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道天下 第405章

作者:庄不周

黄猗哑然失笑。

任峻一边看文章,一边说道:“子美,你这次是去睢阳吗?”

“是啊。”

“能不能请你夫人高抬贵手,赶紧将我陈留郡定购的教材发过来?我各县的县学等教材等了快半年了,连张纸都没看到。”他抖了抖手里的文章。“都是书坊,为何长安的书坊能这么快?”

“我们也在疑惑这个问题。”黄猗笑道:“放心吧,我帮你催一下。只要不是求精装书,其他的都好办。”

“精装书我就不想了,买来也是摆在案头做样子。”任峻笑了一声:“不过你别在驿舍多停留,否则被人盯上了,你就走不了。”

黄猗大笑。

说笑间,任峻看完了三篇文章,眉头微皱,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

“这真是许文休等人所作?”

黄猗也收起了笑容。“其他两人,我不太清楚,但来敬达应该不假,这是他的行文风格。”

袁敏也迅速看了一遍文章,同样疑惑不已。“如此激烈的反对度田,天子为何还要印行?这不是壮那些人的声势么?”

“这只是开始,以后会有不同意见的文章,互相争鸣。考虑到行程,关中受的影响最大,三河次之,其次就是陈留、颍川了。伯达,陈留在关东、洛阳之间,冲突会比较激烈,你要做好准备。争鸣是好事,如果有人从中煽动,那就有麻烦了。”

任峻点点头,想了一会儿。“你把这篇文章留给我吧,我先在工地上讲一讲,看看百姓们的反应再说。”

黄猗一口答应。

他特地来见任峻,就是想提醒任峻早做准备,避免到时候措手不及。

陈留是大郡,世家很多,当初曹操施行屯田时,陈留的反对力量就非常大。边让嘲讽曹操的原因之一就是反对屯田,说曹操是巧立名目,横征暴敛,要做无本生意。

曹操杀了边让,结果却导致兖州反叛,险些连命都丢了。

如今任峻主政陈留,在抚军大将军韩遂的大军镇着,才尝试着展开屯田,恢复生产,却一句也不敢提度田的事。

这些文章一出,陈留世家必然会有反应。如果只是口头上反对,那还好说,万一诉诸武力,相临的几个郡都会受到影响。

韩遂让黄猗赶往睢阳,也有做好应变准备的意思。

只不过韩遂是希望关东出事,黄猗却要尽可能避免出事。关东乱了,对想立战功的韩遂和并凉将士是机会,对关东却未必是好事。

黄猗是军中长史,他清楚现在的将士教化是什么水准,离王者之师的标准还有一段距离。一旦开战,很可能前功前尽。

尤其是在这种激忿的状态下。

天下易动难安,兵是凶器,能不动,最好还是不要动。

与任峻、袁敏取得一致意见后,黄猗在工地上胡乱几口饭,就接着赶路。

次日傍晚,他披着落日余晖,走进了睢阳城,走进了印坊。

印坊里很热闹,一群人正围在一起讨论着什么。黄猗走了过去,一眼看到人群中的袁权手上拿的文章,正是他要送来的那一份。

“这日期是不是有问题?”一个老匠师说道:“这么多字,刻版就要刻上好几天,就算用分版术,没个三天也刻不好。可是看这日期,简直是随写随印,都没过夜。”

“没错,这日期十有八九是假的。”旁边的人附和道。

黄猗听得清楚,咳嗽一声。“那朝廷冒着失信于人的代价,争这几天的时间,又有什么意义呢?”

众人回头一看,认识黄猗的人都笑了起来。

老匠师挥挥手,大声说道:“散了,散了,明天再说。”

第749章 以身说法

匠师们会心而笑,不等袁权说话,便纷纷散去。

“看来他们已经认可你了。”袁权眼神轻柔,嘴角带笑。

“是么?”黄猗笑道:“这可比登龙门难多了。”

袁权摆摆手,示意随从收拾场地,引着黄猗出了印坊。“这次要待几天?”

“可能要住一阵子。我先来和你通个气,待会儿去见程公。”

袁权转头看着黄猗,脸上笑容渐淡。“要开战么?”

