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道天下 第500章

作者:庄不周

沮授大惊,士孙瑞也吃惊的抬起了头。

他们只是说流放边远,天子怎么直接变成了流放海外?

没等他们说话,刘协眼睛一扫。“有问题?”他一声轻笑。“这是朕最后的仁慈。”

虽然刘协在笑,而且笑声也不响亮,士孙瑞却听得心里一紧。

他听得出,天子不是在开玩笑,这的确是天子的底线。

他迅速权衡了一下,躬身说道:“臣以为甚好。冀州民风尚武,性情刚烈,正当为大汉开疆拓土,建功立业。”

刘协眼珠一转,看向沮授。

沮授虽然不忍,却也只能躬身领命,附和士孙瑞的意见。

“那就这么说定了。”刘协掐指算了算。“秋收还有半个月,再加上诸县的粮食送到大营,估计还要半个月。一个月之内,他们可以慢慢考虑。一个月之后,北军当发起攻击,不要被别人抢先。”

“唯。”士孙瑞大声领命。

沮授的心情有些复杂。

天子给审配、田丰一个月的时间考虑,说明他有足够的信心攻破邺城,根本不在乎审配、田丰愿不愿投降。不过这样也好,审配为人刚直,突然让他投降,他未必给接受。给他一个月时间思考,或许他就能想通了。

“还有一件事,要向你们请教。”刘协摆摆手,从案头翻出一卷文书,递给士孙瑞。“这是兰台所撰的《党锢列传》的序文,我有些不解,希望你们能为我解说。”

刘协的思路过于跳跃,士孙瑞、沮授一时有些跟不上,却无法拒绝,只好接过来。

士孙瑞说道:“陛下有何不解之处?”

“这序文说,党锢起于清河的周福与房植之争。周福不过是个尚书,房植却是河南尹,两人的官职秩禄相去甚远,何以为敌?文人相轻,也就罢了。只是是清河的南北两党,又怎么会引起天下纷纷?党人的中坚不是汝颍人么?怎么根源反倒是冀州人?”

刘协突然笑了一声。“不看这序文,我还真没想到这党事起源竟在冀州。说起来,冀州不愧是天下大州,连清河的乡党内斗都能掀起这么大的风波。”

沮授很尴尬,解释道:“陛下,这并非是清河乡党内斗,而是清浊之分。”

刘协反问道:“谁是清,谁是浊?周福为帝师,擢为尚书就是浊?房植又有何值得称道的治迹,敢称天下规矩?”

沮授皱起了眉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士孙瑞读完了序文,轻轻放在案上,淡淡的说道:“陛下说得是,用清浊二字来区别敌我,未免臆断。党锢之事影响甚大,几乎动摇国本,应该好好反省,以为后世之鉴。”

第927章 含沙射影

第一次读到《党锢列传》的序文,了解党锢事件的起因时,即使有心理准备,刘协还是大为震惊。

他知道党锢事件因桓帝的老师周福而起,却不知道房植和周福都是清河人,导致汝颍人损失惨重,最后与朝廷走向决裂的重大事件,起因竟是两个清河人的内讧。

仔细读了序文之后,他有几件事不太理解。

一是周福能成为蠡吾侯的老师,学业、人品就算不是特别突出,想必也不会差到哪儿去。这样的人,有这样的机缘,擢为尚书过分吗?

至少比起凭借拥立之功而封侯的胡广等人,这点赏赐微不足道。

二是房植号称天下规矩,他的门人宾客就这素质?看起来也没比周福的强多少。

更关键的是,从序文中,他看不出周福有什么不是,也看不出房植有什么过人之处。

除了所谓的动静以礼。

可是动静以礼,不是儒生的基本素质吗,什么时候成了值得称道的优点?

难道因为天下读书人伪君子太多,所以显得房植动静以礼弥足珍贵?

