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想世界 第240章

作者:徐公子胜治

至于考不好则是神灵惩罚之说更是扯淡,不追究其责任就不错了,可是想追究也无从追起,说到底这只是一个谁都明白的心理游戏。

将龙王庙建在河堤上,洪水来时先冲龙王自己的家,大旱时甚至把龙王从神坛上请下来游街示众,并鞭笞一番。有时候鞭着鞭着下雨了,有人就会说龙王显灵了,还有人会说不打不争气啊。

假如换一种文化环境中成长的人,看到这种场面可能会惊得目瞪口呆,神特么显灵?这不就是一种群体潜意识,在问责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吗!

在东国老百姓的眼中,与其说龙王爷是掌管雨水的神灵,不如说是负责调度雨水的官员,这不是对神的态度,就是对人的态度。

如果这只是民间匹夫的玩法,那么知识分子阶层就更有意思了。子丘不语怪力乱神,但是并不妨碍知识分子去研究各教经典,佛家道家包括各教典籍,都可以成为研究对象。

在这个过程中,很自然地就进行了祛魅化,将各教神圣的经典只当成了研究材料,研习其中能令人感兴趣或者有道理的东西,扯淡的部分也就当它是扯谈了。

人们不太介意它是怎么扯谈的,更注重自己能学到什么。

各种宗教典籍,都可以去研究、去学习、去分析、甚至去质疑、批判、去改造,经常可以看到典型的儒家知识分子,也给自己起一个某某居士、某某道人的称号。

东国知识界对佛教的改造,鼓捣出了本土的禅宗,一度呵佛骂祖不休。而广大知识分子并不觉得其离经叛道,反而对其中体现出的思悟过程与状态特别着迷。

这已经不是信徒对待神灵的态度,而成了知识分子的一种头脑游戏。

一位普通的东国人可能对此习以为常,不认为这有什么特别的,世事不是本当如此吗?可是换成另一种文明体系的视角,这是无法理解的、甚至是无法想象的。

他们怎么可以没有神?这个惊天动地的问题,答案简单之至,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

世界上还有哪一种文明,从启蒙阶段、由文化的根本立论始,就不需要神的参与?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神可以存在,也可以不存在,无论存不存在,并不影响人们的道德选择与价值判断。

以此为根基的东国文化,充满开放与包容精神,一切存在都可以批判,一切存在也都可以学习,这不仅是道家的辩证精神,也是儒家的论证方式。

东国人所使用的语言文字,并非表意那么简单,也是一种独特的分析语系,开放且包容,面对新生事物时,能很顺畅的概括与吸纳,几乎没有障碍。

东国文化在面对虚构的神灵时,也有很现实的道德评判标准,所依据的仍然是儒家的那两条根本立论,只是很多人并没有意识到。

假如换一种文化语境,也能推导出相应的伦理秩序体系,制定出类似的社会规范,但立论的方式并不相同。仍然举那个看似很幼儿园的例子,人为什么不能随地大小便?

假如人的一切道德标准,都来源于神的启示,那么就必须按照这个逻辑去推导。因为神爱世人,随地大小便不卫生,会影响人居环境与人身健康,所以它违反了神的意志。

假如在经典中,神说过某些话,那就好办了。假如是神没有提到过的事物,那必须要建立一个解构的过程,宛如从儒家的两条根本立论去推导,只是出发点是神。

当然了,这只是举个例子而已。实际上在世界很多地方、很多时期,包括东国在内,不少人都的是随地大小便的,也没人去搞这种论证。

举这个例子旨在说明,不同的文化传统背景下,推行社会教化的语境体系。

看了上述的分析过程,有人难免就会产生一种疑问,假如将神灵从其中拿掉会怎么样?尤其是近代以来,很多优秀的哲学家与思想家,尽其才智做的就是这件事。

有人称之为文艺复兴,或者启蒙运动,按学术理想重新构建了一个古希莱文明。

东国的文化背景中,不存在这个问题,但是换成世界上任何一种其他的文明背景,这都是个很大的问题。

所以那些优秀的哲人,往往只能采取两种方法,其一是去解构神,重新阐述什么才是真正的神和神性;其二就是创造另一种哲学概念去取代神,比如绝对精神。

无论是上帝已死,还是存在先于本质,明显都带着这样的痕迹。很多人的著述都是一项伟大的工程,闪耀着智慧的火花,用毕生精力去论证神是怎样一种存在,或者论证神也可以不存在。

为什么祂绕不过去?因为祂从文明启蒙阶段就已经存在,是整个文明所建立的道德体系和价值观的来源,是文化立论的基础,只能用某种方式去重新解构。

假如放弃神,用什么去维系社会道德体系?假如不放弃神,又怎么去解决文明的开放性与包容性,还有其至关重要的共情能力?