“有备无患。”

袁权若有所思,没有再问。引着黄猗进了门,命人取水来,让黄猗洗漱,又取来干净的衣服,让黄猗换上。

趁这个机会,黄猗将来意说了一遍。邸报已经到了袁权手中,他解释起来也就轻松多了。

袁权静静地听完,一声叹声。“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抚军大将军入朝无望,这战场立功之心更炽,怕是难以避免。一旦开战,这刚刚恢复的形势只怕又会毁于一旦。”

“所以要尽力避免。”黄猗换好衣服,坐在一旁,又道:“长安论讲在即,他应该不会主动挑事。天子以贾文和出任太尉,或许便有镇制他的心思。依我看,天子也不想动武。”

袁权点点头,转身又取来一套《说文解字》。

“见程公之前,先去见毛孝先(毛玠),将这套书送给他。他为人清廉公正,我也不好主动送,怕他避嫌。你就说是方便他读古籍吧,他对汲县出的那些简牍很上心,据他夫人说,经常读到深夜。”

黄猗眨眨眼睛,想了想,点头答应。

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黄猗拿起书,出了门。

——

毛玠是陈留人,在睢阳没有住宅,就在太守府旁租了一个只有一进的小院。

小院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黄猗进门的时候,毛玠正在院中散步,东厨传出洗碗的声音,毛玠的夫人正与一个婢女说着什么,好像是说剩饭不能倒了,留到明天早上煮粥什么的。

黄猗在门口站住,伸手敲了敲门。

毛玠抬头,一边眯着眼睛打量黄猗,一边走了过来。直到黄猗面前五步,才认出是谁。

“黄子美?”

黄猗走了过去,拱手行礼。“这才数月不见,就不认识我了?”

毛玠苦笑着摆摆手。“最近读书较多,伤了目力,十步之外就分不清人脸了。你不是在洛阳么,怎么突然来了睢阳,莫非出了什么事?”

“天下太平,能有什么事?”黄猗举起手中的书。“听说足下最近在研究古籍,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毛玠接过,看了一眼,随即说道:“这是尊夫人的意思?”

“是的,她本来想亲自送来,又怕你不收,所以才让我走一趟。我赳赳武夫,又在军中久了,脾气不太好。你要是驳了我的面子,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毛玠哭笑不得,忍不住笑骂道:“你倒是越来越像一个人,连送礼都送得这么蛮横。罢了,我也正好需要这部书,就厚颜收下,将来有机会再还人情吧。”

“哈哈,这才对嘛。对了,孝先如此用功,是想去长安论讲吗?”

毛玠脸上笑容一淡,摇头不语。他引着黄猗到堂上就坐,他的妻子听到声音,奉上茶来,有些不安的问黄猗有没有吃晚饭。

黄猗摆摆手,表示自己待会儿还要去见太守程昱,不用这么费事。

“这么急?”毛玠问道。

“倒也不算急,只是担心程公事多,明天未必还能见到他。”黄猗说着,从怀中掏出邸报,送到毛玠面前。

毛玠不敢怠慢,命妻子掌灯,凑近细看。他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脸色也变得越来越凝重。

看完邸报,毛玠抚着颌下修剪得整齐的胡须,一声叹息。

“我今天算是明白何子当年的无奈了。儒门同室操戈,不死不休。今文、古文之争尚未分胜负,孔孟之间又斗了起来。”

黄猗倒是不以为然。“学术之争,不足为惧。若是有人借学术之争生乱,那才是麻烦。孝先兄,你是陈留人,陈留的情况你也清楚。当此动乱之机,你可不能坐视不问。”

毛玠眼神一闪,盯着黄猗打量了良久。

“我怎么问?”

“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毛玠一时疑惑,不解地看着黄猗。

黄猗笑笑,解释了一下。

眼下最有可能导致冲突的就是对度田的态度。陈留大族多,反对度田的人也很多。如果让他们聚在一起,难免生事。

黄猗希望毛玠能够出面,邀请最有影响力的几个人去长安,参加论讲。

有意见,可以公开发表,与天下贤良争个高下,甚至可以与天子当面对质,何必在陈留一郡搅风搞雨?

真要惹出事来,你以为驻扎在洛阳的大军会作壁上观?

