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道天下 第413章

作者:庄不周

荀文倩翻身坐起。“陛下,臣妾最近译了一篇文章,你愿意看一眼,帮我挑挑错吗?”

“可以啊。什么文章?谁写的?”

“一个希腊哲人,与圣人大约同时,叫阿里斯托卡洛斯。唉,这西域人的名字就是麻烦。不过他的文章很有意思,有点像名家的白马非马论,看似胡说,却又有些道理。我拿捏不定,一直没敢送出去。”

第764章 有备无患

“你还研习名家?”刘协大为好奇。

“不敢说研习,闲来听听而已。原本也不甚了解,看到西域哲人的怪论之后,我觉得与名家有相似之处,就找来读了读,觉得还有些道理。”

“就你一个人?”

“呃……”荀文倩有些迟疑,怯怯地看着刘协。

刘协鼓励她们读书,但刘协注重实深,对这些近乎狡辩的学说没什么兴趣。

“德不孤,必有邻。学问学问,有学有问,互相切磋,才能有提升。尤其是名家,如果一个人研习,很容易钻牛角尖的。”

荀文倩放了心。“皇后也看了一些,但她性不喜辩,不是很在意。”

“拿来我看。”刘协坐了起来。

荀文倩心中欢喜,起身下床,从一旁的书案上翻出几页纸,又迅速钻回蚊帐中。起坐之间,衣襟开阖,青春闪现,刘协顿时有些后悔。

这大好时光,讨论什么名家嘛。

应该讨论人生与生人。

刘协接过荀文倩的译文,看了几行,便觉得有些眼熟,觉得这阿里斯托卡洛斯应该是他知道的一个人,这篇文章也是一篇名篇,但他对西方哲学的了解有限,一时半会就是想不起是谁。

这篇文章讨论的是公义与私利,具体来说,就是个人与集体的关系,各有妙论,还是很精采的,与当前的形势也有互通之处。

“这种学术,我也不是很了解,又不懂西域文字,怕是给不了你太多意见。你不妨将这篇译文发到邸报上,让更多的人来讨论。”

“那还是算了吧。”荀文倩连连摇头。“臣妾读这些只是为了消遣,并不想与人争论。再者,邸报上吵得热闹,臣妾这点东西哪敢献丑。只是陛下有兴趣,才请陛下指点一二。”

“我不赞同你这个意见。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设立同文馆,翻译西域学说,就是要汲取西域的学术精华,为我所用。这篇文章有值得探讨的价值,不比太学诸儒的文章差。”

“陛下真的这么认为?”

“当然。”

荀文倩想了想,还是摇摇头。“算了,邸报能发的文章有限,好多人都等着呢,臣妾若是去了,岂不是抢了别人的机会。”

刘协没有再说。

他也清楚这个问题。许靖三人的文章发表之后,引起了激烈的争论,而这种形式也让很多人觉得新鲜,讨论的话题已经从度田发展到学术细节,好多人都想在上面发文章。

当然,不排除有人故意这么做,减少对度田的讨论。

但邸报容易有限,的确也是个事实。一份邸报最多只能发三千字,也就是三篇文章的容量。如果某一篇文章长了些,只能发两篇。

增加容量是个办法,但成本也会跟着增加,对保存也不太方便。

以书坊现有的人力、物力,能做到每天三千字的正常发行,已经很不容易了。

“那你先译,等论讲结束再结集印行。”刘协拍拍荀文倩的手。“反正以后同文馆也是要建书坊的,你可以将这部书列入待印名单。”

“那臣妾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荀文倩喜滋滋地收好文章。“陛下,等同文馆的书坊建起来,臣妾能不能常去看看?”

“你也想去做事?”