刘协不相信这些。他相信其中另有玄机,只是序文中没有提及。

他本想找房植的传记或者履历来看,却没找到。兰台没有房植的传记,倒是有履历。从履历中可以看到,房植以贤名出仕,官运亨通,数年间就官至少府、司空。

后来他想到一件事,既然房植是清河人,想必葬在清河。以他的名声,应该有墓碑,便派人去清河查看。

结果还真找到了房植的墓,抄来了墓文。

没想到的是,为房植写碑文的是个熟人,蔡琰的父亲蔡邕。

不愧是大汉碑文第一高手,蔡邕的作品真是随处可见。不过联想到他为郭林宗写墓碑时的感慨,房植的碑文可信度立刻下降了一个档次。

所以刘协对这篇满是誉词,却没几件具体事迹的碑文并不是很看重。

趁着士孙瑞、沮授来,他想向他们打听打听这房植究竟与周福有什么高下之分。

对沮授的清浊之论,他同样不太在意。

就算房植清,周福浊吧,周福以帝师为尚书,似乎也影响不到房植。

房植当时已经是河南尹,后来更是直至公卿。与他的仕途相比,周福不值一提,连做房植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面对刘协的疑问,士孙瑞给出了一个解释。

尚书虽是卑官,却是天子近臣。周福既是帝师,又为近臣,对孝桓皇帝的影响很大,是内朝影响外朝的一个代表,所以外朝官员反应很大。如果孝桓皇帝像陛下一样,选择与外朝大臣合作,而不是对抗,不用内朝来打压外朝,或许事情就没这么严重了。

比如现在,别说陛下提拔老师做尚书,就算你提拔女子为尚书,臣都不介意。

对士孙瑞的回答,刘协哑然失笑。

这老滑头,看似坦荡,实际上另有所指。

说来说去,还是要他倚重外朝大臣,不要再搞内朝打压外朝那一套。

“内朝、外朝,各有分工,的确不该有所侵权。”刘协笑笑,不动声色的反击了士孙瑞一句。“只是如果外朝都是房植这样的君子,怕是撑不起这大汉的江山。若他们真能秉义忠而行,何至于有跋扈将军秉政二十年。”

士孙瑞的神情顿时有些尴尬。

沮授抿着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房植的品德或许高尚,但他的才能真的有限。如果考虑到与梁冀那样的跋扈将军共事十多年,还能仕途坦荡,他的品德可能也要打个折扣。

话不投机半句多,关于《党锢列传》,他们没谈几句就结束了。

士孙瑞与沮授出了帐,并肩而行。

士孙瑞神情凝重,一言不发。

沮授有些心神不宁,本能的跟着士孙瑞往前走。

两人出了营,看着王端被叫了进去,士孙瑞眼神微闪。“我们去冀州印坊看看吧。”

沮授无可无不可,随口应道。“敢不从命。”

——

王端战战兢兢地进了帐,连头都没敢抬,就跪倒在刘协面前。

“都亭侯,臣端,拜见陛下。”

刘协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表兄起来吧,自家人,不必拘礼。”

王端心中一宽,再拜起身。

“这几年还好吗?”刘协放下了手中的笔,又挥挥手,示意一旁负责记录的尚书出去。

尚书搁下笔,起身出去了。

王端嘴一咧,拱手说道:“多谢陛下挂念,一切还好。”

“说来听听。”

王端很开心的说了起来。从长安回来后,他安葬了父亲,继承了爵位,担起了家族的重任。虽然很辛苦,总算还顺利。这几年家族添丁,产业也增加了不少,算得上兴旺。

“尤其是这两年,蒙陛下天威,也没人敢欺负我家了。臣于前年娶妻,是本国襄城张氏的女子,去年便生了一子,算是后继有人了。”

看着喜滋滋的王端,刘协说不出的别扭。

娶一个赵国张氏的女子就让你这么开心?你是堂堂的国戚,真要是有用,天下哪个家族的女子不能娶?

“赵国襄城张氏是名门?”

王端得意的一笑。“陛下,赵国襄城张氏自然是名门,内子祖父张伯达公官至太尉,是孝殇朝的名臣。”

刘协越看越生气,不想再和王端敷衍下去。

“既是名门,嫁妆想必不少吧?你成亲的时候,是不是有很多人来贺礼,贺礼很多吧?现在有多少土地?”