开放性与包容性,是一种文化基因,是一种潜意识。假如缺乏它,文明就会体现出排他性与侵略性,在其强势的时候,将外部世界视为殖民对象,在其弱势的时候,又会导致内部的撕裂。

还有一个问题是死结,某些文明对其他文明的侵夺史,在文化潜意识中是代表神的意志传播福音,从而找到了自圆其说道德依据。假如放弃了神,又如何从道德上去面对自身的历史?

难道就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吗?有很多优秀的思想家都看到了,可是就算他们去论证“神不存在”这样的命题,也与东国文化有明显的差异。

因为你在论证“神是怎样的存在”或者“神存不存在”时,神的概念就已经参与进来的了。哪怕最终的结论是“神并不存在”或“神无需存在”,方法也是在找另一种概念去取代神的地位。

取代神的无论是“绝对精神”还是“存在本质”、“自由意志”,又或是“资本崇拜”、“消费崇拜”,与东国文化都是不一样的语境体系。

因为东国文化的立论基础,从一开始就没有神的参与,也不需要用什么东西去取代它。

问题回到现实,新联盟在几里国的社会改造中,为什么要采用这样的基础教材?

因为当地的原始部落文化更复杂,有奇奇怪怪的各种神灵信仰,既有萨满、巫祝式的,也有西方殖民时代传播的宗教,更有现代从周边国家渗透的各种教派。

怎么进行文化整合?任谁来都会头疼无比,假如推行某一种神灵信仰,可以预见将来无休止的纷争,假如立法禁绝民间所有的“迷信”,现实中的反弹立刻就会发生。

只在原有的圈子里打转,几乎找不到出路。柯夫子的解决方案,高度不是在天花板上也不是在几层楼上,而是降维式的。

华真行所学之儒,如果一定要称其为儒,并非直接继承于历史上的子丘,而是今天的柯孟朝所教,看上去却很原始朴素。

夫子之学很开放,甚至可以成为推翻政权的理论依据,就是因为它最根本的立论,并没有不可置疑的神灵权威,遑论一个政权或一代君主?

所以在东国历史上经历过很多次朝代更迭,人们对此感觉天经地义,从文化角度也能很好地去接受与阐释这种现象。

每个朝代当然都讲究法统的名正言顺,后世的宫廷儒生创造了五德轮回之说,目的是为了解释本朝替代前朝的正义性。

可是天道轮回的标准又是什么?这个圈子又转回来了,还是价值观的判断,社稷神器有德者居之。何谓有德?仁者有德,而仁就是忠恕。那个所谓的天道,仍然要符合人们需要的道德标准。

所以在东国的文化语境中,“造反”在民间并非一定是道德上的贬义词。儒家的根本立论,就包含了朝代可以更迭的思想,甚至也包含了制度可以更迭的推论。

儒家不谈鬼神,名为占卜之书的《易》却成为了儒家五经之首,那么儒家的易学又在说什么呢?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君子自强不息。

东国历史上也曾有过至暗时刻,儒不需要神,但特定时代的宗法却成为神圣化的教条,偏离了其最根本的立论,就失去了其最宝贵的开放性与包容性。

子丘非神,有人借子丘之名编纂宗法,欲为人间神圣,该批判的是谁?这是华真行要反问叶一宁的问题。儒家的立论,就是东国的文化基因,它讲述了做人的道理、看待事物的方法。

你可以不尊子丘为圣人,同样可以评判他,但你不能要求子丘是上帝,能直接给你想要的一切。

华真行看着叶一宁已将那份教材翻到了最后,于是将想说的话化为一道神念,不仅发送给叶一宁,也发送给在座的其他人。

第432章 牵牛

这份教材不是华真行编的,华真行只是做了一番解释,为什么推翻几里国旧政权的新联盟,要在全国使用这样一份社会学基础教材?

曼曼抿着嘴唇,瞪大眼睛连连点头。石双成皱着眉头微微颔首。王丰收的嘴角又翘了起来,似笑非笑仿佛再度进入看戏状态。

叶一宁也是四境修士,不到六万字的材料很快就看完了,合上教材时居然笑了:“华总导太严肃了,我刚才只是随口一说,其实那也不是我的观点,只是看到很多人都那么说。”

华真行:“那你自己怎么认为的呢?”

