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道天下 第458章

作者:庄不周

跟在车旁的袁谭连忙附身过去,将车窗拉开一条缝。

“阿翁?”

袁绍睁开眼睛,目光渐渐聚拢。“到哪儿了?”

袁谭抬头看了一眼四周。“已经进了汝阳界,再有十几里就到家了。阿翁若是累了,不妨休息一下,卧雪亭就在前面。”

“卧雪亭啊。”袁绍沉吟了片刻,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袁氏四世三公,为大汉第一流的世家,始祖袁安的事迹自然广为流传,卧雪的故事更是如此。天下乡亭中以卧雪为名的很多,汝阳也有一个。

回到阔别二十余年的家乡,在卧雪亭歇歇脚,或许不是坏事。

马车又向前走了里余,便到了卧雪亭。马车停住,袁谭亲自抱起袁绍下车,准备到亭中休息片刻。

“就在外面吧。”袁绍突然说道。

袁谭愣了一下,却还是照办,命人在亭外设了挡风的帷幕和案几,又垫上厚厚的软垫,这才将袁绍抱了过去。

袁绍靠着案几,正对着卧雪亭,看着门上匾额中两个端庄的隶书,一时感慨。

如果他记得不错的话,这两个字应该是蔡邕手书。

汝南袁氏与陈留蔡氏是世交,袁氏有人去世,常由蔡邕编撰碑文甚至书丹。只可惜,蔡邕被王允杀了,没办法再给他写碑文了。

多年以来,袁绍第一次觉得王允杀蔡邕有些鲁莽。

一个书生而已,何必搞得满城风雨,留着又何妨?

盯着“卧雪”二字看了一会儿,袁绍的有些累了,闭上眼睛。

但他的心情却平静了许多,仿佛从袁安卧雪的故事中得到了抚慰。

袁谭拱手站在一旁,神情肃穆。

郭图站在不远处,抬头看着远处,神情有些萧索。

逢纪、荀谌都没有跟来。荀谌回了家乡颍阴,逢纪说是去访友,具体访谁,不得而知。

袁绍知道这些,却没有问。

韩馥死后,荀谌就与他貌合神离。之所以跟着他回豫州,不过是天子不肯轻易接纳他。只是以荀氏的影响力,荀谌重新入仕是迟早的事,自然没必要一直跟着他。

逢纪也差不多,没有去路的只有郭图。

郭图曾遭天子折辱,不想再受委屈,所以跟着他来了汝南。虽然袁绍已经知道是郭图不经他同意,亲笔写了请罪疏,袁绍还是原谅了他。

事到如今,还有谁是不可原谅的呢。

真要计较起来,只怕连亲儿子袁谭都靠不住。

见袁绍闭目养神,袁谭蹑手蹑脚地走到郭图身边,使了个眼色,一起走到几十步开外。

“马上就到了。”袁谭轻声说道,神情不安。

郭图嗯了一声。

“会不会有意外?”袁谭又道,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帷幕。“阿翁病成这样,怕是受不住羞辱。”

郭图咂了咂嘴。“不会,我已经安排好了,不会惊动别人的。他现在应该不想见人,否则也不会留在亭外吹风了。”

袁谭眼神闪了闪,没吭声。

他也想到了袁绍不肯进亭的原因,只是没像郭图说得这么直白。

这一路走来,他们刻意与外人保持距离,就是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以免刺激袁绍。

袁绍大概也清楚这一点,非常配合,极其低调。就像当年弃官奔丧,生怕被许劭批评,进汝南之前就遣散随从游侠一样。

郭图提前派人购置了一座偏僻的宅子,就在城外的袁氏茔附近。他们不用进城,可以直接入住,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有骑士从远处驰来,远远地就下了马,将坐骑系在道旁的树上,快步赶到郭图面前,躬身一拜。

“郭君,大事不好。”

“怎么了?”郭图眉头一跳,语气有些惶急。

“袁术派人回乡,说是收回成命,同意袁公重归袁氏宗族。”

郭图大喜,与袁谭交换了一个眼神,异口同声的说道:“这是好事啊。”

骑士脸上却看不出一点喜色,反倒极其尴尬。

郭图迅速冷静下来。“还有什么事?”

“他……”骑士咽了一口唾沫。“他让人刻了一块碑,就在文开公(袁成)的墓旁。”

郭图的脸色顿时煞白,随即又涨得通红。

不用骑士再说,他也猜得到了。

不用说,那块碑上肯定就是他代袁绍写的请罪疏。

第846章 鲜克有终

“当初就应该杀了他!”郭图一甩袖子,咬牙切齿地说道。

袁谭的神情也变得极为尴尬。

这不仅是因为他和袁术的关系,更是因为袁术这么搞会毁了他的前程。

一旦袁绍被气死,他至少要守丧三年。

三年之后,冀州早就平定了,他到哪儿去找立功的机会?

