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素罗汉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感觉到对手从一个硬核桃变成了长满刺的铁球后,徐瑾现在迫切要和联盟其他人重新商议,制定战略计划。
三条应急措施发出去后,徐府这边开始了紧急运作。而联盟这边在接到徐府的快马通知后,也纷纷表示明日会过府一叙——这个时候就顾不得什么预约上门的礼数了,说明天就是明天。
然而第二天中午,就在客人纷纷上门的时候,从各处赶来报信的人又带来了几个噩耗:围绕着港口周边的那些缙绅地块上,昨夜又有三处新的桑园被烧。另外,还有两处鱼塘里的鱼,在今晨全数翻着肚皮浮上了水面,一户养鱼的已经上吊了。
闻知消息后,坐在花厅里的几位老爷当场目瞪口呆。
第399章 地契联盟
地契联盟的几位缙绅,第二天午后纷纷依约到来。这些人近的就在上海县城,远一点的也无非在松江,几十里路在船上吃着瓜就到了。
到了上海城厢的徐家大宅后,各位老爷带来的清客随从自然而然就在暖阁组成了一场热闹的茶会。而老爷则带着贴身智囊来到大书房参加会议。
会议一开始,徐家一位清客就当众宣读了最新的损失报告。
老爷们在昨天已经知道了这些消息,这会则开始对此纷纷展开了讨论。很快,就在众人七嘴八舌的分析中,毁园事件所带来的后果和对头接下来的步骤,就被大伙推演了个八九不离十。
……
这个时代的佃户,沉重的债务和巨大的生活压力对于他们来说都是标配。所以那些被毁掉的桑园,除非地主在开春重新花大资本买来成年桑树,否则种桑苗的话,佃户根本没有资源撑过前几年的桑园重建投入,他们势必会破产流亡。
桑园周围配套的鱼塘也是同样道理。
桑基鱼塘是种桑养蚕同池塘养鱼相结合的一种农业模式。在池塘周围种植桑树,以桑叶养蚕,以蚕沙、蚕蛹作鱼饵料,再以塘泥作为桑树肥料,形成互利的生产链条,达到鱼蚕兼取的效果。
这种方法在古代相当普遍,尤其是温暖的珠三角平原,一直到后世,都是珠三角蚕农的主力农业模式。而在17世纪的长三角,虽说由于气候偏冷的原因,桑基鱼塘没有那么普及,但是依旧有多处桑园采取了这种方式。
所以当养殖户发现一夜间桑树被烧,鱼儿都翻了肚皮后,有人当场上吊也就不足为奇了——反正接下来的命运也是全家饿死在路旁,早走早超生。
烧桑园和毒鱼都是成本很低的行为,只需要一点煤油和一点工业下脚料就能搞定。当然,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这里就不说化学品的具体名称了。
这就是熊道第一波四两拨千斤的反击方式:先让对手乱起来。
事情的后果远没有那么简单。
很快佃户们就会得知真相(这是一定的,因为凶手会四下传播烧桑园的真正原因),然后一干缙绅头上就要着火。
发觉自家当了地主和港口斗争的炮灰,那么群情激昂的佃户们势必要找地主讨个说法。而得知真相的佃户,也就没那么容易被忽悠去港口打群架送命了。
总之,无论地主是安抚还是强硬收拾佃户,都是要付出巨大代价。
安抚的话,在桑树长成之前的日子里,地主不但不能收欠账和租子,还要拿米粮养着这帮人。这可是大数目,地主家也没余粮啊!
强硬的话,就是夺佃退租,将这帮佃户扫地出门,甚至把他们的儿女卖了还债——很多人都是给地主家干了几辈子的佃户,这样一来,在名声方面地契联盟会遭到巨大损失。
而这也是治标不治本:赶走了老人,总要召新人吧?召来新人,地主同样要付出巨大代价来重建桑园和鱼塘,同样要垫资养活新人。
另外,佃户们也不都是羔羊。大面积退佃,那地主也是要组织大批人手去打群架的,否则的话,哪有那么容易佃户就老老实实走人?
要知道佃户和地主之间是动态平衡的,很多地主之所以把收租这一套程序转包给租栈,就是因为佃户难缠,收不上租子。
而此刻坐在徐家大书房里,名为品茗,实则是商议对策的一干缙绅们,很快就从上述的推演中看到了两个更可怕的后果。
第一:将来重新恢复桑园鱼塘的话,再被那些来无影去无踪的贼人放火下毒怎么办?总不能发动全庄的佃户日日夜夜围着桑园做看守吧?
