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叶子
“没有!”,听到老黄在马上高声的答应之后,张子山攥的紧紧的右手狠狠砸在左掌心,“好!”,与此同时,张县令也如释重负的长叹了一口气。
赵老虎的脸色倒还平静,只是听到这个消息后,他刚刚支起的身子复又猛的躺倒下去,“唐成,给我端碗水来,这天儿太邪乎了,闷的人心里跟点了火一样”。
听说西路没有异常,唐成心里也是陡然一喜,但喜意儿刚过心下却愈发迫切地想知道另三路的消息,但这种迫切的背后又含着一种莫名的忧心,万一二龙寨早就备下了大批的咸盐……
天儿本来就是又闷又热的,再加上这股子七上八下,又急迫又担忧的劲头儿,唐成现在的状态还真跟赵老虎说的一模一样,心下憋的跟点了火一样。
给赵老虎,张县令及张子山都端了水过来,他们也如唐成刚才在屋里一样,一口气咕咕咚咚的把一大碗水喝的奟干,就连一向举止文雅的张县令都毫无例外。
约莫着又等了近一个时辰,南路的公差也回来了,答案依旧是“没有”。
随后是东边儿的,回报的结果是“没有!”。
这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时分,按往常的惯例现在就该动身回借宿的民宅了,唐成看了看端坐在杌子上不言不动的张县令,什么话都没说。
不光是张县令一脸端凝的在此坐等,就连张子山及赵老虎也丝毫没了说话的兴趣,只是在沉默中不时扭头去看看北边儿的那条山道儿,而在他们这个小圈子外,还有十多个面容黧黑憔悴的公差也聚在一起,同样没人说话,只是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北边儿。
眼下这个场面静默的古怪,静默的凝重,只差这一路了,这一路万万不要出什么问题才好,同样静默无语的唐成机械的摇动着手中的枝条,心下来来回回的就是这一句话。
当昏黄沉闷的太阳从远处的地平线彻底落下去的那刻,北边儿山道上终于传来了隐约的马蹄声,这马蹄声刚一传来,张县令两颊上猛然腾起了一片红,因咬牙太狠的缘故,腮帮子上两棱肉如同水波般一阵儿滚动。
也没人招呼,张子山与小圈子外的那些公差们都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在夕阳最后的一点余晖下,身形僵硬的死盯北边儿的山道儿。
刚才那马蹄声一响,唐成就觉得心里“咚”的一声儿,随后就觉自己的心跳跟那“踏踏”的马蹄声完全融合到了一处,随着马儿越跑越快,马蹄声越来越响,他的心跳也越来越急。
“老骆,咋……咋样儿?”,站在杌子上的张子山喊话时,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音!
“没有!”,虽然夹杂着马蹄声,但老骆传来的声音却依旧清晰无比,随即,唐成就听到了一阵儿大喘气儿的声音,张子山愣在杌子上没动,张县令则缓缓闭上了刚才大睁着的眼睛,只是脸上的那两抹红更浓烈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随着老骆的这个答复唐成手中猛然一紧,随后就觉全身猛然一松,似被人抽干了力气一样,尤其是那颗刚刚吊的高高的心,现在虚乎乎的落不到实处。
“成功了,我的法子成功了!”,充盈在唐成脑海中的就只有这一个念头。
“看着你长的文秀,手劲儿倒是不小”,身边响起的话让唐成恢复了正常,扭头看去时才发现他那只手正紧紧抓在赵老虎胳膊上,哎!都是刚才太紧张的缘故啊。
也正是赵老虎的这句话让小圈子里因过度沉默而显得有些压抑的气氛活跃起来,“大哥,成了!”,兴奋的张子山说起这句话时声音格外的大,说完之后他便向那群公差们跑去。
随着赵老虎开口说话,张县令缓缓睁开了眼睛,嘴里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及至他要往起站时,脚下却猛然打了个趔趄,被同样长出气儿的唐成给扶住了。
“天儿也黑了,外边儿蚊虫多,抬赵县尉回去”,张县令平淡的话语里竟透出一股子大病初愈后的虚弱,但他的眼神儿始终没离开过沐浴在苍茫夜色中的二龙峰。
“总算能睡个踏实觉了”,点燃油灯的土围子里,赵老虎惬意的叹息了一声后,手上拍了拍正在扶着他躺下的唐成,“这次若能顺利平定二龙寨,你是首功!”。
见唐成闻言一愣,赵老虎脸上一笑,躺下去伸展了身子,“老喽,真是老喽!不仅身子骨不行了,连脑子都不好使了!咸盐,嘿,咸盐……”。
因张县令就在外边等着,唐成也没在土围子里多呆,扶着赵老虎躺好后就往外走。
陪着张县令策马赶往借宿处的路上,唐成脑海中不断闪现出赵老虎刚才的那句话,强自压抑的兴奋后面是隐隐的期盼,剿匪成功后张县令和赵老虎,乃至于张子山所能得到的好处都是显而易见,那么他呢?