叶一宁:“抱歉啊,其实我没想过那么多,也没有像华总导研究得这么深。但是我也觉得吧,三纲五常之类的东西,确实挺腐朽落后的,至少从一个现代女性的角度,我非常反感。”

华真行也笑了:“其实我也没什么研究,只是一个普通学生,曾在柯老先生门下受教。就我的理解,三纲是皮,早已不合时宜,我也非常反感,但五常为骨,不能把概念搞混淆了……

所谓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是三种伦理要求;所谓五常,则是礼、义、仁、智、信,这是五种道德原则。

这是王丰收刚才提到的汉儒搞出来的东西,确切的说它本身并非儒学,而是后世儒生为了统治需求和社会稳定推行的一套应用体系。

华真行并没有展开讲,在农耕文明时代,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伦理要求,它怎样满足了维护社会稳定和生产发展的需要。比如父为子纲,表面是家庭伦理,实质是生产组织形式。

这是延伸到政治经济学领域了。

他只重点解释为何说三纲是皮,是指加上特定历史年代的变量,所推衍出的秩序体系。假如应用环境变了,比如说在当代社会,儒家的立论本身就能推翻它。

这是延伸到辩证法领域了。

假如以君主制的合法性为前提,可以得出君为臣纲的要求。但是从“忠恕”的原则本身,推导不出君主制必然合理的结论。假如君主制这个前提不存在,君为臣纲当然也就没有存在基础。

在工业文明社会中,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原则,本身也就能推翻夫为妻纲的结论。

可是礼义仁智信这五常,之所以称之为“常”,它是可以超越时代的。仁,就是忠恕,而礼,是忠恕原则所要求的社会规范,形而上为道德,形而下为律法。

那个时代不需要道德与律法?儒家只是在讲,制定道德与律法的依据与原则,它是工具性的。至于后人用这个工具、加什么材料、做出一桌什么菜,那就要看各自的目的和手艺了。

从根本立论推导出五常的过程,这份教材的最后都介绍了,华真行只是强调,没有哪个时代可以没有礼义仁智信的概念与标准。

你可以批判某个时代所建立的礼义仁智信具体法则,甚至说它们是“吃人”的,比如批判封建时代的礼义仁智信,但同样要建立社会主义的礼义仁智信吧。

礼义仁智信最初的概念是从哪里来的,就是从儒家立论推出来的。人们真正需要什么样的道德,“真正需要”这个意识本身,就是儒家的立论基础。

忠恕本身,包含了道德层面上的人格平等,所以东国文化本身,就默认了道德层面上的人格平等,不以贵贱论德行。身为现代人,更可以去追求群益层面上的“社会格位”平等。

华真行很谦逊,一再声称自己学问尚浅,只是听了柯夫子的教诲,试着讲讲而已。叶一宁则拍了拍那份材料道:“能否也给我一份,我拿回去好好学学。”

王丰收插话道:“你们房隆关,平时都教弟子什么?”

牛以平赶紧解释道:“教修行,教对天地自然的感悟。叶师妹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父母搬到市区了,回师门的时间并不多,主要都在传习秘法,平日大部分时间还要上学呢。”

王丰收:“天也不早了,我们该吃晚饭了,边吃边聊吧。”

华真行却摆手道:“不着急,再等一会儿也饿不着。牛老师的问题都问了,可是我的问题还没说呢。”

王丰收:“那您先说,说完了再吃不迟。”

华真行:“我想知道,春华大学或者是东国,招收海外留学生的目的是什么?”

大学当然是培养人才的地方,更进一步的设问,就是为谁培养人才、培养什么样的人才、人才培养出来后可以去干什么?

这个问题很好回答,可以张嘴就来:为各个国家培养人才、培养各个国家所需要的人才、人才培养出来之后去建设他们的国家。

但是答案真的如此简单吗?这不是本土教育,而是留学生教育,甚至都不是盈利教育,而是国家层面的经费补贴教育。

用本国的税收资金和教育资源,培养的如果不是自己需要的人才,这说得过去吗?更进一步的设问是:东国的留学生教育,和其他大国的留学生教育有什么不同?

没有哪个国家的教育体系,特别是针对海外留学生的教育,不进行本国价值观的培养与输出。要么以灌输的方式,要么以引导的方式,要么以介绍的方式,总之不可能没有!