第二:动员大批人手清场夺佃的话,那些反抗的佃户里如果混进了熊道的手下,再飞过来几个毒烟炮仗,那岂不糟糕?
这些常年夺人家产,几乎将阴谋诡计都渗透到骨子里的缙绅们,今天在徐宅大书房,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将庄子被放火下毒之后的局势推演了出来,而且将熊道的后手也猜了个十之八九。
然而光猜出来没用,要找到对策才行。
“为今之计,徐图已是下策。诸位手头那些庄子里,尚存有不少桑园鱼塘,再坐以待毙下去,就要被那伙丘八陆续毁烧殆尽了!”
在集体沉默了一会后,第一个发言表示支持激进政策的,是一位胖乎乎,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这位老爷姓黄,名叫黄韶洲,是万历年间的进士,杭州人,如今致仕在家,和徐瑾一样,黄老爷今年也在上海县城的别业过冬。
事实上黄老爷是在今天才“火线入党”,加入地契联盟的。
至于原因嘛,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原本黄老爷在港口附近也是有一处小庄子的。结果好死不死的是,昨夜熊道手下烧掉的三处桑园里就有黄老爷的一处。
莫名被烧了财产的黄老爷,很快就打探清楚了这件事背后的原委——这两天联盟和港口之间的战争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更何况昨天在县衙那一场案子,令烧桑园的事人尽皆知。
这之后暴跳如雷的黄老爷立即找上了徐家。地契联盟在高端圈子里并不是什么秘密,身为缙绅一员的黄老爷,很容易就见到了正主徐瑾。
双方见面后,感觉被一伙丘八羞辱了的黄老爷,在大骂完熊道一伙白身草民后,当场要求加入地契联盟,和各位老爷并肩作战,争取早日拿下熊道,吞了他的产业,大家共同分一杯羹。
讲真,如果是在今天之前,黄老爷要求加入联盟这件事,徐瑾肯定是要斟酌一二的。毕竟这之前所有股东的份额都已经分配好了,再加入新人的话,所有股份又要重新分配,挺麻烦的。
然而昨天那场官司和之后的连夜放火,彻底改变了徐瑾的想法。
完全不按照缙绅们千年来熟悉的套路走,出手既怪异,又狠辣,背后还有大靠山的熊道,已经令徐瑾感觉到有点吃不动了。
所以徐瑾第一时间就欢迎了黄老爷的加入:现在分配好处这些都不重要了,能把熊道拿下来就已经谢天谢地。徐瑾迫切需要新生力量的加入,黄老爷来得正好。
表态欢迎后,徐瑾还回忆了一番当初杜牙人来访的镜头,然后不由得庆幸了一下下——熊道对缙绅们手中掌握的庄田消息,是来自那天杜牙人看地契时的死记硬背。而错漏就出在这里:黄老爷家的桑园就被误烧了。
想明白前因后果之后,某人顿时心中暗爽,恨不得熊道再多烧几户无辜人家的桑园,将那些地主都推到联盟这边来。
……
这之后陆续来到徐家的联盟其他成员也对黄老爷表示了欢迎……大家都感受到了熊道的难缠,心态和徐瑾一样。
黄老爷很快就搞清楚了联盟所有人的背景。缙绅之间想要攀关系那实在是太容易了,各种同年同窗亲朋故旧一晒,总能拉到关系。
熟悉了各位同仁的黄老爷,很快在接下来的会议上发表了鹰派言论:“为今之计,徐图已是下策。”
而黄老爷的言论也得到了在坐大部分人的赞同。
没办法,在熊道这种怪异的打击手段之下,各位老爷都感觉到事情的主动权正在从联盟手中慢慢滑走。
要知道明末的长三角地区,除了种植面积最广的棉田之外,就属桑园和鱼塘比较多。所以大伙手中现在还有不少的桑园和鱼塘,这样一来,如果熊道按照每天晚上放三把火的频率来搞事的话,老爷们手头那些桑园和鱼塘,就真会出大问题。
到时候一旦酿成民乱,熊道可以看笑话或者坐船跑路,而在坐的这些大地主可就要跳脚了。
