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叶子
唐成素来吃饭就快,他倒没像张相文那么急,将碗中的粳米粥都喝完之后,这才起身往外面走去。
送桃花瓣来的那两人就是以前张相文在县学时经常好带在身边的长随,张相文说得真没错,此时这两人脸上都有掩饰不住的憔悴之色,分明就是赶了一晚的夜路。
张相文指着马车上装着的大半人高的吕风问道:“大哥,这是你昨天向掌柜吩咐下的?”。
“是”,唐成上了车辕向吕风内看去,只见约莫有近二十尾桃花瓣正在大木桶内游动着,桶面上甚至还放了一些水草。
唐成探手下去捞鱼,刚一碰到,那鱼就泼剌剌搅起一蓬子水花游走了,真是欢实得很。
见状,从车辕上下来的唐成很是高兴,“看这鱼多蹦跳的多欢实,再新鲜不过了!二弟你回去真得替我好生谢谢你四叔,仅仅一下午能弄出这么多鱼来已经不容易了,桃花瓣儿可不好找,最难得的是这十几条鱼竟然都是两斤上下的,正是最当吃的时候”。
“早跟你说过,啥事交给我四叔之后就妥妥儿的把心放匀实了”,张相文抬头看了看天色,“大哥,这也不早了,既然你在州城还有事儿那我就先回了,如今好歹领着差事了”。
将张相文送走之后,唐成顺势就去了北市吴玉军的茶庄,鱼既然弄到了,就趁着鲜活的时候送去最好。
吴玉军也是刚到铺子没多久,听说鱼到了,当即说出了跟刚才的唐成一模一样的话,“这么快?”。
“吴兄吩咐的事情我岂敢怠慢,这可是赶了一晚上的夜路送来的”,闻言唐成一笑,“吴兄你看是现在就送过去?”。
“走,这就送过去,正好赶上中午就能吃”,两人往外走时,吴玉军手都搭到唐成肩膀上了,两人勾肩搭背的往外晃荡,“这下儿老太太可乐和了,她老人家一乐,我姐想不夸我都不行了,嘿嘿!我跟兄弟你呀是越处越投缘了!”。
上了吴玉军的马车到了宝合楼,及至见到那些在新制木桶里欢实蹦跳的鱼后,吴玉军除了向唐成摇了摇大拇哥外,真是再也说不出啥了,这个唐成啊,真是太他娘会办事了,连这法子都想得出来,老太太想吃鲜鱼,可还有比这更鲜活的鱼吗?
吩咐车夫赶着装鱼桶的马车跟紧自己后,吴玉军向一边儿站着的唐成招了招手道:“兄弟,你还傻站着干嘛呀,上来呀!”。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从侧门进了刺史府,到了灶房所在的小院儿后,吴玉军使人把木桶卸了下来,却没让灶房的那些人捞鱼,“老太太念叨这桃花瓣卖相好都有好几回了,如今活蹦乱跳的弄来了,好歹得请她老人家来瞅瞅,平潮,好生招待唐少爷,我去去就来”。
“是,舅老爷”,那名唤管平潮的灶房总管将唐成迎到一边儿的房里奉茶,堪堪只续了一回水的功夫,就听外面想起一阵儿见礼声,显然是老太太到了。
唐成跟着福生走出来,就见外边吴玉军陪着两个妇人走了进来,中间一头银发的老人不消说就是孙老夫人,老夫人身边搀着她的是一个淡施脂粉,身穿五晕罗洒金七褶裙的中年妇人,见众人神色,这中年妇人该就是以善驯夫而名满金州的刺史府内当家孙夫人了。
吴玉军看到了唐成,不过却没招呼他,径直领着他姐姐及老太太到了那大木桶前,这厮为了献宝,愣是没让一边儿灶房的下人动手,而是亲自探身到吕风里一阵儿忙活,“哎呦,跑,还跑,我看你往那儿跑!”,嘴里头叨咕着,片刻之后等他站直身子时,手上已抓着了一尾两斤上下的桃花瓣。
“难怪老太太惦念,这鱼愣是跟施了胭脂一样,你说它咋长出来的这颜色!”,吴玉军捧着鱼到了老太太面前献宝,其时天色已近正午,正是一天里阳光最好的时候,桃花瓣修长的鱼身上每两指宽的间隔就有一道浅粉如桃花般的红晕,整条鱼红白相间煞是好看,这种鱼本就以美色著称,如今在灿烂阳光的照射下,犹自带着水珠的红白鱼鳞反射出粲然的太阳光辉,益发的漂亮了。
