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道天下 第520章

作者:庄不周

虽然他是带着笑说的,看起来并不严厉。

“臣愚钝,让陛下见笑了。”

“无妨。”刘协转过头,不再看甄宓。“印坊事务繁杂,你很忙。可是再忙,也要抽出点时间三省吾身,不要乱了阵脚,为眼前所蔽。”

“唯。”甄宓讪讪地说道。

“大漠之北苦寒,不利农耕,只宜渔牧。渔牧能生人,不能养人。一旦这些部落壮大,南下就是他们必然的选择。如果不能于漠北制之,只能于漠南设防筑塞,疲于应付。用兵之道,当致人而不致于人,卫青、霍去病之所以能建功,就在于主动出击,深入漠北,斩草除根。”

马云禄眼中神采更盛。“陛下说得对,胡虏来去如风,被动应战难以建功,不如主动出击。”

甄宓也恢复了平静。“可是卫将军渡漠,需要大量辎重,虚耗中国。霍将军轻骑出击,又损失巨大,皆非上策。陛下以水师运粮,在漠北驻精兵,方才治其本而消耗不多。”

刘协点点头。“比起筑塞千里,这也许更合算些。否则纵有卫霍,也只能争一时之胜,不能长治久安。”

他想了想,又道:“将来天地转暖,苦寒之地也能耕种,那就更好了。”

他心里还有一句话没说。

虽说眼下还是农耕时代,但工业化的种子已经播下,用不了百年,工业化将首先出现在这片伟大的土地上。那片广袤的土地下蕴藏着工业时代所需的血液,岂能拱手让人。

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既然身为穿越者,立世要为华夏开篇章,就不能满足于眼前的成就,要将目光看得更远。

与其让这个时代的英雄豪杰内斗,不如让他们睁眼看世界,做开拓者、先锋官。

甄宓被刘协描述的远景打动,眼中露出崇拜的光芒。

东西万里的草原都变成可以耕种的良田,将是何等壮观的景象?

要想走到那一步,眼下的冀州新政至关重要,而自己主持的印坊更担负着启蒙百姓、提升民智的重任,不能有一点闪失。将来会有无数后来者,因为读了印坊编撰的书籍,了解了外面的世界,走向更加广阔的天地。

我虽然不能像马贵人一样,陪着天子征战天下,却可以用自己的本事,助天子一臂之力,也算是不枉此生。

甄宓不知不觉地走到刘协身边,看向远处。

不远处,正负责记录的袁衡停下了笔,咬着笔头,仰头看着刘协的背影,眼神闪烁。

她刚才只顾记录,没时间思考。此刻停了下来,她回味着刘协三人的对话,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就在十几年前,大汉还是病入膏肓,民变四起,冀州更是黄巾之乱的中心,死伤数十万。十年前,天子被董卓裹胁着西迁长安,生死尚不能自主。五年前,华阴一战,尚未弱冠的天子掌握了权力,从此形势逆转,垂死的大汉一个胜利接着一个胜利,走向复兴。

短短五年之后,天子就可以站在这里,遥望大漠之北,畅想着汉家铁骑横行万里。

这是何等伟业?

将来的史书,将如何记载这五年光阴?

当然,更让她好奇的是这样的奇迹为什么能发生。

难道只是天意吗?

不,天子一定是做对了什么,才能出奇制胜,扭转乾坤。

一个思路突然浮现在袁衡的脑海里。

她记得,杨修曾经说过,天子要他思考一个问题。若能杨修能解答这个问题,他就能像跃龙门的鱼一样化龙,成为这五百年之变中的先行者。

杨修有没有解开这个问题,她不清楚。可是从天子这几年的举措,她倒是有点明白了天子的用意。

这个问题的关键,就在四民皆士。

士乃国本,天子从来不是想消灭士。相反,他是要将所有人都变成士,让国本更加浑厚坚固,而不是某些人以士大夫自居,满嘴的仁义道德,为民请命,实际上党同伐异,为权利不择手段。