这叔叔果然是疯的。四十几岁的人了,还这么不可理喻。

袁谭心中恼怒,却无计可施,只能向郭图问计。

郭图无计,只能建议不让袁绍知道,直接去购置的小院,就当没这件事发生。

反正石碑没长脚,不会自己找上门。

休息几日,等袁绍身体略好,袁谭就立刻起身,应该能赶得上冀州的战事。

袁谭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这个办法可行。

郭图赶走了骑士,同时命令他们不要再报类似的消息,以免引起袁绍猜疑。

骑士领命而去,郭图与袁谭又商量了一些细节,转身回到袁绍面前。

“走吧。”闭目养神的袁绍缓缓睁开眼睛,轻声说道。

见袁绍神情无异,袁谭心中窃喜,应了一声,将袁绍抱回车上,又命人收起案几帷幕,重新起程。

马车缓缓前行。

经过汝水支流,即将赶往小院时,袁绍突然敲响车壁,叫来袁谭,吩咐道:“去祖茔。”

袁谭顿时变了脸色。“阿翁……”

袁绍眉头微皱。“我已经从洛阳躲到了汝阳,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袁谭面色一僵,正要说话,郭图扯了扯他的袖子,转头对车夫说道:“去袁氏祖茔。”

车夫吆喝着,调转马头,向袁氏祖茔驶去。

袁绍没有关上车窗,他倚在车壁上,看着从车窗前掠过的风景,神情出奇的平静。

上一次回汝阳的情景历历在目,形势却已经截然不同。

那时候的他意气风发,一呼百应,山东士大夫唯他马首是瞻。回汝阳时兵强马壮,前来迎接的人成千上万。

现在,他已是落架的凤鸟,孤苦伶仃。随从寥寥,迎接的人更是一个也没有。

他又想起了袁氏老宅门阙上的乌鸦,嘴角不禁挑起一抹自嘲的浅笑。

瞻乌爰止,于谁之屋。

就知道这些名士说话不靠谱啊。

——

新立的石碑很显眼,袁绍还没下车就看见了。

看守祖茔的袁氏族人没有阻拦,也没有上前行礼,只是远远地看着,眼中带着一丝怜悯。

他认识袁绍。

二十多年前,袁绍开始服母丧时,他就开始看守祖茔。袁绍的一举一动,有什么人来拜访,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包括上次袁绍率军南下中原,回汝阳扫墓,却被袁术以家主之名开除宗籍时的失态。

他看着袁绍蛰伏养名,看着袁绍名扬天下,又看着袁绍身败名裂。

看着袁绍走来,他拱手双手,身体微躬,颌首致意。

正如袁绍当年服丧养名时一样。

袁绍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又缓缓走了过去。

来到高大的石碑前,袁绍挣脱了袁谭的手,一手扶着墓碑,一手抬起,遮住阳光。

冬日的阳光倾泻下来,照在石碑上,让每一个字看起来都是那么刺眼,他不得不用手遮着一些。

墓刻得很好,石料细腻坚实。书法上佳,刻工也很精细。一笔一画,仿佛是直接写上去的,气势生动。

“臣本纨绔,生于钟鼎之家,长于妇人之手。少不识耕种之苦、稼穑之累。长而读书,追慕前贤,羡其名高,以济世为念……”

袁绍轻声吟哦着,不禁笑了一声。

“公则,公路没有说错,这是你的文章。”

郭图站在一旁,脸色酱红。

来到碑前,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袁术还真是做事做绝,直接将他的名字刻在了上面。袁绍显然也看到了,当然也可能是早就猜到了。但看到文章之前,他一直没提过。

这块碑树在这里,袁绍固然身败名裂,他也脱不了干系。

袁绍接着读了下去,一桩桩,一件件,写在碑上,浮现在眼前。

郭图写得很克制,并没有将他做过的事都写出来,但每一个字都是抽在他身上的鞭子,都在揭开他盛名下不堪的虚伪,让他体无完肤。

虽然用手遮着阳光,袁绍还是泪流满面。

他没能读完碑文,眼前便一片漆黑,天旋地转,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溅在碑上,染红了新刻的字。

袁谭大惊,连忙扑过来,抱住袁绍。

袁绍勉力站起,用力推开袁谭,大声嘶吼道:“苍天,既然汉家天命未绝,又何必降谶纬乱世,误我害我?既然无意眷顾,又何必使我承宗族之命,天下之望?”

他泪如雨下,状若癫狂。头上的幅巾滑落,花白而稀疏的头发散开,衣服也敞开了,露出干瘪的胸膛。

他指天喝地,不停地嘶吼着,痛骂着,血从嘴角飞洒出来,溅得到处都是。他的声音含糊不清,语气却越发激烈,仿佛面对生死仇敌,不死不休。

袁谭惊惶失措,郭图面色煞白,一动不动。

他随袁绍日久,从袁绍那吐字不清的喝斥中听出了几个熟悉的字眼。

名士,党人,天命,袁氏。

误我,误我。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里面偏偏没有朝廷,没有天子。

是因为我的文章里没提到朝廷,没提到天子吗?

可是我的文章里也没提天命,没提袁氏啊。

就在郭图疑惑不解的时候,袁绍突然大叫一声,弯下腰,向石碑猛冲过去。

“呯!”一声闷响,袁绍撞在了石碑上,鲜血迸溅。

袁谭大惊失色,扑了过去,将袁绍抱在怀中。

袁绍的额头撞开了个大口子,鲜血从里面涌了出来,染红了袁绍的脸,又染红了袁谭的手。

“阿翁——”袁谭惊叫,泪流满面。

“显思,远离党人。”袁绍的情绪忽然变得极为冷静,声音也变得清晰。他一把抓住袁谭的手,两眼瞪得溜圆,死死的盯着袁谭的眼睛。“记住,他们……成事不足,败事……有……”

袁谭愕然,看着袁绍眼中的神采迅速散去,看着袁绍的头无力的垂下,一双无神的眼睛,不甘地看着苍天。

“郭公,郭公……”袁谭连声喝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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