“媳妇儿,你看这鱼多招眼,看的人都舍不得吃喽!”,老太太看的高兴,正拍着儿媳妇的手说着这话时,那尾鱼在吴玉军手里猛然一挣,甩出星点的水花溅在了孙老太太脸上,老人就是个爱热闹的,被这星点的水花一激不仅没生气,反倒益发的高兴了,“噢!看这鱼多欢腾,要吃脍鱼就得这股子新鲜劲儿,嗯,玉军这孩子会办事,大小也选的好,秀儿,你吩咐下去这鱼谁也别动,活活儿的好生养着,婆婆中午给你做一道飞到斩脍尝尝,怎么,不相信婆婆的手艺?告诉你吧,天赐啊可是打小就喜欢我做的鱼脍,中午也让他沾你的光尝尝鲜!”。
说话间,老太太还特特的伸出手去点了点那鱼,随着鱼身子一阵儿别腾,惹得老太太又是一阵儿笑。
被婆婆当众叫出了闺名儿,孙夫人脸上难免带上了些羞意,但她素来待婆婆虔孝,加之办好这事儿的又是自家亲弟弟,因也笑着凑趣儿道:“早听福生念叨了多少回,说娘飞刀斩脍的手艺是‘轻薄丝缕,风吹可起;操刀响捷,若合节奏’,还念叨着‘慈母左右挥霜刀,脍飞金盘白雪高’的诗句儿,媳妇儿原是一直遗憾着不能亲口尝尝,今个儿可算了了夙愿了”。
“你这孩子,想吃早点跟娘说一声不就是了”,这话听的老夫人高兴,呵呵笑的连连轻拍媳妇儿搀着自己的手,“飞刀斩脍得有好新鲜鱼才成,秀儿啊,你这兄弟不错,倒不全为他会办事,重要的是对娘的这份孝心,恩,不错!确实不错”。
亲弟弟露了脸让婆婆高兴了,孙夫人这做姐姐的脸上也是光彩,倒是那吴玉军倒也光棍儿,嘴里边答应着好听的顺耳话儿,边向一边儿站着的唐成招了招手,“这事儿虽是我张罗下的,但真正操办的是他,唐成!昨儿个我才跟他说这事儿了,今天一早可就到了,老太太您许是不知道,这桃花瓣鱼呀只在金州下面郧溪县里的乡下才有,老远老远的,为了让老太太您早点见到这鲜鱼,唐成家人赶了一晚上的夜路呢!”。
我什么时候说过是我的家人赶夜路送来的了?这吴玉军还这能白话,心下虽是这么想,但唐成知道这是吴玉军给他长脸面的,自也不会再多说什么,笑着向孙老夫人拱手一礼道:“老夫人从江南道山高水远的来一趟金州着实不易,这几尾鱼还值当得一说?平日里就是家里来个外客也得倾心接待的,莫说只是这几条鱼,老夫人但有什么想吃的想玩儿的,晚生忝为金州本地人,也自当倾力用心。好歹要让老夫人在金州住的康健,住的舒心高兴才好”。
唐成这番言语的根底是以金州本地人的身份发散出去的,虽然听着着实好听,却不带半点谄媚之气,身为官宦家的老太太,孙老夫人见的人也多了,但像唐成这样年纪能应答如此得体的却实不多见,细细将唐成打量了一遍后,孙老夫人扭头向儿媳妇道:“你兄弟结交的朋友也不错,这个唐成长的精神,话也说的好”。
第九十九章 有些突然的即将远行
“是老夫人说的好”,唐成笑着回了一句后,向吴玉军她姐拱手见礼道:“见过夫人”。
“你就是郧溪县衙的唐成?”,见唐成点头,使君夫人微微颔首道:“恩,这件事儿你办的好”。
唐成这边儿还没说什么,倒是孙老夫人开口了,不过她却不是对唐成说话,而是说的是吴玉军,“这孩子,还不把鱼放回去,要是死了没得糟践了好东西”。
老太太看完鱼后就该回房了,孙夫人扶着她去的时候,扭头交代了一句说让吴玉军带唐成去前院儿花厅奉茶。
听到孙夫人这话,唐成心头一跳,这该是要说桐油生意的事儿了,看孙夫人这态度分明是有心做这铺大生意,若是她有心拒绝的话只需让吴玉军转个话就是,倒不需如此。想到这起子生意极有可能成,再想到这铺生意能带来的巨大利润,唐成的心不由自主的一阵儿猛跳。恰在这时,吴玉军也凑过来嘿嘿一笑道:“看来我姐是打定主意要做桐油生意了”。