“嗯,臣妾不如董宛、宋都两位贵人手巧,做点杂事还是可以的。”

刘协笑了起来。“那你明天就去太学的书坊见习吧。如果可以,将来由来你主持同文馆的书坊。”

“臣妾可不敢有些野望。”

“有什么不敢的。”刘协将荀文倩搂在怀中。“你的能量,超乎你的想象。千万不要妄自菲薄,大胆去试。”

“谢陛下。”荀文倩喜不自胜,忘情地在刘协脸上亲了一下。

“这么敷衍?”刘协斜睨了荀文倩一眼。

荀文倩面红耳赤,缩在刘协怀中,低声说道:“唯陛下之命是从。”

——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祢衡便起身洗漱。

吃完早餐后,他便与庞柔一起赶往司徒府。

汉阳郡的上计大概是最早的,司徒府都没心理准备,负责接待的司徒长史杜畿打量了祢衡半晌,怀疑他们是来找事的。

“汉阳秋收已经完成了?”杜畿翻看着上计簿。

“汉阳采取的是定额制,毋须等到八月,就可以知道今年的收成。根据目前了解的情况来看,今年的收成只会比预期的好,预定的任务可以轻松完成,该给朝廷的赋税不会差一粒麦子,一张羊皮。”

杜畿笑了笑。“杨府君很有底气啊。尽管如此,那秋收之后再上计,不也是更有把握一些吗?”

“有特殊情况,不得不提前。”

“什么特殊情况?”

“郡中百姓听说关东度田受阻,深感不解。提前上计,使朝廷知汉阳虚实,可以随时征发。”

杜畿的眼角抽了抽,沉下了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朝廷什么时候说要征发士卒了?何人如此大胆,竟敢造谣生事,妄议朝政?”

“长史误会了。”祢衡淡淡地说道:“我只是说汉阳随时可以征发,并没有说朝廷要征发。有备无患而已,难道这也是坏事?看来长史没去过凉州。凉州近羌胡,羌胡来打劫,可不会提前通知,进入七月就要准备秋防,能战之士随时待命。”

杜畿被祢衡堵了一句,倒不好发作。

“要见杨公么?我可以为你通报。”

“暂时不需要。”祢衡取出一封杨修的家书,递给杜畿,请杜畿代为转交,随即准备离开。

“你这么急?要去哪儿?”

祢衡扬扬手,大声说道:“去太学,教训教训那些蠢物。”

杜畿无语。

也只有祢衡这等狂生,才敢说出这样的狂话。

他看了看手中的书信和上计簿,转身进了后堂。

杨彪正在练习五禽戏,见杜畿走进来,缓缓收式。“刚才是祢衡么?”

杜畿笑笑。“杨公自从练了这五禽戏后,越发耳聪目明了,百岁可期。”

杨彪哼了一声。“这还用耳聪目明吗?他的声音那么大,那么狂,司徒府外都能听得到。这是什么?”

“公子的家书,以及汉阳郡的上计簿。”

“上计簿?”杨彪愣了一下,取过上计簿。“这么早?”

“是的,说是有备无患。”杜畿将祢衡的话简单的复述了一遍。

杨彪眉头紧皱,咂了咂嘴,摇头叹息。“这些小子,在凉州待久了,蛮得很。”

第765章 士别三日

孔融靠在案上,一手端着牛奶,一手拿着散发着油墨香的邸报,一边喝一边看。

案上的盘子里有薄薄的羊肉,有酥脆的胡饼,还有一颗鸡子。

一个侍妾跪坐在一旁,剥好鸡子,递到孔融嘴边。孔融歪着头,将鸡子含在口中,又吸了吸鼻子。

“好香,用的什么粉?”

侍妾娇羞地笑道:“祭酒赏的堕林粉。”

孔融恍然,满意地点点头。“不愧是益州名粉,香而不腻,诚为上品。你若是喜欢,我托人从益州采买一些。”

“谢祭酒。”

孔融大笑,凑到侍妾娇嫩的面庞上,深吸了一口气。

“老贼,几月不见,你竟堕落如斯?”祢衡大步走了进来,正好看到这一幕,当即瞠目大喝。

孔融抬头一见,又惊又喜,放下邸报和牛奶,挺身而起。

“正平,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没事先通知一声,我好去接你。”

“通知你,还能看到你这老不羞的真面目吗?”祢衡扬了扬手中的塵尾,瞅了一眼花容失色的侍妾,随即看到了她微隆的小腹。“你一把年纪了,还如此不知节制,是嫌死得慢了?”

