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道天下 第135章

作者:庄不周

秦亡以后,法家就沦为操作层面的技术,不再称为一门学问。即使是以律学传家,比如扶风杜氏、颍川郭氏,也是研究具体的律令,很少研究《商君书》这样的法家经典。

真正不断发展、不断变化的,就是儒家。

这其中的原因很复杂,但事实就是如此。

至少在汉唐时,儒家还是紧跟时代的。

只是路越走越偏,经常自己绊倒自己。

但儒家每次被绊倒,总能再爬起来。从汉唐经学,到宋明理学,最后还衍生出心学、朴学这种严重对立,互相看不起的新学。

到了二十一世纪,还有人推崇新儒书。

与时俱进,非儒家莫属。

“昨天的《党锢列传》是原本吗?”

蔡琰低下了头。“是否为原本,臣不敢说。这是臣从兰台收藏的典籍中找到的。后面是臣所附的跋语,大多是臣当年随先父流落江湖时的见闻。一并记上,供后世评说。”

“原来如此。”刘协点点头。“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非大智大勇者不敢为。”

蔡琰有些慌乱地连连摇手。“陛下谬赞,臣不敢当,不敢当。”

刘协笑而不语,出了一会儿神,叹息道:“勇者怯,无知者无畏。”

——

杨修回到军营,见杨彪坐在帐中独饮,不禁一怔。

杨彪被罢免了太尉,却还是九卿之一的大鸿胪,此刻应该住在大鸿胪寺的官署时才对,怎么会到他这儿来。

安邑逼仄,他没有自己的住处,只能住在城外的军营里。

“父亲何时来的?”

“晚餐前。”杨彪拈起一粒盐豆,扔进嘴里,嚼得咯嘣响。“天子赐食了?”

杨修点点头。想起天子那近乎寒酸的晚饭,他就想哭。

“不好吃?”杨彪斜眼看了过来。

杨修刚想点头,看了一眼杨彪跃跃欲试的手,又生生咽了回去。

“天子都吃得,我自然也吃得。”

杨彪嗯了一声,又拈起一粒豆。“说说你截留猗氏、解县粮赋的事。”

杨修一声叹息。看到杨彪,他就知道不会有好事,肯定是来兴师问罪的。

他随杨定率部赶往猗氏、解县,催讨粮赋,得手之后,先把二十名教师的俸禄发了两个月。

他这么做,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那些教师除了俸禄,没有其他的收入。新年将至,就算天子有赏赐,到他们手里也非常有限。他们也不是一个人,每个人身后都有妻儿,等着他们的俸禄糊口。

为了保证他们的积极性,杨修只能擅作主张。

如果将这些钱粮交到大司农或者少府手中,统一发放,估计每人最多发半个月的,熬不到明年正月结束。

听杨修说完,杨彪问了一句:“天子可曾问起?”

“臣还在路上就写了请罪奏疏。天子制可,说下不为例,没说其他的。”

杨彪眨眨了眼睛。“德祖,你说天子重教化,有何用意?”

杨修脱口而出。“还能有何用意,无非是聚人心,提振士气。使所有的将士都受圣人之教,知荣辱,做一个真正的士。”

“真正的士?”杨彪微怔。“那些庶民?”

“父亲,赤泉侯当初也只是一个骑士,并不高人一等。”

“啪!”

一声脆响,杨修下意识地捂住了脸。

“再说一遍试试。”杨彪圆睁双目,手臂高举。“你这不孝子孙,就是这么说赤泉侯的?”

杨修莫名火起,一跃而起。

他今天真是倒霉透顶,接连被人训斥、嘲讽,临了还挨了一巴掌。

“再说十遍也一样,赤泉侯就是骑士出身。《太史公书》里说得清楚,宗谱里也这么说,有何不可对人言?就连高皇帝起事之初也不过是一亭长而已,骑士有何丢人的?”

杨彪愣住了。

眼前这个急赤白脸的年轻人真是他的儿子吗?

他从小最引以为豪的就是四世三公的高贵家世,怎么到了军中几个月,就如此直白的说出赤泉侯也不过是一骑士这样的话来?

“你……你将赤泉侯与高皇帝相提并论,已属大逆不道,居然还将他与那些普通士卒混为一谈?”

杨修也愣住了,翻了半天白眼。“我……我有这么说吗?”

杨彪暴怒。“难不成老子还当面诬陷你不成?”

见杨彪势如下山之虎,又有扑过来的意思,杨修连忙摇手阻止。

“父亲息怒,儿子可没有这个意思。不过……”杨修愣了一下。“我也没说错啊。赤泉侯本来就是一骑士。高皇帝立天下,以庶民而公卿者比比皆是,身份不如赤泉侯者亦为数不少,怎么就……”

杨修突然灵光一闪,愣了片刻,一跃而起。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第229章 好好学习

看着雀跃的杨修,杨彪气不打一处来,心情莫名焦灼。

眼前的杨修看起来是如此陌生,陌生得让他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儿子。

“住口!”杨彪拍案大喝,须发贲张。“你明白甚?”

杨修吓了一跳,转头看见杨彪发怒,激零零打了个寒战,瞬间冷静下来。

“父……父亲,你……还记得天子的那个问题么?”

“你老子还没糊涂到那个地步。”杨彪没好气的喝道。

“我感觉……有答案了。”

“说。”

“父亲以为,天下人以千万数,何为栋梁?”

