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道天下 第665章

作者:庄不周

周忠坐了半晌,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这些汝颍人,还真是灵活啊。”

——

“陛下,这是今天刚出的邸报。”大桥走了进来,将一份还散发着墨香的邸报摆在刘协的面前。“上面有北海刘熙的文章。”

“是么?”刘协放下了手中的朱砂笔,接过了邸报。

刘熙来到泉陵,要在泉陵建私人学堂的事,他早就听说了,也翻看过刘熙的《释名》,但刘熙在邸报上发文章却是第一次。大桥这么急着拿过来,这文章肯定有名堂。

刘熙的文章在第二版,文章份量很重,大概有一千多字,相当于一篇传纪了。

标题很中立,《交州十年记》,像是一篇个人散记。

但提到交州二字,在这个时间点,就不可能无缘无故。

刘协将文章读了一遍。内容倒也不复杂,无非是刘熙这些年的个人经历,但字里行间透出的意思却非常明显,为士燮兄弟表功而已。

与战乱迭起的中原相比,交州这十年还算太平,因此士燮兄弟有功。

逻辑就这么个逻辑,似乎也说得通。

不出意外的话,有同感的人不会少。除了那些流落交州,得到士燮兄弟照顾的中原士子,所有背井离乡的中原人,以及接济过背井离乡者的人也会有共鸣。

这样的人,南方有,北方也有,以南方居多。

刘熙不愧是学者,很清楚如何打动人,也清楚舆论的主体是谁。

“文笔不错,可惜道理不通。”刘协放下邸报,淡淡地点评了一句。“你留意一下有哪些人响应,又是什么样的观点。”

“唯。”大桥将邸报收了起来,又问了一句。“陛下说道理不通,是说他以偏概全么?”

“是本末倒置。”

大桥微微侧头,想了想,不禁嫣然。“陛下一语中的,比臣妾想的更透彻,更准确。我听过类似的观点。”

重新拿起笔的刘协一愣。“是么?谁啊?”

“故太仆韩公。他说儒门最大的问题就是公私界限不清,经常以私代公,颠倒了主次。”

“你听说谁的?”

韩融来行在几天了,但一直没有请见,天天在泉陵城内城外跑,比年轻人还有精力。刘协也没有急着召见他,等他充分了解了泉陵的情况之后再说。

按理说,大桥和韩融碰面的机会并不多。

“钟繇。他和韩公一路同行,多次听韩公这样的观点。”

刘协点了点头,没有再说韩融的事。

他召韩融来行在,是在接到了杨彪、唐夫人的书信之后,对韩融的态度大致有点了解。韩融有这样的想法,他并不意外。

“钟繇这两天一直在写文章?”

“嗯,他为我们抄了一通《乐府诗集》,还配了图,极是精美,可为传家之宝。”大桥的脸上泛起了红晕,眼中露出无法抵制的喜悦。“还要谢过陛下。若非陛下,我们可没有这样的机会,见识真正大书家的书道丹青。”

刘协嘿嘿一笑。“志于道,游于艺。钟繇书道大进,看来最近很闲啊。”

“陛下,登过高山,见过大道的人,才能游于艺,否则只是雕虫小技尔。”大桥有些不服。“依臣妾看来,钟繇的书道大进,不仅仅是有时间磨炼技艺,更是眼界的开拓。”

刘协瞥了大桥一眼,无声地笑了起来。

能让一向谨慎的大桥如此说话,看来钟繇的书画是真入了她的眼,以至于她要为钟繇说话。

该见钟繇了。

第1249章 改弦更张

“书道丹青之妙,在乎心手合一。心能悟之,手能至之,自然精妙。心不能悟,徒有笔法技巧,自然流于炫技,满纸烟云,实则全无章法……”

钟繇坐在刘协面前,侃侃而谈,纵论当世书家、画家。

被他批判的人中有不少是当初鸿都门学的人,他也直言不讳,批评那些人只知道卖弄技艺,其实并没有领略书法丹青真正的美。

鸿都门学是孝灵帝所创,后来被人称作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皇家艺术学院,堪与后来宋徽宗的宣和画院媲美。都是艺术家皇帝,都是亡国之君,连带丰艺术也成了亡国之音。