身负建言第一功,他又能将得到什么?升官儿?以他进入县衙的短暂资历,这个是不大可能了,赏金?也许吧……或者等这次二龙寨彻底平定之后,他就能完成这一年多来最大的心愿,可以给唐张氏两口子在乡下盖一院儿房子了!
纷乱的想到这里,顶着夜风策马而行的唐成不仅没感到寒冷,身子里反而涌起一股暖暖的欢喜,还有一点儿……不能言说的骄傲和成就感!
不管是唐代还是后世,当每一个从贫家走出的少年奔向远方时,心里总有着同样的憧憬吧?当他们历经辛苦终于挣够钱能给贫寒的家庭置办一所新房子的时候,是不是都有着唐成此时一样的骄傲和浓烈的成就感?
当唐成跟着张县令到达宿处时,于七嫂两口子还在等着他们回来吃晚饭,滚烫的梳洗水端上来,热热的喝一碗滚烫的茶水,虽然额头上不免要出些汗,但一身的劳乏也被这滚烫的茶水浇去了大半儿。
看着满满摆了一大桌子的七八个菜碗儿,放下茶盏的张县令笑着问了一句,“嗯?今天怎么这么多菜?”。
张县令这一问只让一边儿用围腰儿搓着手指的于七嫂又是委屈又是欢喜,委屈的是昨晚就是这么多菜,为置办这些菜她费了多少心思?又借了多少人家儿?欢喜的却是终于见到县老爷笑了,这可是县老爷住进她家来的第一次,这说明县老爷现在是高兴的,也体察到了她的诚心。
不行,这个机会可不能再错过了!要不然当家儿的就得……
想到这里,于七嫂再不敢迟疑,搓弄着围腰儿的手猛然一使劲,“张老爷,您大人有大量,求您就包坦了我们山野小民的胡咧咧吧,我跟您磕头了”。
张县令根本不明白于七嫂在说什么,一头雾水的他顺手扶住了要拜下身去的于七嫂,“你这话从何说起?”。
张县令虽不明白,但唐成却想起了前天晚上两口子的话,只因这两天关注着公差们探查的事儿,却把这茬儿给忘了,只是没想到竟成了于七嫂的心病。当下他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解说了一遍,最后微微笑道:“说来也是天意,要不是听到他们两口子说到咸盐的事儿,我还想不起这茬儿来!”。
“天意,果然是天意!”,听唐成说完,张县令脸上的笑意更盛了,“唐成你记下了,明天见着王里正时吩咐一声,这几天于家接官的使费按每天三百文补齐,明天就补,一文都不能少!”。
唐成这边笑着答应,那边儿的于七嫂也是满脸惊喜,这时代的一个县老爷在庄户人眼里到底意味着什么远非后世人可以想象,有谁知道于家两口子这两天是怎么过来的?如今有了这样的结局,于七嫂激动的感谢话都说不囫囵了,最后更把男人一起扯出来道过谢之后这才红着眼圈去了。
这晚,张县令的饭量明显是前几天大了一倍不止,吃饭时更主动的喝了四盏农家自酿的浑酒,回房歇下之后不久,便响起了低沉而平稳的鼾声。
第九十四章 内乱的二龙寨降了!