杨彪一时疑惑,眨着杨修,眼神闪烁不定。

杨修这个问题太宽泛,他也不知道从何答应。

“这么说吧,天子,公卿,士大夫,农夫,工匠……”杨修掰着手指头,一一数过去。

杨彪这次明白了,不假思索的说道:“自然是士大夫。”

“对啊,是士。”杨修抚掌而笑。“那战士是不是士?”

“这……”杨彪迟疑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你是说……天子重教化,就是要将所有的战士都变成真正的士?”

“正是。若西凉人皆为士,受圣人之学,知仁义,守气节,又怎么会杀戮无辜,为祸天下?”

杨彪眉心微蹙。“可能吗?”

“可能。”杨修信心满满,上前拉着杨彪的袖子,引他出帐。“父亲,耳闻不如目见,我带你去看看,你就信了。”

杨彪用力甩开了杨修的手,却还是跟着杨修出了帐。

父子两人来到中军大帐旁数十步的一个大帐,杨修在帐门外停住。

帐中传来一个人的诵读之声。

“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

那人顿住了,结巴了半天,也没背出下一句。

“莫武,你来背下一句。”一个略有些沙哑的声音说道。

“喏。”另一个粗粗的声音响起。“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很好。”沙哑的声音说道。

“谢先生。”

“刘鱼,记住了吗?”

“记住了。”之前没背完的那个人带着一丝惭愧。“我回头再背几遍,明天早上再向先生回复。”

“嗯,读书并无神秘之处,只要肯用心,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你虽然学得慢些,一个月下来,不也背到了《泰伯》?好了,谁能讲一讲这句话的意思。”

“先生,我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嘿嘿,这竖子,最会卖弄。”几个人哄笑起来。

“嗯咳。”沙哑的声音一声清咳,笑声立刻停住。“阿休,你说。”

“喏。士不可不弘毅,是说士当立志,立志之后,又当坚持,不可轻易放弃。弘者,大也……”

杨彪站在帐外,听得入神,不住的点头。

这个声音很清脆,听起来应该尚未成年。口音有浓郁的凉州味道,应该是凉州人无疑。不仅能背《论语》,还解释得头头是道,可见的确下了些功夫。

更让他觉得意外的是,那个负责教授的先生一直很温和,即使是指出错误,也是循循善诱,以鼓励为主。而其他听讲的人虽然时常哄笑,气氛却很和谐。

“这就是那二十个教师之一?”杨彪悄声问道。

杨修点点头,清咳一声。“程元平。”

“谁?”帐中顿时安静下来,帐门一掀,露出一个光秃秃的大脑袋,看了一眼。“先生,是杨军师。呃,还有个人,这是……唉哟,原来是杨太尉。”

那人脸色微变,大脑袋缩了回去,转眼又掀开了,走出一个身着皮甲的壮汉。

“后将军部曲营第三曲第二什什长莫武,见过太尉。”莫武深施一礼。

更多的人走出大帐,列成两队,拘谨地向杨彪行礼。

一个中年书生站在中央,同样局促不安。“南阳程衡,见过杨公。”

杨彪微微颌首,看着眼前这些身材壮实威猛,神情却很恭谨的汉子,尤其是那个叫莫武的壮汉,心中波澜大起。

这个莫武留着髡头,竟是个羌蛮。

可是谁能想到,他竟然能熟练的背诵《论语》。

杨彪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明白了杨修的意思。

如果西凉人都如眼前的这些士卒一般,又怎会做出杀人放火的暴行。就算有,也是偶尔几人,绝不会出现全军为寇,劫掠百姓那样的悲剧。

“打扰诸位了。”杨彪点头致意。

“杨公客气。”程衡见杨彪语气和蔼,胆子大了些,嚅嚅地说道:“杨公,衡……衡有不情之请,还望杨公……恩允。”

杨彪笑着点点头。“教师有命,焉敢不从。”

程衡涨红了脸,也不知道是激动还是紧张。他深施一礼。

“杨公学问精深,能否请杨公为将士讲几句经?”

杨彪转头看了杨修一眼,杨修含笑点头,递过一个鼓励的眼神。

“好。”杨彪笑道:“不如就在帐外吧,帐外宽敞。”

程衡大喜,连忙让人去招呼更多的将士来听讲。不管能不能听懂,有机会听杨彪讲经,这就是难得的机遇,以后可以吹一辈子。

消息传出,一会儿功夫,整个大营都被惊动了,无数将士走出帐篷,向这边张望,却只是站在帐门口,没有拥过来。

紧接着,后将军杨定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匆匆赶来。

还没走到杨彪面前,他就抑制不停兴奋,大声说道:“军师,太尉光临,你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我虽是武人,却仰慕太尉的学问、道德,早就想拜见了……”

杨修笑道:“这不是来了么。既然后将军这么热情,不如一起听讲吧?”

“要得,要得。”杨定赶到杨彪面前,一揖到底。“太尉辛苦。”转身又对随从喝道:“还等什么,宰羊,热酒,军侯,不,队率以上的全部叫来。他们祖宗积德,有幸听太尉开讲。哪个敢不来,老子免了他的官,不,剥了他的皮,将他的婆娘赏给别人。”

见杨定忘形,杨修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杨定连忙闭嘴,尴尬地笑笑,连连拱手致意。

杨彪忍俊不禁。“后将军真是好学啊,这军营都快成学堂了。”

“要得,要得。”杨定满脸堆笑。“都是圣天子在上,安排了杨军师这样的青年才俊来教导我,又安排了二十位先生。我杨定感激莫名,无以为报,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要三省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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