这其中的是非一言两语很难说得清楚,但钟繇的观点自有共道理。

既然是皇家机构,难免会有功利心,很难全身心的投入。

真正能在艺术上有成就的人,大多是功利心比较淡的人。要么是富贵闲人,不用为生活琐事操心。要么是隐士,耕种自食,不须为五斗米折腰。

但钟繇的观点也有偏颇的成份。

说到底,艺术也是要以技术为基础的,否则只会成为自欺欺人的抽象派。后世所谓文人画,大多就是走了这样的邪路,也只能搞些花花草草的小品,没有真正的传世大作。

好在刘协没兴趣和钟繇争论这些事,蒙先帝的血脉传承,他的书法丹青也不差,只是比起钟繇来,还是落后一个身位。

他的心思也不在这方面,没有和钟繇比高下的想法。

他看重的是钟繇从书道中悟出的施政理念。

汉代的读书人大多也有经世济民的信仰,钟繇也不例外。他年轻的时候为郡县吏,中年以后举孝廉为郎,后来就被委任为上党太守。

可是实事求是的说,钟繇的施政经验有限,并不足以担任上党太守的重任。

这一点,他当时没有意识到,钟繇本人也没意识到。他还是按照之前的习惯,太守卧治,将大部分具体的事务交给掾吏去办。

一开始,这还看不出问题。等到各郡开始推行度田,钟繇就跟不上思路,最后走向了对立面,为此不惜放弃上党太守的高位,甘愿就任渤海郡阳信令。

应该说,钟繇这么做并非出于私利,而是坚持心中的信仰。

然后,他被现实教育了。

再伟大的信仰,最后还是敌不过残酷的现实。就算是崇尚道德的士大夫也是要穿衣吃饭的,更要命的是,他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能够自食其力的少之又少,所谓的悠闲是以佃户的辛苦劳作为基础的。

当佃户们要去度田的临郡落户,不愿再侍候他们的时候,他们的德政就摔得粉碎,一地鸡毛。

经历了这一场惨败,钟繇才算是真正清醒,意识到空谈道德的危害,愿意踏实做事。

他愿意改正,刘协求之不得,也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其他人呢?”刘协也不遮掩,开门见山。“他们也愿意面对现实?”

钟繇有些尴尬,却还是选择了承认。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错过了可能又要耽误几年。别人还好说,他已经五十出头,耽误不起。

“当然。”

“我没意见。”刘协先给了钟繇一颗定心丸。“但是郡县官员的调整是由司徒府主持的,我不会直接干预。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中原郡县刚刚进行过一次调整,大部分人的任期未满,调整的可能性不大。你们愿意去边郡吗?”

不等钟繇回答,刘协又道:“边郡机会更多。如果交州刚刚平定,太守、县令几乎都要换一遍。”

钟繇虽然有些惋惜,却也没有推辞。“能得陛下宽恕,臣等感激不尽。”

“其实也不是不能留在渤海。只要推行度田,渤海很快会和其他郡一样。况且渤海靠海,将来海上贸易也会成为重要财源,经济不会太差。”

“陛下所言甚是,只是渤海士人太多了,无法人尽其才,况且也不是所有人都适合为治民。”

刘协笑了。“不是渤海人才太多,是汝颍人才太多。”

钟繇笑笑,没有反驳。

目前在渤海的士人中,的确有很大一部分是汝颍人,急着找出路的也是他们。

准确的说,他们并非没有出路,汝颍人在朝的很多,安排他们出仕并不难,唯一的障碍就是天子。荀彧、荀攸都不想引起天子的反感,所以才不敢轻易接受他们。

“可是我却觉得,人才从来不怕多。只要应用得当,人才是最大的财富。近的有农学堂的孟建、石韬,远的有西域都护府的荀恽……”