看到大部分会员都赞同速战速决这个战略选择后,主持人徐瑾当即象征性地组织了一次投票。然后在少数服从多数这个原则下,徐瑾宣布:之前的徐徐图之战略再一次被推翻,地契联盟下一步要回到之前的轨道上:武力一次性解决熊道匪帮。
宣布完了之后,徐瑾作为执行人,便开始了一系列的调派。
第一步是关于松江府的。
嘉定县既然使唤不动了,那么就轮到了松江府。联盟对于松江府的要求不高:只要能在最近这几天内稍稍压制一下熊道,拖延出一点时间就好。
在坐一位和松江知府方岳贡关系很不错的进士老爷,当即领下了这个担任说客的任务。
第二步和第三步都是真正要动用武力的杀手锏。而这两步需要用到的势力,之前联盟就已经有所沟通,现在只需要派使者去定下详细步骤就可以了。
所有这些工作,当然不需要由新成员黄老爷来完成——之前这些工作都有指定的负责人。
会议一直开到了当天傍晚,才算把几路人马都分派完毕,各项工作也都落实到了个人。而黄老爷也如愿得到了自己在联盟的份额,以及他当场许诺的3000两“入股/战争资金”。
如此就算事毕。散会后,黄老爷便在身后一个清客模样的男人协助下,拄着拐杖,走出了屋门……黄老爷有足疾,走路不灵便。
第400章 方岳贡
明代的松江府,治所在古华亭县,下设华亭、上海、嘉定、青浦等县,管辖面积相当大,几乎囊括了整个长三角的右半部分。
这个时代的上海县,尽管很繁华,但是面积却很小,只有十六铺周边那一圈地方。所以大部分后世的上海土著,如果按祖籍来说的话,他们其实是嘉定人,青浦人,或者说是松江人,总之,都是乡下泥腿子小赤佬,唯独不是上海人。
位于后世松江二中原址上的松江府衙,在17世纪是占地相当大的一处建筑群。毕竟府衙在规制上来说,要比县衙大个两圈的。
在地契联盟开完品茗会的第二天,一位使者便坐在了松江府衙的后宅暖阁里,和知府方岳贡在品茗。
这位使者姓吕,之所以派他来找知府,是因为吕缙绅和方知府同为天启二年的进士;双方既是同年,平日里又有往来,算是一个合格的说客。
知府方岳贡是湖北谷城人,字四长。此人相貌平平,个头不高,略微有些富态,年纪在三十八九,算是中年干部里比较年轻的了。
此刻的方知府,正亲手从脚下一个烧着木炭的泥炉上提起铜茶壶,给邻座老友添茶。
“四长兄,太简陋了,廉洁奉公也不至如此。待明日弟差人送个火油炉子来,冬日湿寒,正好用上。”
某些人的乱入,已经越来越深入地影响到了这个位面。
拿冬季取暖的炉碳来说,现在最不差钱的大户人家,用得都是能调节火头,方便干净的煤油炉。次一等的富人家会用传统的银丝白炭,再次一等的,才会像方知府这样用普通木炭。
“衙门里公使费就这许多,如之奈何?”方岳贡给老友添完茶后,脸色变得有点意味难明:“你也莫要给我送火油了,我这穷官儿用不起。”
“说哪里话来,弟还能管兄长要银子不成?!”吕缙绅佯怒。
“便是不要银子的才贵。”方知府说到这里,收起玩笑脸,正色问道:“你这蠹虫一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到底何事,且老实说来!”
吕缙绅闻言哈哈一笑:“还是方兄知我。”
下一刻,吕缙绅也收起了笑脸:“近来有人桀骜不驯,行事不按规矩,势大难制,还望兄长出手稍稍压制一番,弟足感盛情!”
“哼哼。”方岳贡听到这里,摇了摇头:“夺人产业的勾当,你莫要寻我。”
“哦,方兄都已知晓了?”
“笑话,你们这几日闹得沸反盈天,夜夜杀人放火,当我这知府是死人吗?”
“呵呵,兄长既已知晓,那弟就敞开天窗说亮话了。”吕缙绅这时面上半点羞愧也无,盯着知府兄台说道:“此事已然让诸位缙绅下不了台。如今我等势成骑虎,还望兄长出手,略略压制那伙丘八几天,各位缙绅事后必有厚报!”
方岳贡听到这里,一脸不出我所料的表情,抬起头望着窗外,伸手敲着桌面:“厚报?什么厚报啊?”