倒是唐成在榻上翻腾了一会儿,脑子里翻来翻去想着的都是家里的新房子,也不知道能不能领下赏钱,这赏钱又能有多少?盖全砖的房子怕是不够的,要是能有不错的赏钱的话,兴许能盖个半砖半夯土的房子。房子用砖可以少些,但外面的院门儿一定得用大青砖接转帽儿,老爹唐栓说过好几回了,这样盖出来的大门既省料儿,看着还气派……脑子里翻腾着这些念头儿,唐成慢慢的沉入了梦乡。
唐成与张县令是在第二天下午踏上返回郧溪县城路途的,张县令已经出来好几天了,身为一县主官,哪怕现在有些名不副实,也不能久离衙门,如今二龙寨既然找到了解决的法子,他也就该回去了。
论说赵老虎这次也该一起回来,但他自己却不肯坏了保持二十几年的规矩,加之张县令也有借重他在此压阵的意思的,因此也就没勉强,只寻思着回衙之后从城里找几个好点儿的郎中派过去。
总捕张子山也没回来,现如今的他正跟打了鸡血一样督促着那些征调上来的壮丁在干土木活儿,简而言之就是彻底将二龙峰山脚儿给封死,这伙子山匪不是要做乌龟嘛,好,爷爷成全你,堵的你连乌龟头都别想伸出来。
这一方面固然是为了围困的需要,毕竟干完这个壮丁们就该遣散了,这一天天光耗粮食也不是个事儿,官仓的压力实在太大;再说麦收双抢很快要到了,即便是白吃不干活,壮丁们也安不下心了。等这个高土垒建好之后,凭着公差们手中的硬胎弓和强力弩就足以居高临下把下山的路给彻底封死。
再说这也是为以后考虑,二龙寨实在太险要,这样的地方若不加以控制的话,下次要是再跑上去一伙子人弄个占山为王的旧事儿出来,他张子山非得吐血不可。
跟着张县令及唐成一起回来的有一班八个公差,名为护卫,实际是回去换班的,毕竟公差们在二龙寨下也够惨的了,现在正好轮流回来换休。
与来时的急促不同,张县令回去的时候明显镇定了不少,因此行路就没太赶,总算让不善骑术的唐成少遭了些罪,饶是如此,等他第二天黄昏时分回到县城后,全身也跟散了架儿一样。
回去好生洗了个澡,又饱饱的吃了一顿后,唐成甚至都没怎么跟李英纨及兰草说话,倒头就睡下了,这一觉睡的那个香甜哪!
第二天早上,身上犹自感觉酸软的唐成没听妇人及兰草的劝,还是按时到了县学,已经耽误下不少课业了,能去就还是去吧。
随后的日子唐成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活,但是他的心思却不再想以前那么宁定了,就跟张县令一样,他一天里总有三四次的会想到二龙寨。
说来从张县令到二龙寨下时,第一拨去的公差已经在寨子下呆的有近一个月了,按着一般庄户人家买咸盐的习惯及频度推断,其实唐成他们到的时候,山上存着的咸盐也就该吃的差不多了。若要考虑到山匪们苦挨苦抗,兴许能再抗两个月,到那时男人们还好些,妇孺尤其是小孩儿就该扛不住了。这样算来算去的话,七月底也就到头了。
虽然心里有个时间表,但不见着那伙子土匪扛不住下山,唐成心里总有些惴惴然,虽然明知道公差们已经探查核实过了,但他还是时不时冒出个念头,万一他们上次买的盐多呢……
患得患失,每个人在面临重大事件时都多多少少会有这样的情绪,唐成也不例外。
日子就在忙碌与偶尔的患得患失间过去,直到一个多月后七月初的一个下午,当唐成正在县衙公事房里捧着一份朝报低头沉思时,他渴盼已久的关于二龙寨的好消息终于到了。
其时唐成正在看一份朝报,现下的初唐时候还远没有后世的邸报,不过这时节身为各道行政主官的观察使一般都在帝都长安安排有心腹常住,目的就在于收集宫城及皇城各部寺的消息,然后定期经兵部急脚递传回地方。以便地方主官把握京城的形势。这种记载帝京皇室及皇城各部寺的手抄信息就被称为“朝报”,朝自然是指朝廷。
而这些朝报传回各道之后,本道所辖各州的刺史们又会再次抄录,直到最后传往地方,这也是地方官了解朝廷动向的一个重要信息来源。
这份最新从州里抄来的“朝报”中并没有什么太新鲜的内容,唐成之所以看的如此上心是因为朝报上有两条消息朦朦胧胧的刺激了他。
这两条消息一是来源于扬州市舶司,说的是自打今年开年以来因连续遭遇海上风暴及海盗劫掠,所以专走海上丝绸之路的远洋巨舶损失巨大,江南东道最大的十家海商联名上书市舶司,请求扬州市舶司衙门接手桐油买卖之事,以支应淮南道及江南东道造海船之用。