“吴兄,刚才那鱼只说你孝敬的就是,何必扯我进来”,嘴上虽是嗔怪,但唐成却没掩着脸上的笑意。
跟唐栓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些时候,唐成从他身上学到的人生经验里其中有一点就是:当别人帮助过你时,要适时的表达感激和高兴。这虽然是个很小的小节,却是人际间极好的润滑油,也使得对方今后会更愿意给予帮助。
“我还不是想让我姐对你印象好些,不过这可不全是为了你”,吴玉军边带着唐成穿过月门往正堂边儿上的花厅走,边笑说道:“实话跟你说,自打你当日说了这事儿后,这两天我也指盼着我姐赶紧应承下来,你想啊,这么一大铺生意,不派人到扬州看看我姐能放心?她要派人去的话,可不就得落到我身上。扬州!那可是扬州!”。
“去扬州?”。
“兄弟你聪明是聪明,只是打小就呆在金州这小地方,见识上难免就差了些。这起子生意有多大你还不清楚,就不说咱们弄来的桐油是指着买给扬州海商的,单说这事还关涉着市舶司,不亲自去探问探问怎么放得下心?市舶司在那儿?扬州啊!”。
吴玉军一边走一边扳着手指碎碎道:“今年以来坏了多少海船?扬州缺桐油缺成啥样儿了?咱大唐的桐油行市又如何?不知道这些将来怎么定的了准价儿?另外扬州有那些做桐油生意的大商户?背后的主子又是谁?这个不打听清楚那儿敢贸贸然做这么大生意?最重要的还是要打听市舶司的态度,保不齐海商们会鼓动起市舶司出面来买桐油,要是那样儿的话,这价钱可就是两说了,这些不打听清楚,我姐怎么会贸贸然往进砸钱!”。
随着吴玉军地碎碎念,唐成反省过来自己真是高兴得太早了,这些日子单被桐油生意可能赚到的巨大利润给迷了眼,以至于竟连这些最基本的东西都给忘了,关心则乱,看来他还真是穷怕了,要不然即便他在后世公司里一直干的是文职,这些东西也该想到的。
“扬州,那可是扬一益二的扬州,除了帝京外天下最繁华的所在。其实要单论好享受,帝京都比不上扬州。千族汇聚、万舶云集,没到过扬州的人永远想象不到扬州的繁华”。
吴玉军说着说着就开始陶醉起来,不过他那淫荡的本性也随之暴露无遗,“自打跟着姐夫到了这儿,我现在呆的是够够得了,这鸟地方有个吴姬越女就稀罕成啥了,到扬州看看,那地界儿的勾栏才叫够劲儿,金头发蓝眼睛的波斯胡姬就不说了,扶桑妞儿、新罗妞儿,还有喜欢蒙面纱勾人的大食妞儿,另外全身棕色,长着水蛇腰的狮子国妞儿应有尽有,这还不算,只要你想,鸨妈子连高鼻子黑不哧溜的天竺货色都能给你找来,天竺!那可是玄奘法师西行求法的佛国,嘿,要说这天竺妞黑是黑,眉眼长的倒好,就是身上那股子气味儿不太好闻”。
陶醉不已,微微闭着眼睛的吴玉军口中边说,嘴里还就咋舌不已的回味上了。
要说吴玉军刚才的那番话颇让唐成对他刮目相看的话,这刚刚改变的印象随即就被后面这番话给打破了,原来这厮去扬州根本就没想着生意,心思全放在勾栏买春上了。
心里虽是这么想,但唐成也被吴玉军的这番话勾起了无限遐思,作为隋唐之际最大的出海港口和最具活力的商业城市,扬一益二;千族汇聚、万舶云集这些考语已说尽了扬州的繁华,而扬州的风情更是随着首首脍炙人口的唐诗流传千古。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如果说长安占尽了盛唐的大气恢弘,那么扬州则是盛唐风流的最好注脚,对于中文系毕业的穿越者唐成而言,唐朝的扬州已不仅仅是一座城市,它更是一种人文意义上梦幻的存在,以至于唐成随着吴玉军的诉说想到这个城市时,心下竟也油然生出一股浓浓的冲动来!