第965章 世家新秀

一通百通。

袁衡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思路瞬间开朗,对天子的诸般举措也有了更深的理解。

坚持绘制洛阳图卷,深挖党人遗事,强行度田,将反对者赶到渤海,都在这个思路下统一起来。

而祸乱天下的并凉精兵由虎狼变成朝廷倚重的精锐,也有了更好的解释。

给他们立身之本,比教化更有意义。

有恒产者有恒心,将土地从世家、大族手中夺过来,分给普通百姓,才能让普通百姓成为朝廷的基础,而不是朝廷的麻烦。

凉州的羌人如此,中原的黄巾也如此。

度田是基础。没有这个基础,一切都是空谈。

所以度田虽然很难,天子还是坚持不懈,从并凉开始,一步步扩展到冀州。

到目前为止,度田的进程依然未半。但冀州作为天下大州,度田产生的效果是并凉无法比拟的,数年之后必将震惊天下。民心所向,其余诸州将迅速跟进。

张昭等人不肯度田,还想实现王道,不得不说是痴心妄想。

无源之水,无根之木,焉能长久。

袁衡很兴奋,下值之后,就和蔡琰说起了她的感悟。

蔡琰听完袁衡的解释,又看了袁衡的记录,思索了片刻,露出一抹浅笑。“阿衡,天子的宏图伟业要想实现,身边还缺一个人。”

“谁?”

“皇后母仪天下,荀贵人掌教化,马贵人掌征伐,甄宓入宫在即,可以助天子掌商贾,天子身边还缺一个通晓政务的知心人。”蔡琰笑得更加灿烂。“外朝公卿虽然能力出众,但他们牵连太广,难免私心作祟,天子不能不防。可是他日理万机,不能总和大臣们斗心眼,疏漏在所难免,需要一个通晓政务的人帮他留意,防微杜渐,以免被公卿们带偏了方向。”

袁衡聪明过人,岂能不明白蔡琰的意思,顿时羞得满面通红。

“姊姊,我向你请教,你怎么调侃起我来了。要说政务,荀贵人有令尹那样的父亲,还有幽燕都护那样的兄长,文武兼备,谁人能比?”

蔡琰摇摇头。“颍川荀氏的确人才辈出,但施政经验不足,党人习气又太重,否则荀彧也不会因为党事而放下河东的政事,赶到行在来了。说到底,他们还是新秀,对于朝政的理解远远不如袁氏、杨氏这样的家族积累深厚,所以杨公父子才是天子最器重的大臣。但是很可惜,他们都是男子,只能为外朝官,不能成为天子的枕边人。”

袁衡眨着眼睛,欲言又止。

蔡琰笑道:“严格来说,你也不是最合适的人。你太年轻了,懂事的时候,袁氏已经不是一心为朝廷着想的大臣之家。你姊姊见识比你更广,但是很可惜,她已为人妇,别说做贵人,就算是入宫为女官都不太方便。”

袁衡瞅瞅蔡琰,听懂了蔡琰的言外之意。

袁氏背岁着逆臣之名,想要重新崛起,必须做出常人难及的功业。

如果她能入宫,不仅可以助天子一臂之力,对袁氏也有重大帮助。

这正是当初父亲袁术送她去行在的目的。

“令史,我想将这些一孔之见写成文章,你能否帮我润色斧正一番?”

“你写吧。”蔡琰满意地点点头。“我改不了,还有陛下呢。”

“姊姊——”袁衡羞不自胜,抱着蔡琰的手臂摇晃起来。

蔡琰摸摸袁衡的头,羡慕地叹了一口气。

——

袁衡很快就将自己的所思所得写成文章,请蔡琰润色之后,找了个机会,亲自递到了刘协面前。

她很紧张,几乎说不话来,脸更是涨得通红,连耳朵都红了。

手里轻飘飘的几页纸仿佛有千斤重,抖个不停。

刘协只是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便低下了头,接过了文章,看了一眼开头的作者名,便道:“你一个人写的?”

他刚才没注意听,还以为是袁衡和蔡琰同著的。

“是,令史为臣润色了文字,却不肯署名。”

“长大了啊。”刘协笑了一声:“可以独自写文章了。好,好,又多了一个女博士,以后有什么事可以直接问你了。”

袁衡哭笑不得。

听天子这意思,在他心里,自己一直是个孩子?

刘协没注意到袁衡的小心思,他被袁衡的文章吸引住了。

总的来说,袁衡的文章算不上精深,更谈不上什么理论建设,只是对他这些年的举措做了一个贯通,统一在固国本这个思路之下。

但好就在好这一点。没有引经据典,没有什么拗口的词汇、生僻的字眼,全是浅显易懂的大白话,而且逻辑顺畅,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能理解。

这大概是到目前为止,对他的动机理解得最透彻,也最接近他本意的一篇文章。

刘协很满意,但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将文章放在案上,他沉吟了片刻。“这都是你自己的感悟?”