而另一条则是扬州大都督府上的奏本,意在弹劾并请朝廷饬令岭南道观察使及行军大使通力合作,尽快剿灭以岭南春州冯家为首的海盗团伙,确保海上远洋商路的安全。
扬州是唐朝除三都之外最为繁华的所在,素来有“扬一益二”之说,而扬州之所以如此繁华,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它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这里云集着天下最豪富的海商,以及各道州最精美的大宗瓷器,丝绸等等。所以海上商路受阻对扬州的影响是致命的。这也就是为什么扬州大都督府会撕破脸皮将岭南道军政衙门一齐弹劾进去的原因。
但若是反过来看扬州大都督府的奏章并结合市舶司的奏本,明显可以看出自打今年开年以来不拘是唐朝海商还是波斯海商们的海船都损失极大,这就直接刺激了对桐油的大量需求,而李英纨的铺子就是主要做桐油生意的,而且还是本县最大的桐油商户。
能不能借着这个机会也捞上一笔呢?因为对桐油生意的细节并不了解,所以唐成对此也没什么确切的概念,只是记住了这两条消息,至于其它更多的,还是回去问问李英纨再说。
正在唐成心思都用在朝报上的时候,他这间公事房的门猛地一下儿被推开了,杂役老孙领着个一脸汗水的公差站在外面,“唐录事,他要见张县令”。
“老骆!”,看清来人之后,唐成“哗”的将朝报扔到一边儿,三两步来到了门口,“二龙寨有好消息了?”,嘴里问着,他已亲自领着公差老骆往张县令的公事房走去。
“二龙寨降了”,老骆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让唐成心中的石头彻底落了地,这是第一次他没有叩门,就直接推开了张县令的公事房。
房门正埋头在书案上看着什么的张县令诧异地抬起头来看了唐成一眼,但随后他就站起了身子,目光也定在了唐成身后的老骆身上。
“赵县尉谴我来给大人报喜,就在前天傍晚,二龙寨降了!”,将这句最重要的话说出来后,老骆侧身看了看唐成,嘶哑着声音道:“唐录事,劳烦给杯水喝,这一路赶得太急,喉咙都要冒烟儿了”。
等唐成倒好水再进来时,至少从表面看来张县令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老骆接过水一口气喝干净之后,继续讲说二龙寨的事情。
二龙寨这次之所以会降的这么快,起因全在于内乱,寨子里有一户人家今年五月份才添了个儿子,作为家里的第一个孩子自然是心疼的不得了,本来山上山下的闹腾跟他们没什么关系,毕竟官军也打上不来,山上也是有吃有喝的不愁。
但是慢慢的随着饭菜里的咸盐越来越少,那孩子他娘的身体也越来越差,虽说没有胃口的她为了孩子着想拼命吃着寡淡无味的饭菜,但她一向健壮的身子里乳汁还是越来越少,到了最后几乎就是没有了。才一两个月大的孩子断了奶还能咋办?眼瞅着儿子整天整夜的哭,身子也越来越瘦,煎熬了两天之后,孩子的爹娘再也忍不住了,趁着半夜的功夫就想摸下山来投了官军,谁知却被寨主柯长明安排的人手儿给抓住了。
虽然柯长明一再允诺只要能扛过这段时间大家就能吃香喝辣,也凭借着这个允诺收服住了寨中人心,使上上下下百十口子跟着他一起对抗官军。但这些日子随着咸盐的缺乏,寨主柯长明本身承受着非常大的压力,此番抓住这小两口之后,他就动了借这两人做法震慑其他人的心思。
谁知就是这次做法直接引起了二龙寨的内乱,先是小两口的亲戚出来拦着,随后双方纠缠的时候那又饿又缺乏免疫力的新生儿不幸夭折,正是这个孩子的死燃爆了炸药桶,二龙寨人从他身上切实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恐惧。他们现在本就是头晕乏力,心跳加速的时候,眼瞅着命都快要顾不住了,那儿顾得上柯长明允诺的虚幻的富贵。这才七月初啊,谁知道官军要围到什么时候?他们现在可是在寨子下开始筑墙了!即便真有柯长明说的富贵在前面等着,自己还能不能熬到那时候?