雄富冠天下的扬州,风情垂千古的扬州,若有机会的话,真该好好去看看!
二人到了花厅里坐下后,堪堪一盏茶喝完,孙夫人走了进来,这少不得又是一回见礼,等三人坐定之后,孙夫人将手上拿着的东西放在了桌子上,唐成瞥眼看去,可不正是他上次所看的朝报?
随后的这次会谈持续了很长时间,连带着唐成的晌午饭都是由吴玉军陪着在刺史府里吃的,吃完饭接着再说。
吴玉军开始时的猜想果然没错,在这次会谈里确定下了当下最主要的两件事情,简而言之就是一路往扬州探看行市,并探问清楚市舶司的动向,眼下是七月初,桐果成熟在十月底,要再算上采摘桐果和榨油的时间,今年的新油最早出来也在十一月初了,如此距眼下就还有四个月的时间,往扬州走一趟的时间是绰绰有余的。
一路往扬州,而另一路,也就是孙夫人则留在金州做好大规模囤油的前期准备工作,这事儿不消说是通过孙使君来操作,金州下辖五县,孙使君少不得要在这几个月里跟各位县令先打打招呼吹吹风,这就有得他忙活了。
从第一次来送礼,到从平平无奇的朝报里发现商机,再到今天桃花瓣的事儿,也不知孙夫人到底是出于对唐成的放心,还是对熟悉的弟弟不放心,总之唐成被排在了第一路,这也就是说,在简单的料理过家事之后,他就要跟吴玉军一起踏上前往扬州的快船!
这也将是唐成自穿越唐朝以来第一次离开金州!
吴玉军自打听孙夫人说了让他们两个一起尽快赶往扬州后,脸上就笑容都没断过,在花厅里时还能勉强控制控制,及至他姐一走,这厮顿时就笑成了稀烂的一朵花,面团团脸上的双眼眯缝的几乎都看不见了。
“嘿嘿,终于能到扬州了,我说兄弟你回去料理家事的时候快着点儿,哥哥我这儿都等不及了”,见唐成脸上并没有他预想中的欢喜之色,吴玉军微微一愣后笑着拢了拢唐成的肩膀道:“放心吧,别看我姐是个妇人身子,但做事最讲规矩,今个儿虽有些话没说,但这不是还没到时候嘛!这起子生意做成了断没有亏着你的道理,你要是心里有什么想法,且等扬州回来后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也成”。
“吴兄,你这是臊我哪!”,见吴玉军说到了生意分钱的事儿,唐成笑着解释了一句道:“这又不是第一次交道,吴兄跟令姐是什么人我还能不清楚?我担心的是此去扬州需要的时间太长,衙门里不好准出假来!这连路上的耽搁加一起怕不得就有个把月?我又是刚入职不久的新人,你看这……”。
“我真是不知道该说你啥了?”,吴玉军闻言哑然失笑的同时脚下停住了步子,拍了拍唐成的肩膀道:“不就是一纸公文的事儿嘛!看把你愁得?金州府衙那个月没有往外送公文的,你是录事吧?这就对了,录事干的就是这活儿!你先在这儿等着,我这就去找找我姐”。
吴玉军嘴里刚说完,转身就又奔里边儿去了,他为了急着去扬州,这办起事来当真比唐成还急,还上心。
