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明 第163章

作者:素罗汉

第395章 杀猪宰羊

被徐瑾打开的黑匣子里,放着高高一摞泛着黄色的契纸。

一头雾水的杜牙人抬头看一眼徐瑾,在对方微笑点头鼓励下,他这才拿起那些契书挨个验看起来。

契书自然是没问题的。杜牙人搭眼一扫,就知道这些都是在衙门过了税的正经红契。

不过契书上的内容就有问题了。杜牙人是金牌职业房产中介,嘉定以及周边地区每一块土地的位置都在他脑海里,所以当他看完这些契后,脑中顿时呈现出了一个“C”字的形状。

如果老杜是穿越众,那么他这时一定会高喊一声:“第一岛链!”

是的,这些契约上的各种田庄、桑园、鱼塘、棉田断断续续连起来的话,刚好把熊道的上海港给包围了起来。

一生见过无数波诡云谲的杜牙人,这时已经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看到杜牙人的疑惑眼神,徐瑾徐老爷先是微笑一下,然后他顺手把烟蒂在一个玻璃烟灰缸里掐灭,十指交叠,安稳放在小腹上,这才对杜牙人说道:“既是一个庄子就能换来水晶镜,那我这么多块田土,能换熊老爷多少东西哇?”

杜牙人的额头上渗出了密密麻麻的细小汗珠,一股凉意从他心中升起——他第一时间意识到了对方的处心积虑,紧接着他又感受到了浓浓恶意。

“说起这些地,也不尽是我徐家所有。”徐瑾这时依旧在微笑,只是笑容中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这里尚有一些至交好友的家业。老杜,实话告诉你,大家凑了这些地出来,本就准备和熊老爷谈一谈,交个朋友的。”

杜牙人此刻心下已然雪亮。他听明白了徐瑾话里的重点:这是一些和徐家同阶的大门槛共谋出手,这帮人悄无声息就将码头周边的地块收拢了过来,要据此拿捏熊老爷。

想一想当初熊老爷收地时的艰难,再看一看徐家人举重若轻扔在自己面前的一摞地契,杜牙人顿时感受到了徐缙绅背后带来的巨大实力,以及由此转化而来的重压。

于是他有点干涩地问道:“不知徐老爷意欲何为?”

“好说。”徐瑾这时再不打哈哈,一张长脸也冷了下来:“徐家拿这些契入熊老爷私港的股。从今往后,每到一船南货,徐家抽一半自卖。另有,那些货栈酒肆工坊,徐家也要占一半股子。”

徐瑾说完后,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模样:“说起来你家老爷还是占了大便宜的,这些契纸上的地,可比那块私港大多了。”

看到杜牙人的脸色变得时青时白,徐瑾又温和地对他说道:“老杜,这是好事。你家老爷欲在这花花江南做生意,背后总归要有人保驾护航不是?一半股子不算多啦。回去禀告你家老爷吧,我呢,今年就在这处宅子里过冬,熊老爷随时可以过来赐教。”

徐瑾说到这里,伸手端起了茶碗,但没有喝;而识趣的杜牙人不管内心怎么想,现场站起来告辞是一定的了。

看着杜牙人远去的背影,徐瑾这边冷笑着放下了茶碗。

……

眼下是崇祯年,距离当初徐阶做首辅,熏灼不可一世的嘉靖年,已经过去了快一个甲子的岁月。

徐家后人在这段岁月里,虽说始终有人出仕,保持着家门不坠,但是毕竟再没有出过徐阶那样的巨擘人物,所以家业比起当年来,大幅缩水是一定的了。

当然,这个所谓的“缩水”那也要看和谁比。和徐阶在世时那几十万亩令天下人咂舌的土地来说,肯定是远远不及;但是和正常的缙绅人家来比的话,徐家眼下依旧是崇祯朝顶级家族的实力。

于是当熊道和他的私港这半年来名声轰响后,跑去摸底细的徐家,调过头来就查到了当初杜牙人上门投帖的原委。

这一下徐家人就开始上心了……熊道这半年多来自以为偃旗息鼓,还为此感到委屈,然而徐家和其他那些看到了肥肉的缙绅可没闲着。

所以说熊道这个来自后世的屌丝,对于顶层人士的心态还是有点把握不住的——之前他想得是共赢合作,而真正的肉食者,想得却是如何杀猪宰羊。

做惯了大鳄的人,在这个野蛮的17世纪,怎么可能和你一个外路来的狗屁丘八代言人谈合作?兄台你何年何月得中皇榜的啊?榜上几名哪?