这些日子因断了咸盐饭都吃不下的二龙寨人再也忍不住了,在势若疯狂的小两口的带领下彻底暴动起来,锄头铁锨一阵乱敲,只将寨主柯长明及他的十多个亲信打了个半死,要不是众人还想着要绑他这个主犯好投官,只怕柯长明当场就得被那小夫妻给活活打死。
就此,再也不堪忍受的二龙寨人押着柯长明等十几人下山投了官,这正是前天下午的事儿,至此公差们提前准备的高垒及弓箭竟是一点儿都没用上。
二龙寨的事情从老骆嘴里说来虽然简短,但唐成能想到其中的过程可一点儿都不轻松,最起码那个不幸夭折的孩子,那对小夫妻,还有二龙峰上斑斑驳驳的血迹都是显证,只是现在却没人会在意这些。
结果,只有结果才是人们最关注的!
二龙寨终于平定了,甚至还没到八月份,此时那位监察御史想必还在山南西道没有动身。
自打老骆传回这个消息之后,唐成能明显看出来张县令是确确实实真正的放松了下来,虽然还忙着思忖该怎么妥善处理二龙寨的善后,但他眉宇间郁积已久的焦急确是再也看不到了,甚至在散衙他送张县令回去的时候,还听到了张县令按清商调哼出的六朝乐府民歌。
其实不仅张县令如此,唐成又何尝不是?这晚散衙回家的时候,他心里明显轻松了许多,再看着两边日渐熟悉的街道及燕子楼时都觉得眼前清亮了不少,连带着脚下的步子也轻快起来。
晚上回到住处吃过饭后,唐成闲话间想到了下午看的那两条朝报,也就没急着去书房,随口问道:“英纨,你那铺子里营生的桐油主要是干啥用的?”。
“你可是从来不问我铺子里的事儿,今个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李英纨抿嘴笑了笑后道:“这桐油是从桐果里榨出来的,一般百姓家买回去都是图它能防水的家用,就比如咱这屋里从下雨天撑的伞到洗脚的脚桶、吕风乃至灶下洗刷用的木盆儿,用木头箍好样子总得先厚厚刷几遍桐油之后才好使;至于大宗的主要是买了去做漆,不拘是清漆还是别的带颜色的,总少不了桐油,另外就是你房里用的墨,要制出来也少不得它。要说桐油可是个好东西,不仅干得快,且耐得住热,也耐得住腐坏,谁家儿不多多少少都得需用些”。
难怪海商们着急,原来离了这防水防腐的东西造出的大船根本就木法下水!