郧溪县隶属金州管辖,府衙要从下边儿县衙里抽调一个微不足道的录事上来帮着报送公文,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对于唐成而言,这不仅解了他的烦难,更重要的是只要能拿到府衙出具的这份公文,就意味着他这趟去扬州是属于公事,那来回车马及住店的钱都可以顺理成章的给报了。
这点子钱对于吴玉军来说自然不值当的一提,但于唐成却不是个小数目。
不一会儿吴玉军就折回来了,二话没说领着唐成出侧门去了府衙,其时刚刚上衙不久,吴玉军安顿下唐成在门房里喝茶,他自进去溜了一圈儿,不过两炷香的功夫再出来时手上已多了一纸公文,上面白纸黑字的写着抽调郧溪县衙录事唐成到府衙帮办衙务,公文右下角不仅分管金州田土之事的判司签名,更加盖有录事参军印章,实在是正规的不能再正规了。
“我没让田判司在上面写时间,兄弟你就安心的‘帮办衙务’吧,什么时候这‘衙务’办完了,你再回郧溪县衙不迟”,言至此处,吴玉军嘿嘿一笑道:“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从府衙里出来后,吴玉军用马车将唐成送到了宝合楼,一路上说来说去的除了扬州勾栏的动人春色之外,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催促唐成快些料理家事好早点动身。
一路聒噪下来,总算到了宝合楼门口,耳根子总算清静下来的唐成刚下车走了两步,就听到身后吴玉军又在喊他。
唐成回到车窗边儿,一脸苦笑的向手撩着帘幕的吴玉军拱手讨饶,“吴兄你别再说了,我耳朵都起茧子了,我快去快来还不成?”。
“嗯,你记得这个就好,不过眼下我倒不是想跟你说这个”,吴玉军说着说着脸上就带了淫笑,声音也压低了不少,“兄弟,眼瞅着就要到扬州了,哥哥可得提醒你一句,你这回去千万别沾女人身子,好生把身子里的精气神儿养足实了,扬州的勾栏,啧啧……”。
吴玉军明显是兴奋过度了,说着说着话题就又绕了回来,彻底无语的唐成再没个心思去听他说车轱辘的转圈儿话,伸手把车窗的帘子给扯了下来,正好蒙住了吴玉军淫笑不停的脸。
眼下已经是下午了,再怎么赶也别想赶回去,唐成因就在宝合楼又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动身前往柜上算账时,那掌柜却是打死不肯收钱,言说堂少爷早已吩咐过了。
两造里说了一会儿,唐成见掌柜执意不肯收也只能罢了,出门之后就直奔车马行而去。
车马行里闹闹嚷嚷的,许多人在雇车,一般来说在城内行走的多雇驴脚儿,驴车虽是慢些,但胜在行车更平稳,最主要的是价钱比之马车要便宜近一半儿下来;唐成因急着要回,虽然从州城到郧溪县城并不太远,却也没选驴车,而是跟另三个同样要到郧溪的行商一起合坐了一辆马车。
这实在不是唐成吝啬的连个马车都舍不得包,实在是他身上着实没多少钱,遵着唐栓当日所说,这几个月领来的三贯六的月俸都贴补给了灶房,并一再嘱咐着不让告知李英纨!这倒不是矫情,图个心安吧!