“但凭兄长开口,弟等无有不从!”
吕缙绅话音未落,方知府却像等了一万年似的,急匆匆从嘴里冒出一句话:“我要修塘。”
紧接着他又面无表情地补充道:“石塘。”
……
历史上的方岳贡,其实和海瑞,王尊德都是同一类人:为官只求名,不求财,官囊羞涩。
崇祯十年张献忠占据谷城时,听说居民方岳宗是方岳贡的弟弟,于是就占下方岳宗的房子,借故把他拘禁起来,要他出钱助饷。
然而等张献忠到方岳宗家里一看后,发现对方确实为一介平民,顿生敬意,并把他释放。
这几位清廉名仕的官途都有一个共同点:为官于公,不惧权贵,家无余财。他们和大部分官员不一样——“赢得生前身后名”才是他们真正追求的东西。
但就做官的手段来说,方岳贡这位崇祯最后任命的末代大学士,无疑是要比以上二人强很多的。
方岳贡是在去年就任的松江知府。他上任后便选择了一个深得人心,名垂青史的项目:修海塘。
前文说过,从崇祯初年开始,江南的潮灾和风灾就没停过。由此引发的海水破堤令民众大量死亡,灾民遍地。
方岳贡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开始谋划修堤。
那么为什么他能青史留名呢?因为修得是一条石塘。是的,在方岳贡之前,几千年来江南的海堤统统都是泥堤,俗话叫干打垒,夹板墙。
对于生产力低下的古人来说,一块大石经过采掘,修整打磨,最终运输到海边,这个纯人力费用是极其高昂的。再加上用来当作粘合剂的糯米,蛋清等耗材,一条使用万千大石修建的真正石塘,这个造价对于地方官府来说,那真是极其吃力的。
所以有史以来,直到明末方岳贡,才成功修建了江南地区的第一条石塘。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方岳贡的为官和组织能力是完爆其他那些清廉之臣的——江南地区历来富庶,为何之前没人能搞定?
这个说白了还是能力和决心的问题。
要知道一开始方岳贡召集士绅筹款时,也是遭遇了重重阻力。
士绅们害怕增加经济负担,强调筑石塘有三难:一是费用昂贵;二是石塘技术上比土塘要求高;三是“海势不可与争”,主张内徙退筑土塘。
然而方岳贡坚持认为内徙等于让地于海,遂力排众议,决定建造石塘。
这之后方知府每天驾一叶小舟,到处劝募,并且颁布了松江府的修堤土政策:“富户有田百亩者,一律劝输每亩银八厘”。
以上这些,体现了方岳贡高明的施政能力:银子不是那么好收的,手腕不高的话,光凭泛舟募捐作秀,士绅们哪里能就范?
再之后就是工程管理,方岳贡这方面同样很强,甚至比后世很多工程都强得多。
他不但四下寻找高明工匠,然后在工程开建后革除弊端,不许衙门、公差层层克扣,并随时访问督工人员,检查发出的银两是否全部到位,最后石塘工程顺利完成。
石塘完工后,百姓为感谢方岳贡,专门建造了“报功祠”,一直到后世,还有村民祭拜。
以上这些事证明,方岳贡虽说是个清官,但他是一个很有手腕心计,精通世情人心的清官。
所以今天来得这位说客吕缙绅,在拜访过方知府后,便匆匆告辞了——他带走了方知府提出的募捐条件。这个条件太过苛刻,说客无权做主,要回去和众人商议。
送走这位整天谋算着夺人家产的同年后,方大知府摇了摇头,叹一声气,离开暖阁,往后宅的另一处偏院走去。
历史上的方岳贡,是在几年后才真正搞定了各方,开始正式施工石塘。但这件事从他去年上任以来就开始策划吹风了:如此巨大的工程,以中古时代的社会条件,前期准备几年时间是正常情况。
所以他刚才见到吕同年后,毫不客气就扔出一个大难题给对方……反正他也不想管那些破事,狮子大开口好了。
一边盘算着事后种种,方知府一边急步而行,很快他就进到了偏院里一处不起眼的屋子里。
推开门后,方知府一步跨进屋里,急匆匆来到书桌前,双手拄案,眼睛一边看着桌上的画卷,一边扭头对身旁的人说道:“方才说到何物了?”
旁边那人微笑道:“说到水泥了。”
“哦对,水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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