主力船只,则在当天原地下锚。

雅各布夫人号混在其中,并没有和同来的几艘欧洲船一样进澳门内港,而是老老实实在外海下了锚。

第二天一早,澳门内港新出来了四艘海船加入了舰队。随即,大舰队拔锚,开始沿着广阔的珠江上溯,直航广州城外。

后加入的四艘船,其中三艘是欧式软帆船,桅杆上分别挂着荷兰、西班牙、葡萄牙王旗。唯一的一艘硬帆船,则是来自于倭国的红单船。

至此,真相大白。这几艘“外”船,便是此次用来响应“门户开放”政策的破冰船。

和雅各布夫人号这种临时加塞的不一样,后几艘船无疑是有所准备外交船只。

这其中包括了一向合作程度比较高的荷兰人,以及这两年日子过得不错的西班牙人。

另外,还有站在红单船头,贪婪地环视珠江两岸,留着月代头的日本武士。

历史上早在嘉靖初年的“争贡事件”后,明朝政府在官方层面就封禁了对日贸易。

而这一次日本贸易船进广州,无形中包含着一层隐藏含义:明政府正式解除了对日贸易禁令……至少在东南沿海某势力的庇护下,日本人可以自由进出港口了。

所以日本人这一次的心情也是十分愉快的。

有心情愉快的,自然就有不愉快的。

心情不好的,是跟在大船队末尾的葡萄牙船。

原本自嘉靖朝以来,葡萄牙人是唯一获得明政府授权,可以在每年指定时间来广州城收购丝绸瓷器的外商。葡萄牙人利用这个优势,再借助澳门这个绝佳的中转站,几十年来赚取了数不清的贸易利润。

现在,弗郎机鬼畜的好日子到头了。

先是澳门城被强硬攻破,弗郎机人失去了核心贸易据点。而这一次的门户开放,又令弗郎机人失去了广州贸易特权,沦落到了和死敌荷兰人相同的贸易地位。

葡萄牙人之前几十年在对明贸易上建立的一切,一朝化为乌有。

他们心情当然不好了。

可是心情再不好,这一次的门户开放,葡萄牙人还是积极参与的。他们现在没有傲娇的资本,认不清形势的话,今后的海贸就没他们份额了。

……

就这样,舰队在威武霸气,镇压东亚海权的两艘大舰带领下,沿着最新清理规划出来的珠江主航道一路上溯,终于在1632年4月7日傍晚,驻泊于广州城外的白鹅潭中。

感受着黑夜中广州城的压迫,眺望着夜色中灯火辉煌的花舫,乃至远处灿烂的新区灯光,包括克劳利在内的荷兰人、西班牙人格外兴奋。由于葡萄牙人多年来的拼死阻拦,前者没有得到进入明朝内陆的机会,这次终于能如愿以偿了。

第二日初阳升起时,预定中的庞大典礼开始了。

首先,白鹅潭上响起了阵阵轰鸣,那是舰队再鸣放礼炮。

接下来,广州城八门齐开,大批督标军士护送着两广总督熊文灿及一干府县官员从城内涌将出来。

接下来是大批得到消息前来看热闹的普通明人。

现场秩序很好。这几年白鹅潭经常有类似大戏上演,所以大家伙现在都知道站位了。

未等熊文灿大队来到码头,忠勇伯曹川(伪),着一身大红伯爵袍服,先一步从镇蛮号下船,带着麾下将弁,提前到码头等候。

双方在码头亲切见面。

接下来是标准程序。

曹大人首先以广东军区副司令的身份,向熊总督汇报了此次出征大略:“与敌健斗不休,端赖将士用命,竟获全功。”

简单听几句报告,熊总督还以贺词:“区区萨摩耶跳梁,想来也挡不住将军泰山一击。今日之场面,吾亦有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