李英纨知道唐成的性子,又知他每月有三贯六的月俸,因就没有提说钱的事。如此以来唐成手头就显得拮据了,这趟来时带的钱还全是靠着衙门里的灰色收入贴补出来的,眼下扬州那铺生意还不知道到底会如何,唐成自然是能省些就省些,这四人坐的马车虽说没一个人包车自在,但速度却并不差多少。
等回到郧溪县城时已是黄昏时候了,看看天色估摸着还没到散衙的时间,唐成遂没急着回家而是先到了县衙。
还真就有这么巧的,他刚到衙门口,悠悠的散衙钟声正好响起,赶着到了衙门内的前院儿时,正与一竿子要回家的刀笔及公差们撞上了。
刀笔吏们看到唐成,先是一愣,接着多数人虽没说话,但好歹是笑了笑算是招呼,只是这些人脸上的笑容实在勉强,眉宇间的神色也都显得有些凝重;其实不止是他们,就连过来跟唐成拍拍打打亲热寒暄的公差们也多是如此。
唐成先还觉得奇怪,随即恍然,这肯定是姚主簿被抓的后遗症了,以姚东琦二号人物的身份,他的倒台对于郧溪县衙绝对是一场强烈地震,这些人如此神色也就不足为奇了。
他原还想问问姚主簿被抓的细节,但这拨遇上的公差里却没有张相文,眼下这么个气氛他也实在不便张口向别人问这个,当下也便寒暄着回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却是什么都没问。
往日里一到散衙的时候最是热闹,不拘是公差们还是刀笔吏多是说说笑笑的,但今天他们走出衙门时却都沉默得很,即便是有说话的也刻意压着低声儿,扭头看了看这番景象后,唐成也收了脸上的笑容,正肃着往里边儿走去。
他没有先到东院见赵老虎,而是径直去了县衙后面张县令的住宅,毕竟他是跟着张县令的录事,加之张县令又是一县之尊,先见谁后见谁看来是个小事儿,但真要有人拿这个来上眼药的话,还真就能上升到他唐成心里到底谁轻谁重的高度来。
郧溪县衙虽然小,但里边儿的是非可一点都不比大衙门少上半分!没得为了这样芝麻绿豆般的小事儿惹来说辞。
张县令确实已经回到了后宅,而且正在书房跟林学正说话,闻听从州城里回来的唐成请见,当下便笑着招手让那长随赶紧引他进来。
张县令目送来通报的长随快步去了,扭过头来对林学正道:“玉楠,你给我推荐了一个好人才!此次能顺利剿灭二龙寨,重整县衙秩序,这个唐成实是出了大力”。
“总得有张县令当日弈棋时的慧眼识珠,我才能推荐他给大人办事吧!”,林学正笑着道:“对于唐成而言,大人前有知遇的恩情,后有放手任用的信任,这般年纪的读书人正是心热的时候,又有谁没个戮力以报知遇的心思?遑论他还是出身如此寒微的?”。
林学正这番话明着是说唐成,其实字字句句赞的还是张县令,张县令这些日子正是重负已释,心情舒畅的时候,闻言展颜笑道:“玉楠会说话,玉楠会说话呀!”。
林学正闻言向张县令望去时,两人又是对视一笑。
笑过之后,张县令沉吟道:“此番他立下大功,玉楠你看该拟个什么章程奖赏他才好?”。
“奖是肯定要奖的!孙子曾言驭下之道不过‘赏功罚过’四字而已,尤其是唐成这年纪,更宜借此加其恩遇以鼓其忠诚奋勇,只是怎么奖嘛……”,言至此处,林学正也沉吟思索起来,毕竟唐成入衙的时间太短,不过几个也的功夫。
“这事儿就交给玉楠你了,这也是你的份内职司了嘛,要重奖,啊!哈哈”,张县令透过窗子见长随已领着唐成走了过来,就没再就这个话题深说。
唐成进了书房,见林学正也在此倒没感觉意外,毕竟这些日子以来林学正其实是扮演了张县令幕僚的角色,张县令的书房虽不至于是天天来,但两三天一次总是有的,甚或有的时候一天两三次。
见礼过后唐成在胡凳上坐定后就开始回说这两天到州衙的经过,说话间他注意到过去一直压在张县令额头眉宇间的焦躁和愁闷已然消失一空,虽然脸上依旧带着些憔悴之色,但这纯乎是累的,他整个人的精气神儿就跟脸上的微笑一样,爽朗得很!