一听土地二字,王端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就算他再迟钝,他也能看出天子的心情不太好。

再联想到新任邯郸令诸葛亮正在做的事,王端的额头沁出了冷汗。

“太多了,记不清?”刘协的脸沉了下来。

“臣……臣……”王端结结巴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刘协重重地哼了一声:“大战在即,正是用人之际,你就留在行在吧。至于你家里的土地,诸葛亮会帮你清点的。”

王端本想求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不敢张口。

从一进帐开始,他就意识到一点,眼前的天子不是他熟悉的天子,不仅高了、壮了,更有之前没有的威严。即使他脸上带着笑容,说话声音不大,也让人不敢放肆。

如果不是相貌还有些依稀熟悉,他甚至会觉得眼前的天子就是另外一个人。

“唯……唯。”

第928章 物是人非

士孙瑞与沮授来到冀州印坊。

收到消息,甄宓不敢怠慢,亲自出迎,引着士孙瑞、沮授参观了印坊,有问必答。

卑湛闻讯也赶了过来,殷勤地为士孙瑞、沮授介绍坊里的情况,还特地拿出他编著的教材,请他们指教。

看着忙碌的工匠,闻着墨香,看着一张张纸从工匠们手中滑过,就印上了清晰的文字,又在工匠们手中载切、装订,变成一本本书,士孙瑞二人目瞪口呆。

他们这是第一次亲眼目睹印坊的印制流程。

原来书是这样印出来的,这可比抄写方便多了。

难怪书可以这么便宜,连普通百姓都买得起。

“书这么便宜,印坊还能赚钱吗?”士孙瑞忍不住问道。

甄宓抿嘴而笑。“这些书本来也不为赚钱,就是保个本而已。赚钱要靠那些精装的文集、诗集,读书人有钱,为了印制能藏诸名山、传诸子孙的作品集,不在乎多花几金。”

“既然不赚钱,还印这么多?”士孙瑞伸手指了指那些几乎堆成山的新书。

“我们虽然不赚钱,但是百姓需要。”甄宓随手拿起一本,翻开一页,递到士孙瑞面前。“士孙公请看,这是安平崔子真《四民月令》的节选部分内容,这一段是关于制酱的。他家的制酱方法甚好,做出来的酱风味甚佳。卖酱的人可以用来改进自己的产品,增加销量,普通人家也可以自己制一些酱享用。总之,但凡能用上一些,买书的钱就算挣回来了。”

士孙瑞大为惊奇。“原来这就是崔氏制酱的方法啊,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你们是从哪里找来的稿子?”

“是一个崔氏子弟传出来的。”甄宓说道:“安平崔氏因与袁绍瓜葛太深,损失不小,族中子弟坐吃山空,将家中收藏的典籍、珍宝拿出来变卖,其中有一些被我买来了。”

“是这样啊。”士孙瑞皱起了眉头。

他和崔烈是旧日同僚,关系还算不错,尝过崔氏私制的酱,一直念念不忘。现在听到崔氏子弟靠变卖家产度日,自然想帮一把。

甄宓见状,立刻猜到了士孙瑞与崔氏的交情,笑道:“士孙公知道崔州平其人么?他是崔太尉的次子,如今在长安农学堂就职。他改进了崔氏制酱,如今已经是酱中上品。正好我们坊中刚买了一些,待会儿请士孙公尝一尝。”

士孙瑞正有此意,立刻答应了。

沮授看在眼里,不禁暗自称奇。

他知道士孙瑞只想来印坊看一看,本没有在印坊吃饭的打算。可是甄宓机灵过人,顺势几句话,就勾起了士孙瑞的馋虫,痛痛快快地留下用餐。

士孙瑞将来可是要做太尉的人,不知道多少人想和士孙瑞套近乎而不可得,甄宓却信手拈来,轻松搞定。

正如当初她搞定马钧一样。

——

士孙瑞在印坊参观之后,吃了一顿工作餐。

甄宓没有特意准备,士孙瑞却吃得非常满意。当他得知坊里的工匠、技师们的伙食大多如此时,他更是不吝赞赏之词,比吃了山珍海味还开心。

席间气氛轻松,士孙瑞随口问起了甄宓对当前形势的看法。

甄宓很谦虚,直言自己天天在印坊里,只知道眼前这点琐碎细务,不敢对大局发表看法。

在士孙瑞的再三要求下,甄宓思索片刻,说道:“不出意外的话,开疆拓边将是大势所趋。邺城里的人流放海外,看似惩罚,其实也是机会。”

“何以见得?”

“土地有限,就算开荒垦地,也跟不上户口增加的速度。一旦天下太平,不出三十年,人多地少的问题又将涌现。就算农学堂能够提高亩产,延缓人地矛盾,终究不能治本。”

“可是拓边的代价很大,孝武时开疆拓边,天下几乎倾覆。”

“拓边的代价当然很大,但不能因为代价大就不做。”甄宓笑道:“或许我们现在就应该考虑,如何拓边,才能将代价降至最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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