假如没有共同或共容的价值观,那培养出的是什么人,难道是竞争对手或敌人?假如以加强经济与政治合作的目的,那么对留学生的价值观引导则更重要。

夏尔有一篇演讲《谁是我们的朋友》,就是引自东国当代最伟大的革命家与思想家的语录,核心就是在阐述这个问题。

东国各大学基本都有两门社会学通识教育课,《东国革命史》和《马恩原理》,但大多数留学生不用去上,因为校方对他们不做要求。

因为各国体制的不同,出于某种担忧,东国在留学生教育中,好像刻意回避了这方面的意识形态输出,也很少宣传自身的体制与文化,除非是相关人员主动来学习这方面的知识与经验。

近年来就算官方层面想宣传,落实到具体实施环节也不知道该怎么宣传,找不到合适的思路,缺乏完整而清晰的体系。

一段时间以来,说实话,各大高校的社科领域,譬如经济、金融、法律、教育专业,主要都是在搞文化输入,如今让同样一批人去搞文化输出,实在勉为其难。

这其中有知识结构的问题,也有理论水平的问题,更有主观意愿的问题,更别提在具体实施环节中有的人是阴奉阳违。比如乔钐高之流,这种事怎么指望他们呢?

那么东国可以采用的文化输出手段,难道只剩下最简单的汉语教学了吗?哪怕是汉语教学,其介绍的价值观和思维方式又是什么?

教育可不是单纯的施舍,而是一种传承,那么它传承了什么?这就是华真行的问题。

牛以平沉吟间还没来得及回答呢,王丰收又说道:“其实柯老也说过,几里国有几里国的难处。

比如我们不适合直接建立一个马恩主义国家,至少不能对外这样宣称。假如是那样,以几里国的小身板,恐怕顺手就被人给灭了,夏尔的新政权挺不住。

而且柯老又说了,就算我们要讲马恩政治经济学体系,在启蒙教育阶段同样有两个问题绕不开。

一是我们为什么要有建立大同社会的理想,怎么形成这样的文化共识?二是受教育者的理解水平,也就是牛处长今天说的,这已经不是初级教育的内容。

但是文化传统的建立,是从启蒙时期就开始的。而文化启蒙,可不仅仅是古代的事情,而是每一个时代都要重复的事情。

比如我们需不需要讲孝慈,又以什么方式去讲孝慈?

因为文明的传承,不能直接拷贝到每个新生儿的大脑中。无论哪个时代,每一个人,都要经历一次文化启蒙的过程。”

王丰收说完了,牛以平尴尬地笑道:“王大使虽然说的是几里国的事,但我明白华总导在问什么了,也完全能理解华总导在学校里做的事。

但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校长办副主任,很多事情不是由我决定的,很多问题也不好回答。”

华真行突然来了一句:“牛老师,待会儿我得多敬您几杯酒。”

叶一宁:“为啥?”

华真行:“因为我得说声抱歉,我做的一些事,会影响到牛处长的仕途。”这句话说得很认真,他指的不仅是已经发生的事,还包括将要发生的事,牛以平已经卷进来了。

牛以平只有摇头道:“多虑了,多虑了,应该对我没什么影响的。”

华真行:“吃饭吧。”

晚饭的地点就在大使馆的小餐厅里,平日大使先生招待重要客人的地方。两位客人对这桌菜是赞不绝口,连连感叹在这里还能吃到如此高水平的东国菜,完全不亚于五星级酒店啊!

王丰收笑着介绍道:“这里的厨师,厨艺都得到过华总导的亲自指点,尤其是还跟着华总导打过下手。”

叶一宁:“那么华总导做的菜岂不是更好吃?”

曼曼笑了:“那是当然的,就看你们有没有这个口福了。”

牛以平:“既然话都这么说了,一定要找机会好好蹭一顿。其实以这批厨师的水平,完全可以开一家高端餐饮门店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聊来聊去,华真行便决定在大使馆附近投资开一家饭店。

假如王丰收带来的人手不够,就再从几里国那边调,华真行可以亲自抽空再搞点培训,店铺也不要租,寻找合适的物业买下来……总之谈话气氛很热闹。

牛以平给了华真行一个建议,或者帮他出了一个主意。

他搞的那个春华学习小组,可以把讲义教材的名字给换掉,就以研习东国传统文化的名义报备,成立一个课外兴趣小组,甚至都能申请经费和场地支持,这事牛处长就能帮忙都给办了。

华真行则向牛以平表示了感谢,并邀请他到几里国参观考察。牛处长叹道:“别看我这个位置的官不大,可是出国还挺麻烦的!”

王丰收顺势道:“哪能让您因私出国啊,由几里国方面发出邀请,以教育合作项目的名义,邀请您和一批教育专家,对几里国的高等教育工作进行指导。”

不论两位客人来时是什么情况,这顿饭结束时气氛是很融洽。牛以平和叶一宁告辞离去后,王丰收问华真行道:“你是看上这位牛处长了吗?”

华真行笑着点头道:“是啊,你看出来了呀,我想把他挖到几里国去,筹建大学正缺少这样的专业人才。我看他在春华大学干得也不是很顺心,我们再这么一闹,他恐怕很难再提拔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