再说到张司马时,唐成心中犹豫了一会儿后还是将赵老虎跟张司马之间的关系点了出来,之所以把这个说出来,唐成实是存了私心的。
姚主簿一去之后,赵老虎随即水涨船高的成了郧溪县里名副其实的二把手,唐成后世里虽没干过公务员,但从官场小说和电视剧里看多了一二把手不合的事情,虽说后世跟现在有着一千三百多年的时空差距,但要论官场里面的门道儿,涉及到权力之争时其实也差不了太多。
对于唐成来说,张县令对他是有知遇之情的,而且他跟着张县令的这几个月里两人相处的也很是相得;与此同时那赵老虎不仅是李英纨的四娘舅,这些日子里实也教会了他许多。从他的角度出发,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就是张县令跟赵老虎之间再对掐起来,真要出现这样场面的话,他唐成可真就成了磨盘心的夹在中间两头为难了。
第一百章 祖业也该到收回来的时候了
正是因为不愿做磨盘心儿被两边磨,唐成虽然知道赵老虎肯定不愿张扬他跟州城张司马的关系,但出于以上的私心考虑还是把这事儿给说了出来,他就是希望张县令乃至林学正在明了这层关系后,今后不至于做出什么误判的举动来。
与其等事情发生之后再忙忙慌慌的去堵漏,不如提前就做好未雨绸缪的工作。唐成眼下出于私心,宁可赵老虎知道后不高兴也要说出他跟张司马之间的关系,为的就是未雨绸缪。
听唐成说到这个,张县令与林学正讶然对视了一眼。
“赵县尉跟总捕张子文是结拜兄弟,张司马是张子文的亲二哥。要说赵县尉跟张司马关系不错应无疑问,但两人之间竟有如此之深……没听说赵县尉往张司马府上走动的事啊!莫非他是通过张子文来走动的?”,要说张县令所知道的衙门里的人事关系和背景,其实都是来自于林学正,而林学正在收集这些资料时也异常用心,其中最重点的就是姚主簿及赵老虎,但在听唐城说出这层关系之前,林学正还真是一点都不知道。
既为了解释给张县令听,同时林学正也确实有些疑惑的自言自语地说出了这番话,说到后来他自己又忍不住摇了摇头,这种揣测分明不合常理呀!若说要交结上官时第一次经中间人搭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那儿有自己一直不出面任由中间人穿梭往来的道理?他赵老虎真要这样做的话,身居高位的张司马心里岂会没有想法?这世上岂有既想结交人,又不愿跟对方见面的道理?这不仅是不尊重,简直就是形同戏耍的轻蔑了!
但要说赵老虎往张司马处走动的话,像这样的交结上官不可能只是一两次,逢年过节什么的多少不了应分的探问随礼,没道理自己一次都没发现吧?
林学正越想越是茫然,即便有张子文居中,但赵老虎既然没走动的话,张司马怎么可能对他如此?林学正在郧溪县学好歹也干了四五年了,他深知那张司马虽然素来行事谨慎,却也不是不吃腥儿的。没道理,这实在是没道理。
对于唐成来说,点明赵张之间的关系就尽够了,至于牵涉到张子文昔年的荒唐事,他实没必要来搬弄这个是非,是以在面对林学正疑惑不解的目光时,他只答了一句:“此事我也不知细故”。
林学正苦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张县令的眼神几度落到了唐成身上,毕竟唐成如今已是赵老虎的外甥女婿了,而在这么个关系下他还能把这件事情说出来……想及此处,张县令看向唐成的眼神儿里又多了几分信任。
既然想不明白,就只能暂时搁在一边儿,唐成接着刚才的话茬继续往下说,在想到桃花瓣儿的事情时,他迟疑了一下没将此事说出来。毕竟这是吴玉军委他本人办的一件私事,但因为这是关涉到刺史府的私事,唐成因也想着说出来之后张县令会不会有什么想法?
