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道天下 第436章

作者:庄不周

刘协收回思绪,打量着荀彧。“如何才能治本?”

“轻徭薄赋,以工商富民。”

刘协来了兴趣,向前挪了挪,示意荀彧说得详细一些。

荀彧给刘协算了一笔账。

轻徭薄赋是老生常谈,很多人都说过,不能说没用,但用处有限。

毕竟宫里宫外、朝堂地方有那么多官吏要养活,必要的开支难以减免。更可怕的是战争的消耗巨大,一旦遇到规模大一些的战争,正常的赋税无法满足消耗,就只能加徭增税。

本朝年景最好的时候,一年的总赋税是八十亿。刨去地方开支,上交朝廷的四十亿。发完相关官员的俸禄,最后还能剩二十亿结余。

二十亿看起来不少,但开支也大,比如赈灾,比如战争。

而这两者又常常是联系在一起的。

所以风调雨顺的时候,日子还过得不错。一旦出现灾情,而朝廷又赈济不及时,就有可能形成叛乱。有叛乱就要出兵平叛,战争接踵而来。战争打乱了秩序,导致赋税降低,又会激起更多的民变。

所以这是一个死结,基本是无解的。

这时候,就必须加上第二条:以工商富民。

以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这是人人皆知的道理。

创造机会,让百姓有更多的机会致富,就算遇到灾情,也不至于一下子赤贫,不得不卖田卖房,直至铤而走险,朝廷的压力就会大减。从另一方面来说,百姓富了,朝廷的赋税也增加,赈灾的能力也会提高。

压力小了,能力大了,社会自然更稳定。

所以,度田只能治标,富民才能治本。

“陛下减省宫室,是节流,鼓励工商,是开源。两者并举,王道必兴。至于度田,反倒不必急于一时。多则二十年,少则十年,工商兴,则田不度自平。”荀彧躬身再拜,言语恳切。“臣愿陛下多些耐心,垂拱以待王道。若陛下以为臣言可采,臣愿书于简帛,公布天下。”

刘协反复考虑了一阵,点了点头。

虽然他不完全赞同荀彧的意见,但他对荀彧的态度很满意。荀彧的想法也许和他不一致,但荀彧在努力地向前走。

这正是他对荀彧的期望。

一步到位是不现实的,只要他能主动地向前走,总有成功的机会。

“既是论讲,自然是各抒己见,本不必与朝廷意见一致。”刘协缓和了语气。“论讲之初,我就说过,这次不由朝廷定正误,而是由天下人论是非,由后来者评高下。纵使朝廷有不同意见,也不会强人所难,而是公平论争。”

荀彧笑道:“陛下胸怀广阔,臣自然是敬佩的。只是臣身受重任,不得不慎言慎行。”

刘协也笑了,淡淡说道:“令尹为朝廷着想当然是好事,但该发声的时候还是要发声。要不然,会有人以为令尹恋栈,明哲保身,有所腹诽而不宣诸于口。”

荀彧神情一变,有点尴尬。“陛下所言甚是,倒是臣失误了。”

刘协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又重新拉回了主题。“对朝廷将取冀州,令尹可有高见教我?”

“不敢。”荀彧说道:“陛下用兵如神,自有章法,不必臣置喙。臣但尽力为陛下筹措粮草,不负陛下所托。”

“一点意见也没有?”

“要说意见,臣倒是有八个字,敢请陛下斟酌。”

“哪八个字?”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荀彧解释道:“田丰刚正,审配专权,都是宁折不弯之辈。这是冀州人的可贵之处,亦是冀州人的难治之处。陛下若能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则冀州将为陛下肱股。若陛下一意以力服之,如秦之灭赵,则冀州将为陛下心腹之患。”

第807章 所见略同

荀彧为刘协详细解说了韩馥、袁绍对待冀州人的得失。

韩馥是颍川舞阳人,颍川四长之一的韩韶族子,故太仆韩融就是他的族兄。袁绍是汝南汝阳人,四世三公的袁氏后人。他们对待冀州人的态度几乎就是汝颍人对待冀州人的态度,甚至可以说是中原人对待冀州人的态度的典型。