今天徐瑾提出来的这种和抢劫没什么区别的对半分方案,在古代有个名目叫做“投献”,在后世叫做保护费。

大概唯一的遮羞布就是那些地契了。

这其实是一种力量的展示和威胁:徐家人巧取豪夺田土的老手艺还是在的,之前没有用,那是因为家道逐渐衰落,不敢再大面积激起民愤而已。而如今有其他缙绅撑腰,徐瑾在这半年里,很轻松就搞定了那一摞地契,而且还是悄无声息的。

这就是力量,这就是赤裸裸地威胁:地契只是头汤,不接受的话,后面手段还多着呢。

……

走出徐宅门外,仰头看看正午刺眼的太阳,饶是杜牙人见惯了各种巧取豪夺,还是不禁对徐瑾的狮子大张口感到无奈。

好在杜牙人从头到尾也只是个传话的,地契这事和他关系不大,最多就是少赚一笔佣金罢了。

于是杜牙人一边叹息,一边带着仆人原路返回,在县城东门上了渡船,过江复命去了。

杜牙人复命不需要赶回北边三十里外的港口,因为杨家渡就有人在等他。

哪怕到了后世,杨家渡这处正对着上海大东门的交通枢纽,依旧有海关和渡口,另外,江底隧道就是从这里过的。

杜牙人在杨家渡下船后,就和等在那里的两个人接上了头。这两人其中一个年轻点的杜牙人是很熟悉的,大家曾经共事过……年轻人叫刘青云。

两方汇合后,便来到了渡口的一家客栈。在客栈的一间上房,杜牙人原原本本,一五一什地将自己在徐家的谈话内容都讲了出来。

然后在刘青云的反复追问下,杜牙人后面还将自己对此事的一些看法和判断也都说了出来。

这期间杜牙人说得口干舌燥,不停喝水,然而他始终没注意到桌上放着的一块蓝色手巾。

等到双方谈完后,年轻人刘青云便双手奉上了一锭银子作为杜牙人的酬劳,然后派人将老杜送出了客栈。

老杜前脚出门,化名为刘青云的刘旺就掀开了那块手巾,拿起下面一个小巧的索尼录音机,将它交给了一旁的手下:“赶紧快马送回去给老爷听。”

“是!”

这之后刘旺又出门拐进了小院的偏房,一进门便说道:“发报,我有重要信息。”

电文很快就传到了几十里外的港务局大楼。

用电报这种方式自然不可能说得很细,但即便是这样,电文内容已经足够熊道了解清楚方才在徐宅发生的一切了。

“好好好,人有害虎意,虎有伤人心,我这算是上门引虎出洞了。”坐在港务局二楼的办公室里,熊道前脚看完电报稿,后脚便冷笑起来:“没想到啊没想到,这帮老爷居然不哼不哈就收了周围的地,好本事,好本事,没去拆迁公司上班真是屈才了。”

感慨完了之后,熊道脸色一沉,对站在办公室里的几个属下说道:“既然这样,那就发动吧,按计划来,掌握好节奏。”

“是!”

……

当天午后,港口外的商业区首先迎来了一波高潮:港务局放出来了大批存货,各路商人当即蜂拥而至。

这些货物里有一部分是在当地有总代理的,货单放出来后,总代理派驻在商业区的掌柜,只需要缴纳完货款就可以去仓库区提货了。

另外一些还没有谈妥代理人的货,则开始了公开拍卖。

这时候就是中小商人们的狂欢了。这些平时压根没有资格代理某种货物的屌丝商人们,此刻纷纷开始临时组团,红着眼对放出来的那些货单大声报价,恶狠狠地和大商人们开始了竞争。

唱卖开始的同时,那些大代理商的手下就已经熟练地拉着装满了金银的钱箱去港务局结账了。这时候的场面很壮观:港务局的二层楼前堆满了各家各户拉来的银箱,现实版的金山银海。

而今天堆在楼门前的银山格外宽广——所有仓库里的存货都被拿了出来,一件不留,统统卖掉。

到了傍晚的时候,喧嚣终于平静。一下午时间,商人们便通过马车和船只,将所有放出来的货物一扫而空。而此刻的商业区也终于人去楼空,大批的商人和护卫都押着货走人了。

而空荡荡的仓库区也给了守卫们便利:今后可以减少用于巡逻的人手了。当然,人手减少不等于大伙就没事干了——今天晚上虽说不用防备贼盗来空荡荡的仓库放火,但是大伙还可以去别人家放把火不是?