刘协不紧不慢,如数家珍地说起了汝颍人才。

不管他是否接受,汝颍人都是这个时代无法忽视的人才团体,他不可能无视他们,也不可能真正的压制他们,只能尽力引导他们。

事实上,这个引导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难。

汝颍地区——尤其是颍川——因为地狭人众,天然就有主动求变的基因。

用后世的术语,颍川是天然卷的摇篮。

战国时代,法家先从韩国兴起,就是这种趋势的体现。

所以刘协稍微一引导,汝颍人就跟着调整了方向,在军事、外交、农学、工学等各行各业全面开花,并且结出了累累硕果。

现在,刘协要将钟繇等人引向交州,引向海外。

孙策之前已经透露出相关的意向,希望将来出征海外的时候,还能由张昭为相。没有一个施政治民的国相坐镇后方,他在前线的作战也不可能顺利。

经过渤海德政试验的锤打,张昭更成熟了,应该比当初治理吴郡时更胜利。

刘协同意孙策的请求,并且更进一步,希望将与张昭一起试行德政的人推向海外。

钟繇是个聪明人,很快就听懂了刘协的意思,也明白这是大势所趋,并非刘协刻意针对汝颍人。

“愿如陛下所愿。”

“具体到你本人,朕倒是有个想法。”

“请陛下明示。”

“司空周公对你非常赏识,希望你能转为监察职,到交州任刺史。律学堂新建,高柔忙得很,况且他施政经验也不如你丰富。如果你愿意加入律学堂,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具体怎么选,由你自己决定。”

钟繇略作思索。“臣选律学堂。”

“不想做官了?”刘协笑道:“周公还希望你能接任司空呢。”

钟繇笑笑。“臣年过半百,怕是来不及做司空,不如花点心思,为朝廷培养几个将来可以做司空的年轻才俊。再者,臣漂泊半生,老来得子,也希望能多花点时间陪伴家人,教育子弟。”

第1250章 一朝顿悟

刘协哑然失笑,却也能理解钟繇的心情。

纵使封万户侯,如果没有人继承,终究是场空。

即使有医学进步,在这个时代,长途跋涉、水土不服对人的威胁还是无法忽视。钟繇年过半百,好容易有了儿子,当然还是以保儿子为先。

况且儿子不是生了就行,还要教。养而不教,不如不生。

这一点,刘协知道,钟繇当然更清楚。

钟毓已经四五岁,很快就要启蒙,长期不在身边肯定是不行的。

入职律学堂,至少还能离天子近一些,将来儿子考散骑之类的也方便,说不定还能和太子做玩伴。

两人一拍即合,这事就算定了。

钟繇愿意入职律学堂,就不用司徒府负责了,可以直接申请,甚至人都不用回渤海,立刻入职。

解决了自己的前程问题,钟繇放松了许多。告退之后,先去找了高柔,通知即将入职之事,随后又去找周忠。

周忠忙了几天,难得有空,正准备去拜访刘熙,看到钟繇来,便邀钟繇同行。

两人并肩则行,再次穿过那条热闹的街道。

上元节已经过去,百姓的生活渐渐恢复了正常,但大街两侧的店铺门口还有不少灯笼,上面写着各种吉祥语,绘着各种美好的生活图景。

“听说两位桥貴人很喜欢你的书道丹青?”周忠慢悠悠的说道。

“那只是意外。”钟繇淡淡地说道:“天子在书道丹青上的造诣远胜于我,只是他不在意罢了。”

“是么?”

“有些事,到了一定的境界,一通百通。”钟繇笑道:“我就像一个爬山的人,费了千辛万苦,走了很多弯路,终于爬到了山顶,却发现天子早就在那里看风景了。”

周忠转头看看钟繇,沉默片刻。“你这句话,让我想起一个人,他还在爬山。”

“谁?”

“荀悦。”

钟繇恍然,又不禁好奇。“周公也知道他的行踪?”

“他去过南阳,与我见过两面,情况很不好。”周忠咂咂嘴。“怎么说呢,就像疯了一样,不仅将之前读的书都丢了,辛苦写成的文章也烧了。说是之前都是坐井观天,如今见了大海,才知道自己的浅薄。要游历天下,回炉重炼。”

钟繇吃了一惊。

荀悦比他还大三岁,现在推倒一切,回炉重炼,还来得及吗?

再者,半生心血付之一炬,这得多大的决心?

“他在哪里?”

“不知道。”见钟繇担心,周忠又道:“你也不用担心,他虽然有点疯,身体却好得很,天天爬山,感觉倒是强壮了不少。”

“那就好。”钟繇松了一口气,又补充道:“怪不得荀文若只字不提。”

周忠忍不住笑了两声。“元常,你相信一朝顿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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