他们的态度看似不同,实则相似,只是因为两人的实力悬殊,心态上有所不同。

韩馥是典型的名士,对冀州人充满偏见,也谈不上信任。他最后将冀州让给袁绍,就是这种心理的体现。

只是他没想到,他不信任的冀州人没把他怎么样,他信任的袁绍却要了他的命。

袁绍实力更强,也更自信,相信自己能够掌握冀州。所以他入主冀州之后大量起用冀州人,也在一定程度上赢得了冀州人的拥护。

但袁绍本质上和韩馥一样,并不信任冀州人。

他信任的还是汝颍人,如郭图、许攸等。

而且他高估了自己的号召力,低估了冀州人的自尊心。

当他企图剥夺冀州人的兵权,交给汝颍人时,双方的分歧就暴露出来,最后演变成汝颍人支持袁谭,冀州人支持袁熙的局面。

袁绍想用帝王术进行平衡,但是很显然,他的手段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高明,最后冀州人夺取了控制权,而汝颍人也拥立袁谭,软禁了袁绍。

这里面有一个根本原因,就是汝颍人空有智谋,却没有足够的兵力。

袁谭麾下的将士大多来自于汝颍人的部曲,再加上一些慕名而来的游侠,不足以与审配等人拥有的冀州兵抗衡,所以落了下风。

帝王术的前提是双方实力相近,没有一方可以独大,才有平衡的空间。如果实力过于悬殊,这平衡是无法施展的。

但这个问题对天子并不存在。

天子手握并凉精锐,还可以调集山东州郡的精锐参战,实力远在冀州之上,并且对冀州形成了合围之势。以田丰、审配的见识,不可能看不出这一点,他们能做的只是据城而守,拼消耗,比耐心,绝不敢正面迎战。

十几万大军顿兵坚城之下,消耗是非常惊人的。天下刚刚太平,山东虚弱,一旦战事胶着,人心必然浮动。

到了那时候,田丰、审配就有了讨价还价的机会。

比如说,要求朝廷推延甚至取消度田。

这不仅是为冀州谋利,更是为天下士大夫谋利,很可能得到山东州郡的支持。就算没人敢直接支持,暗地里消极怠战也是有可能的。

真到了那一步,天子可用的兵力就有限了,说不定还要防着山东州郡兵临阵倒戈。

要想避免走到这一步,天子应该改变战法,化解田丰、审配的希望,让他们无力可借。

比如下诏明示,不会强行度田,又或者引冀州人入朝,增强冀州人在朝堂上的声音,以示朝廷善意。

天子不仅有这样的基础,而且已经这么做。

孝灵帝出于河间,灵思皇后出于赵国,天子身上流着冀州的血。

赵云、夏侯兰等入仕,成为天子近臣,更是明例。

如果能从冀州选几个世家女子入宫,还有谁会相信朝廷排斥冀州人,谁会觉得天子所率大军与秦军一样?

到时候,只怕田丰、审配也会主动请降。

荀彧最后做出总结。“所以,城要围,但不必急攻,以当攻心为先。”

刘协没说话。

荀彧的方法不能说不好,但……太软弱。

这未必是荀彧有意为之,而是一种集体潜意识。

读书人嘛,习惯地想要以德服人,习惯地想避免武力,也习惯地鄙视所谓的雄主。

因为雄主往往意味着君权强而臣权弱,与儒家的理想背道而辞。

但是他却认为,治理这么大一个国家,一心想着以德服人是不行的,该强硬的时候一定要强硬。

没能借机清洗一下山东州郡已经留了隐患,不能再让冀州人心想事成,以为谁都可以和朝廷讨价还价。

但荀彧所言也有一定的道理。

攻城、攻心都要有,恩威并施,不可偏废。

之前甄宓也提过类似的意见。

示威,他有充足的准备。施恩,他准备不足,有必要予以重视,并加以补充。

两人谈了很久,有的意见一致,也有分歧,但总体而言,气氛融洽,双方都很满意。

刘协最后问了荀彧一个问题:如何处置袁绍?

荀彧想了想,反问了刘协一个问题。“陛下以为,袁绍该杀吗?”

刘协也不答反问。“令尹以为呢?”

“臣以为该杀,但时机已过。如果他和李傕一样,与陛下两军对垒,一决胜负,陛下大可像阵斩李傕一样杀了他,以明典刑。可是如今他已经称臣,称臣之后又无不臣之举,陛下以什么理由杀他?”