“嘿嘿。”孔融也不生气,一边拉着祢衡入座,一边命人准备早餐。手摸到祢衡的手臂,他不禁惊讶,用力捏了两下。“正平,汉阳的水土如此养人吗?你竟如此强壮,简直是赳赳武夫。”

“你想知道,去汉阳住几个月不就知道了。”祢衡低头看了一眼案上的食物,不禁皱眉。“朝廷钱粮如此紧张,官员俸禄都不能全额发放,你竟如此奢侈?你还真是……”

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孔融的脸上有些挂不住。“正平,你不会是在汉阳受了苦,回来找我出气吧?我这可是自己的俸禄,问心无愧。”

“不知道北海死于黄巾之乱的百姓和将士会不会这么想。”

孔融的脸顿时涨得得通红。

“你满腹经纶,五经贯通,却连一郡都治理不好,可见这学问华而不实。以华而不实的学问为太学祭酒,你不仅误人子弟,还辜负了朝廷的俸禄,安能问心无愧?”

孔融眯起了眼睛。“看来正平汉阳一行,是修成了正果,以后要凭胸中所学安邦定国,报效朝廷了。不知你回来之后,有没有先见过天子。见到你,天子一定很满意。”

“还行。”

“什么?”

“我昨天到长安,晚上就进宫见了天子,与天子谈到半夜。天子虽说不是非常满意,却也觉得朽木可雕,非冥顽不灵之辈。”

“你见过天子了?”孔融顾不上生气,连忙拉着祢衡入座,催他快说。

祢衡将他与天子见面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孔融耐心的听完,抚着胡须,沉吟半晌。“这么说,正平汉阳之行,所得不过‘深根固本’四字?”

祢衡郑重地点点头。“这四个字虽简单,却是正道,从之者荣,逆之者枯。山东士大夫妄图以螳臂当车,将来只会被碾为齑粉,绝无幸免之理。”

“有这么严重?”孔融将信将疑。

“易于秦灭六国。”

“这可不是什么好例子。”孔融笑道:“你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在别人面前说,难何不会有人告发你引喻不当。”

“我在天子面前也这么说。”

孔融一愣,随即又问道:“天子如何说?”

祢衡斜睨着孔融,嘴角轻挑。“天子说,腐儒只会空言道德,言必称暴秦,却不知道秦灭六国自有其必然之理。”

“……”孔融无语,恼羞成怒,却又无从发作。

他与祢衡相处多年,知道祢衡是什么脾气。真要吵起来,祢衡可不会给他留面子。

“这么说,三家分晋也是势在必然?”

祢衡没有回答,取过案上的邸报读了起来。

孔融虽然年纪不小了,但他是个聪明人,有举一反三的能力。以前迂腐,是没人给他点破其中关窍,如今他以亲自经历证明了这一点,孔融很容易想通其他的道理。

他只是不肯承认而已。

从他的语气就可以知道,这只是最后的挣扎。

祢衡迅速看完邸报,啧了啧嘴,眉心紧皱。“朝廷费了如此多的心血办邸报,是为了研讨度田之事,怎么这几篇文章不是训诂,就是考证虚无之事?周武王伐纣早一年晚一年,有什么影响?”

“怎么没影响?”孔融忍不住反驳道:“武王伐纣,岁在鹑火,月在天驷,日在析木之津,晨在斗柄,星在天,乃是周奉天命之象。若是早一年,或者晚一年,还能应天命吗?”

祢衡嗤之以鼻。

孔融又道:“你别不以为然,天子华阴之战前,不是也有赤气贯紫宫?”

祢衡摆摆手。“就算有,也只是巧合而已,不足为训。在我看来,与其说武王灭商是天命,不如说是地利、人和。”

“怎么说?”

“周能克商,一是因为周据关中,有地利可用,又和羌蛮,有巴蜀蛮夷为之前驱。而商据朝歌,不知防守上游,却不断用兵东夷,便是必败之局。”

祢衡笑笑。“如今袁绍据邺城,不敢西进,只敢在中原耀兵,与纣王何异?”

孔融吸了一口气,有些牙疼。

祢衡又道:“周据关中而灭商,秦据关中而灭六国,高皇帝据关中而灭项籍,这都是地利所致。据以地利,继以人和,便立于不败之地,天命在此在彼,又有什么关系?夫子生于鲁,孟子生于邹,荀子生于赵,董仲舒生于广川,儒家诸贤皆生于山东,山东可谓天命所在。可是有史以来,何尝有山东一统天下的?”

孔融按捺不住,眼睛一瞪。“你别忘了,高皇帝便是山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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