于是乎,当天深夜,位于港口北边的徐家庄子里,就燃起了熊熊大火……这处庄子当地人都叫“老桑园”,原因就是庄子里有好几片桑园。

然后这几片桑园就被人在半夜泼上了昂贵的“火油”,一把火烧掉了。是夜火光冲天,二十里外的人都能看到。

第396章 通用大招

老桑园是一处历史悠久的庄子。这所庄子里的土地,主要产出就是桑叶和棉花。

在嘉靖帝之前的年代,庄园里主要还是种稻米的,这之后土地就慢慢被改造成了桑园和棉田,稻米也没人种了。

所以昨夜的大火,直接就让庄子里的佃户陷入了绝境。

四块桑园同时燃起了熊熊大火,这在明人意识里原本是不可能的事。即便是冬季天干物燥,然而桑园里的桑树又不是干柴一点就着,每株中间还隔着距离,怎么能同时起火呢?

这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怪事,令迷迷糊糊从床头爬起来的佃户们疑惑不已。然而很快就没时间让他们疑惑了,所有人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就是跑去灭火。桑园可是命根子,没了这些精心打理的桑树,大伙可不得去要饭?

然而救火是没什么卵用的。用煤油引燃的大火,那种猛烈的火焰根本就无视了自然规律,短短时间内就将大片桑树烧了个通透,热浪和火屑四散涌动,又引燃了剩下的植株。

等人们端着木盆跑来时,看到的就只有冒着火星的树桩了。

和那些坐在地上哭天呛地的佃户不同,掌管着庄子的管事很快就搞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管事姓徐,是徐家的远亲。当大火烧起来后,听到锣声冲出来的徐管事一看情况,再抓住值夜的庒丁一问,就知道这火是人为的。

至于说是何方神圣跑来点着了桑园,徐管事也是心中有数的——寻常贼人夜半出没,那都是为了求财,没事跑去桑园干什么,摘桑葚吃吗?现在可是冬天!

所以这事跑不脱就是南边私港那帮外来土包子干的。要知道徐管事在最近这几个月里,可是被主家下达了监视那处私港的任务,并且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要去主家那里汇报一次。

所以很清楚徐家和私港之间那些龌龊事的徐管事,第一时间就从动机上猜到了凶手。

“等明日禀告了家主,再看尔等贼人往哪里跑!”徐管事站在明亮的火场外,感受着一阵阵免费的暖风,咬牙切齿地盯住南边的黑夜开始发誓。

然而世事难预料……不用徐管事抓贼,第二天一早,贼人主动上门了。

……

当太阳刚刚升起,庄子里的佃户们还在收拾残局时,从南边就来了200人的港口施工队。

这些人排着长长的队列,步伐整齐,肩上扛着价格高昂的窑区产钢制工具,喊着口号就来到了港口和徐家庄子的交界处,然后开始了施工作业。

施什么工呢?拦河引流。

在港口和庄子之间,有两条小河是经过双方土地的,其中有一条还是双方之间的天然界河。

今天这帮民工的任务就是将两条小河挖断,然后将水流引到其他地方去。总之,施工的目的就是让徐家庄子断水……要不是古人没电,这会就连电也一起断了。

几百人劳动起来的动静当然不小,热火朝天的,所以佃户们很快就搞清楚了对方的意图。

大怒的徐管家急匆匆跑了过来,冲过河道上一条小木桥,然后找到了在河边一处小土丘上的几个监工。

长期负责监视港口的徐管家,很清楚这些穿着作训服的短毛是对方管事的,所以他跑上土丘后,当场就冲着对方大吼道:“尔等想做什么?”

监工明显也是认识徐管事的。看到管事气喘吁吁跑到面前发飙后,几个人顿时哄笑了起来。然后其中一个壮硕的大汉站了出来,用一口带着点杭州土话的腔调说道:“爷们做什么,还要给你报备不成?”

“混账!”徐管事大骂道:“这河是两家共用的,尔等怎敢私自改了水道?”

“这河是老天爷布的,老子想怎么挖就怎么挖!”

“好你们这帮海贼!”徐管事现在彻底明白了一件事:对方今天就是故意来搞事的。于是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对面这帮人,咬牙切齿地说道:“昨夜做下好大事情,今日又来断河,告诉姓熊的,惹了徐家,且等着秋后问斩吧!”

“我可去你娘的……”下一刻,一只擦得锃亮,一看就被精心养护过的牛皮靴子,踹在了徐管事小腹上。

“哎呦”一声后,徐管事在一片哄笑声中,骨碌碌从土丘滚进了河道里。

冬日的小河很浅,所以滚进水中的徐管事很快就爬了起来。此刻的徐管事一身泥水,站在只有膝盖深的河道里,他一边在庒丁的协助下往上爬,一边大喊道:“反啦反啦,海贼造反啦,叫人,叫人!”