刘协沉吟不语。

他也在想这件事。

不杀袁绍,意难平。杀袁绍,理难平。

如果称臣之后还是随时可能被杀,以后想称臣的人不敢称臣,已经称臣的人也会不安,互相猜忌,在所难免。

可是就这么放过袁绍,他又咽不下这口气。

董卓可恶,袁绍更可恶。

因为袁绍曾经怀疑他的血脉,说他不是先帝的子嗣,甚至想灭汉,鼎立新朝。

这怎么忍?

“陛下,袁绍已经是阶下之囚,生死系于陛下之手,杀与不杀,只在陛下一念之间。如果杀了他,陛下能一吐心中怨气,臣建议杀了他。如果不能,臣建议不必为他污了宝刀。留着他,或许比杀了他更有价值。”

“此话怎讲?”刘协斜睨着荀彧。

荀彧抚着胡须,微微一笑。“以臣对袁绍的了解,此刻的他只怕生不如死。之所以不死,一是担心死后无法见袁氏列祖列宗,二是怕疼,下不了手。”

“怕疼?”刘协觉得这个理由很有趣。

“袁绍虽是庶子,毕竟出于钟鼎之家,从小又过继到长房,衣食无忧,没吃过苦。这样的人看似无所畏惧,只是因为他有恃无恐,知道自己不会受到伤害。等他真的面对生死的时候,他可能比任何人都惜身。”

荀彧一声叹息。“据我所知,袁绍此生唯一的一次直面生死却没有后退,就是界桥之战时迎战公孙瓒。”

第808章 世道轮回

刘协和荀彧聊了很久,聊了很多。

唯独没有说起荀文倩。

荀彧是不是有意避嫌,刘协不清楚,但他是刻意不提荀文倩。

从个人情感而言,荀文倩最近的表现可以理解,毕竟还是初为人妻的少妇。可是从长远的稳定来看,荀文倩最近的表现很难让他满意。

这里面可能有荀文倩本人的原因,但更多的是他自己的原因。是他过于纵容荀文倩,给的自由过了火,让荀文倩有了原本不会有的想法。

在这方面,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更像是一个溺爱妻子的普通丈夫。

从现在开始,他要引以为戒,不能太感性。

皇宫也好,朝堂也罢,不是演偶像剧的地方。

虽然中间有一些争执和分歧,总的来说,这次会面还是善始善终。

荀彧在陕县住了一宿,次日一早就渡河返回河东。

刘协在陕县住了两天,视察了周边的防务,也起程东行,赶往洛阳。

队伍中多了五千人。左将军杨奉请求出征,得到刘协的同意后,充当了前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华阴之战后,杨奉一直驻守在弘农,这几年过得很安逸。练兵之暇读了些书,虽然还是半壶水,一知半解,可是比起之前那个有勇无谋的白波贼来说,已经有了明显的改变。

只要不开口说话,还是有点儒将样子的。

数日后,刘协进入河南境内。

抚军大将军韩遂亲自赶到郡界相迎。

事先看到了杨奉,韩遂知道天子这次出征规模很大,绝非自己所能掌控。他现在不敢奢望担任主将,只想有独立指挥的机会,态度异常恭顺。

见面之后,刘协先夸了韩遂几句。

秋汛防得好。辖区内没有出现大的险情,几处小决口也迅速被堵上了,基本没有造成损失。更重要的是军队协助郡县防汛,大大的改变了西凉军的残暴形象,对军民共处起到了良好的作用。

“韩卿,最近为你颂功的人可不少啊。”刘协笑盈盈地说道:“是不是你花钱请的?”

韩遂有点尴尬。

他的确花了钱,请人为他写诗作赋,歌功颂德,而且也起到了不错的效果。不久前,太尉府发文嘉奖他秋汛的功劳,用词比他平定宋建时还要高一个等级,因此受到嘉奖的部下也多,让他既高兴又后悔。

高兴的是钱没白花,起到了应有的作用,后悔的是这些人说得太夸张了。万一天子追问起来,恐怕要弄巧成拙。

天子是个聪明人,也知道他的习气。当年在平叛图卷上题的四句诗就像一块无形的巨石,这些年一直压在他的心头。

“陛下,臣只是为宣扬陛下旨意,使天下百姓皆知陛下之仁,本不是为私誉……”

刘协哈哈一笑,拍拍韩遂的手臂。“朕为元首,卿为肱股,本是一体,又怎么分得清楚。你保境安民,百姓称颂,就是朝廷爱民之心的体现。他们夸你,就是夸朕嘛。卿不负朕所托,甚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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