韩遂就等着机会出兵呢。

黄猗没有和毛玠讲太多道理。他开门见山的表示,我奉韩遂之命赶到睢阳来,就是要协助程昱稳定梁国,甚至可以说得更直接一点,我就是来接管兵权的。

如果兖州乱了,出兵平叛几乎是必然的选择。

所以,你最好配合我,要吵去长安吵,不要窝里横。

面对毫不掩饰杀气的黄猗,毛玠很生气。

如果不是旧交,他会直接将黄猗赶出去,根本不给黄猗说话的机会。

但他也清楚,黄猗说得这么直接,是不希望他产生误判,以为朝廷不敢动武,韩遂不敢动武。

要说有人不想兖州生乱,黄猗无疑是其中之一。

否则他根本不需要这么费口舌。

“去长安就有用吗?”毛玠低下了头,摩挲着案上的《说文解字》,考虑自己是不是要放弃仕途,专心研究学问。

“不知道,但我觉得你就说出去走走,而不是躲进书斋。”黄猗放缓了语气,恳切地说道:“孝先兄,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是我的切身体会。也许你不赞成度田,不赞成朝廷的很多想法,但朝廷有心行王道,这是毋庸置疑的。与其在书斋里长吁短叹,不如出去走一走,看一看,或许你的想法会有大不同。”

毛玠的妻子走上堂来,在毛玠身边坐定,轻声说道:“夫君,妾以为君侯所言有理。你去长安看一看,了解天子的想法,然后再决定是否赞同也不迟。道听途说,难免有所讹误,万一天子所行并非如此呢?”

毛玠转头看妻子,想了想,有些勉强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走一遭。”

第750章 公私兼顾

黄猗转身来到太守府。

程昱正在吃饭,看到黄猗,他也没起身,只是招了招手,让黄猗入座。案上已经摆好了餐具、酒食,酒还是温的。

黄猗也不客气,欣然入座。“还是程公了解我,知道我还没吃。”

程昱淡淡一笑,轻抚美髥。“你一进城就东奔西走,我估量着你应该来不及吃饭。若是来了再安排,难免耽误时间。”

黄猗一点也不意外。

他知道进入睢阳城的那一刻起,他的一举一动就逃不脱程昱的眼睛。

曹操推荐程昱坐镇睢阳,自然是看中了程昱有勇有谋。如果不是程昱年近六旬,不适宜远征,曹操一定会带着程昱去北疆。

“这么急,有大事?”

“程公应该收到朝廷最新的邸报了吧?对许文休三人的文章如何评价?”

程昱一手扶案,一手抚着胡须,淡淡一笑。“书生之见,不足为道。你去见了毛孝先,他如何说?”

“同室操戈,令人痛心。”

程昱愣了一下,随即放声大笑,笑声洪亮如钟,令人耳膜生疼。

黄猗伸出手指,掏了掏耳朵。

程昱笑了一阵,又道:“所以,他会作壁上观么?”

“他将随上计吏入朝,参加论讲。”

程昱点点头。“好,甚好。”他端起酒杯,说道:“为此事,我敬你一杯。后生可畏,当为同辈榜样。”

黄猗连忙双手举杯,口称不敢。

程昱为人刚猛,又自视甚高,一向难得夸人。今天给他这么高的评价,大乎他的意料,甚至有些受宠若惊。

两人喝了一杯酒,黄猗说起来意。

程昱静静地听着,几乎没说什么话,也看不出太多的情绪。

等黄猗说完,他问了一句:“抚军大将军麾下将士能读懂那些文章吗?”

“能认识大部分的字,有些典故还需要军中教习解释。不过也没关系,这也算是一个学习的过程,读个几篇就懂了。”

“天子深谋远虑,令人叹服。”程昱感慨地说道:“难怪曹侯一见倾心,愿为驱使。可惜我年纪大了,不能随曹侯征战北疆。子美,你破茧成蝶,鱼跃龙门,令人羡慕。我那两个小子若能有你一半出息,我就心满意足了。”

黄猗笑道:“程公过奖,我愧不敢当。不过说到令郎,我倒是有个建议。”

“入朝伴驾?”程昱摇摇头。“他们哪有那本事,就别去给我丢人了。”

“不是入朝伴驾,而是考讲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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