于是乎,在大明朝几乎每天都发生的乡民械斗事件,很快就又一次上演了。

得知放火和断河这两件事都是私港这帮人的手艺后,庄子里所有佃户都出离愤怒了。几百号人很快就拿着锄头和粪叉聚集在了河岸边,双方开始隔河对骂。

骂着骂着,发现那些干活的民工并不参与这件事后,庄子里的佃户们于是发一声喊,浩浩荡荡就踩着河水冲了过来。

然后人群的头顶就炸开了一票冒着白烟的炮仗。对于这个时代极其普遍的乡族武力暴动,某势力现在已经积累了丰富的应对经验:辣椒碱催泪弹打头阵,接下来棍棒伺候就好。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

几十号港口“保安”轻松就将几百号佃户打垮打散,然后胜利者毫不客气地开始“鞭尸”——哪怕是失去战斗力,趴在地上正在咳嗽的老头,也被狠狠在孤拐上敲了两棍。

……

有一句话叫做打在你身,痛在我心。

几百号被重创的佃户,躺在床榻上的惨嚎声响彻云霄,一直传到了三十里外的徐宅。

徐瑾徐老爷没等到用午饭,就见到了头裹白布,满脸青肿,骑着快马跑来报信的徐管事。

问清楚情况后,感觉遭受了重大挑衅的徐老爷怒发冲冠,当即使出了士大夫通用大招:拿我片子去县衙,拘了那姓熊的混账白身说话。

然后嘉定县衙就坐腊了。

确切地说,自嘉定县正堂来方炜以下的快班衙役,通通都坐腊了。

来大县令之前和熊道有来往,所以来县令对某人的实力还是有一定了解的。虽说搞不清楚闽粤那边的将军府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即便眼下支持熊道的那些经销商,就不是来县令能惹得起的。

要知道那些经销商里同样不乏诗书人家。徐家和熊道对上或许大家碍于局势不好插手,然而他来县令作为第三方,要是发签命人去传唤姓熊的,这就等于是突破了底线,那些人肯定是要有话说的!

来县爷当初在福建可是做过一任县令的,他可不是官场二愣子。所以当他见到徐家发来的帖子,再询问几句徐家派来的豪奴后,来县令就感觉到今天要坐腊了:熊道本质上就不是个白身,人家背后是有大户和那劳什子军将撑腰的。

而徐家这张帖子则无视了这个事实,企图借用几百年来绅权的惯性来对付白身熊道。然而这种成本最低的方式通常来说,只能对付街上的草民……搞清楚状况的来县令现在头痛欲裂,因为他被两股巨大的势力夹在了中间,一个不好就要吃瓜落。

来县尊有种预感:这事无论如何他都落不了好,无非是损失多少的问题。

在心中破口大骂了坑自己的徐家一顿后,最终来县令还是无奈发出了勾票。

这是没办法的事。首先来说,来县令毕竟是正牌士大夫,哪怕熊道背后再有人,他毕竟在明面上是个白身,县太爷还是要在表明上维护徐家的——徐家人已经挽起袖子亲自下了场,来县尊没办法对那张帖子视而不见,哪怕他现在对徐家恨之入骨。

其次,虽说民不举官不究,但是徐家庄子毕竟在县尊辖下发生了械斗和放火案件。现在人家大明大方告上了公堂,那么按律,县太爷也是需要传唤原被告等人到堂询问的。

那么接下来就该快班的捕头们头痛了。

县太爷签发出勾票后,就得捕头来执行。然而捕头们当初可是私下出借人手参与过熊道拆迁事项的,再者说,这半年来大家对那处私港也是再熟悉不过,人人都在那边得过好处,所以捕头们比起县太爷来更加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何等可怕的任务。

最终,快班三大捕头之一的卞捕头在掷骰子中输给了其他两人,于是他只能自认倒霉,点起麾下几个亲信,大伙凄凄惶惶地踏上了去港口的道路。

卞捕头这次没带很多人,那些白身杂役一个都没带:被传唤的熊老爷手下是有快枪的,他带那么多人过去,一旦被误解就不好了。

然而卞捕头最终还是挨了枪:当一行人在傍晚时分来到港口外围的商业区时,发现空荡荡的商业区路口已经摆上了据马。下一刻,卞捕头脚下就被火枪打了一排铅弹,然后好死不死的,一枚跳弹钻进了他徒弟小腿,当场血流如注。

“来者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