唐成将州城里的事说完之后,顺势问道:“大人,姚东琦现在……”。
“他死了!”,听唐成提到姚主簿,张县令脸上的神色有些奇怪,既有如释重负的高兴,却又有着一些很难言说清楚的低沉情绪,这两样截然不同的情绪掺杂融合在一起,就使得他的神情有些难以捉摸的复杂,“就在昨天深夜州中公差到时,姚东琦在自家卧室仰药自尽了,等到发现他吞药已经太晚了,他……竟是早有准备的了”。
说到这个,书房里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默,唐成震惊之后心下难免唏嘘,继而莫名的就生出一股子闷闷的情绪来。这就感觉就好像一个人做了伤害你的事情,你满心满意的去报仇,原想着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对等报复就行了,谁知道对方竟然就此死了。
今天坐马车回来的路上,唐成心里设想着当初对自己下狠手儿的姚主簿丢官下监的景象时,还觉得很舒畅快意,这其实就是他潜意识里设定的对等报复,如今过犹不及之下……那毕竟也是条人命哪!
这种感觉很古怪,说不清楚。其实若事态的发展能倒回去的话,唐成细想想自己的行为其实不会发生改变,但这也并不妨碍他心里生出的这股子闷闷的不舒服。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林学正以这一句话结束了姚东琦的话题,随后三人似有默契一般谁也没再提起。
随后张县令与林学正又说了一些二龙寨山匪的后续处理之事,唐成坐在一边儿静听,及至他们说完,看看外面已是薄暮初上时分,他便起身请辞。
人都已经走到门口了,他猛然想起公文之事,当下便将吴玉军从州衙里弄来的公文取了出来递给张县令,关于这公文背后的事情他也没隐瞒,直接言明公文上所谓“州衙抽调帮办公务”是假,跟孙使君的小舅子一起往扬州探看桐油行市才是真。
“既然是孙夫人的意思,那你就去吧!我这边从西院儿抽一个人过来暂时顶替你的职司就是”,张县令说到“孙夫人”三个字时,虽然语气掩饰的好,但眉头上还是忍不住的皱了皱,作为一个读书人,不管官面儿上要如何应对,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是看不惯刺史夫人这种追商逐利的举动,“正好玉楠也在,一应该有的程式就由他给你办了吧”。
这话却让唐成不解,见他如此,张县令朗朗一笑道:“县衙里的文事不可一日无人主理,这主簿一位空缺不得呀!身为县学学正的玉楠实是填补这一空缺的最佳人选,本县拟请他转任主簿一职,申报公文今天下午已经和报请赵县尉升任县丞的公文一起,由专人快马送往州衙了,孙使君素有知人之明,定能允准此事”。
唐时流内六品以上官员的升迁转黜操于皇帝,即涉及到六品以上官员的人事任免必须经由皇帝御笔勾红之后才算生效,而六品以下则权在吏部,说是这么说,但以此时唐朝疆域之大,县治之多,吏部又怎么管的过来?是以吏部除了对各地一把手主官关注的紧,用的心思也多些以外,像这种从八品的主簿多是遵循地方州县的意见,吏部不过存档备查而已。尤其是像现下这样没到“考功”的年份就更是如此,还别说这次郧溪主簿出缺纯属意外,尽可循“从权”之例。
以林学正如今跟孙使君的关系,州衙对他这份公文定然不会驳斥的,不过是走个程式罢了,综合种种考量,其实现下的林学正已经稳稳当当就是郧溪县衙中的三号人物了,虽说主簿的和县学学正的品秩一样,但要论实权的话,那差别可就太大了。
“这也是论功行赏吧!”,脑子里突然冒出的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逝,唐成已开始向林学正道贺,林学正素来待他不错,此番出任县衙专管刀笔吏的主簿之后,他的日子只会更好过,是以这番道贺确乎发自诚心。
道贺起来说不得又要扰攘一阵儿,等唐成从屋里出来时天色已彻底黑定了,出衙门经过东院儿的路上,他特地转过去看了看,赵老虎的公事房里并没有灯光,看来是早就回去了。
对于李英纨及兰草儿来说,自打黄昏后没见着唐成到家,两人都以为他今晚必定是赶不回来了,现下唐成这么着回来,于她们而言不啻是意外的惊喜。
一个忙着端水过来梳洗,一个忙着去厨下吩咐准备饭食,对于现在的唐成而言,不管他在外面多累,回到这个院子之后却能享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和浓浓关爱下彻底的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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