“是……是的。”袁衡有些忐忑。

“灵感是怎么来的?”

“呃……”袁衡仔细想了想。“最初的起因,应该是来自于陛下的新政与臣高祖怀柔匈奴的区别。”

刘协愣了一下。

这扯得真够远的,她的高祖……好像是袁安啊。

“你对你高祖的事迹很熟悉?”

“汝南袁氏兴于我高祖,他的事迹自然是袁氏子弟都必须熟知的。”说起这些,袁衡迅速冷静下来。“臣虽年幼,儿时亦常常与姊姊一起坐在帷幕之后,听父祖辈讨论时事,对刚柔两种手段的优劣都略知一二。”

刘协恍然,暗自羡慕。

这世家子弟果然是家学渊源,从小就是听这些长大的,耳濡目染,见识自然也高一些。

“你觉得是刚好,还是柔好。”

“刚柔并济才是最好。”

刘协笑了。“说来听听。”

袁衡四下看了一眼,伸手一指刘协挂在一旁的环首刀。“臣敢以此刀为喻。欲得宝刀,当经百炼。百炼者,去其杂质,使其精纯,柔韧而不易断。然后淬其锋,求其锋利,斩牛断犀,迎刃而解。有柔无刚则不能破坚,除非人人皆是力士。有刚无柔则易崩坏,除非人人皆如庖丁。”

刘协多少有些意外。“你还知道淬火?”

淬火是并州铁官刚刚研制出来的新工艺,还处在保密阶段。袁衡虽然不在保密之列,但她是个文职,了解这种具体的工艺似无必要。

蔡琰就对淬火不甚了解。

不是没渠道,是根本不关心。

就算是马云禄这样的武人,也只是关心这种新工艺能否迅速列装,而不关心其中的原理。

“事物有别,与旧时刀剑不同,臣想问个究竟,就稍微了解了一下。”袁衡红着脸,有些不安地说道。“臣并非有意探听机密,请陛下恕罪。”

第966章 书生之见

刘协摆摆手,示意袁衡不要紧张。

她协助蔡琰处理文书,又是起居注的执笔之一,经手的机密数不胜数。如果不信任她,他当初就不会将她安排到蔡琰身边学礼,更不会让她记录起居注。

说得直接一点,袁衡和甄宓一样,入宫也是迟早的事。

只不过他要将主动权控制在手中,不能由大臣们说了算。

而此刻袁衡展现出来的政治素养,更加坚定了他的判断。是时候提升一下袁衡的地位,让袁术那头恶狗再卖力一点了。

“说说你对你高祖怀柔的看法。”

“唯。”袁衡应声说道:“如今看来,怀柔有失偏颇。可是就当时的形势而言,怀柔却是无奈之举……”

袁衡侃侃而谈,解说了她对袁安怀柔之策的理解。

刘协静静地听着。

不可否认,她有为尊者讳的嫌疑,但她的解释却不能说强辞夺理,在逻辑上是说得通的。

她的理由是,当时之所以行怀柔之策,是因为没有征讨的实力,更没有征讨的必要。

当时的北匈奴已经衰弱,不得不向大汉称臣,并希望与南匈奴一样款塞守边。

窦宪坚持征讨,并不是北匈奴威胁到了大汉,而是因为他公然派刺客杀死都乡侯刘畅,犯了罪,连窦太后都不能出面保他,只能以征讨北匈奴来赎罪。

窦宪勒铭燕然山,看似丰功伟业,但他浪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之后,并没有给北疆带来和平。

北匈奴亡了,鲜卑人兴起了,草原依然是胡虏横行。

对大汉来说,边患并未因此减轻。

从全局来看,在无法真正控制草原的前提下,怀柔是最稳妥的选择。

出兵征讨耗费巨大,一旦失败,损失更是难以承受。熹平六年秋,臧旻等三将出塞征讨鲜卑大败,损失折将,归者不足十一,便是明例。

“打赢了,收获不大。打输了,损失惨重。陛下以为该怎么选?”

面对袁衡的疑问,刘协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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