“你知道的倒不少”,唐成笑着向李英纨翘了翘大拇指,“你既是做这铺生意的,想必对桐油产地也该清楚吧”。
李英纨皱了皱眉头,做出一副“那是当然”的表情来,自打跟唐成亲事底定之后,她的心性变化甚大,虽则处理外事时依旧干练,但每与唐成在一起时,却时不时露出眼前这般的小儿女之态来,“桐树都是长在山里的,所以产桐油的地儿都是山多山大的道州,咱们山南东西两道自然是出产的,但要说最大宗的却是在西南那边儿,不过可惜的是那边儿的乌蛮人分成了六股闹腾的厉害,加上又是山高林密的不好走,所以除了官家之外,民间商户都不敢去”。
西南,乌蛮,再加上六股子势力,唐成听到这里明白李英纨说的该就是后世的云南和贵州部分地区了,至于六股势力就该是六诏,他只约略记得云南第一个统一政权是在唐朝时出现的,但具体是什么时候就不清楚了,从李英纨所说来看,显然到现在为止云南还没实现统一。
这岂不就是说云贵所蕴含的巨大桐油产能现在根本就释放不出来?想到这里,唐成心下振奋了不少,“山南东西两道桐油产量大不大?咱们郧溪的桐油产量又咋样?平日里外道儿来买桐油的客商多不多?”。
“阿成你怎么对这个上心了?”,李英纨虽是诧异,但难得唐成会问到她经济营生上的事儿,奇怪是奇怪,但嘴里倒答的爽脆,“乌蛮人和剑南道出产的桐油是朝廷指定的军资,若非出产的多,基本不在民间商铺买卖,主要是供江南各道州的镇军和水师制藤甲和彭排的。至于民间用的桐油主要就是产自咱们山南东西两道,郧溪占着个大尖山所以每年出产的倒也不少,至于咱们铺子……那儿有什么外道儿客商来的”。
前边唐成听的还欢喜,但李英纨最后这句却让他不解了,“噢?这是为什么?”。
“铺子太小有啥办法!但凡是外道儿来的客商手面儿都大,咱这小铺子支应不了,人家呀直接找的也是州里的大铺面,然后州里的铺子再来找咱凑货”,说到这里,李英纨的脸上既是不甘却也无奈,“每年遇到这样的大营生,虽说做的省心,但中间的吃头儿倒多被州里的铺子给截下了”。
听李英纨说到这儿,唐成就没再问什么了,小铺子支掌不了大生意,即便是有机会他也没那个本钱翻腾,再说山南东西两道都有出产。
倒是李英纨说完之后难免要问起唐成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唐成也没隐瞒,就将下午看到的朝报消息说了一遍。
“要是这样铺子的货倒不用急着卖了,囤在手上看看风色也好”,李英纨见唐成脸上有些郁郁,遂站起来到了他身后,便伸手替他捏着肩骨,边轻声笑着道:“即便是本县最大的桐油铺子,放在州里道里也就算不得啥了,若能跟着风色多些赚头就是好的,有多大碗吃多少饭,这原是勉强不得的,阿成你也不必为这心添了心烦”。
“是啊,还能咋”,唐成拍了拍肩头李英纨的手叹息道,穿越一年多穷怕了,他实在是真想挣钱哪,可惜好容易发现个机会却又……“这都几月份了,你才想着囤货,那儿还来得及”。
唐成眼下这样子还真有些惋惜丢了大生意的铺面老板的意思,想到这里李英纨脑子里莫名的就浮现出“老板娘”这三个字儿来,一时也说不清的就从心底里盎出一股子温情的欢喜来,随后又听唐成说了外行话,心中只觉自己的这个男人真是又傻又可爱,让人忍不住就喜欢到了骨子里。
想着想着,李英纨捏着唐成肩膀的手就到了他脸上,说话的声音里也多了几分柔柔的飘波,“桐果要等寒露前后才开始熟,霜降之后才全部熟完,今年的桐油还早着呐!至于去年的,刚出来的时候大宗的早就被买走了,各家留着压铺子的其实都没多少,要说做桐油营生,一年里真正要忙也就那么三两个月。像扬州海商这等用量大的,指定得等今年新油榨出来之后才支应的起”。
妇人的手柔柔的脸上抚着,甚感舒服的唐成索性就靠到了她软乎乎的温热身子上,听李英纨说到这儿,他心里总算好受了不少,赶不上吃肥肉好歹也能跟着喝点子汤,“反正也没多少要用钱的处儿,囤上,多囤点儿!”,唐成的语气真有些后世电视里奸商的味道。
就在老骆回城的这天,在二龙寨下休整了一日的公差们开始返回郧溪县城,跟着他们一起的还有麦收双抢过后就近征调起来的二百壮丁,当然也少不了二龙寨归降的百余山匪。
这时节张县令人虽然还在县衙,但心思却着落在这些山匪身上,如今他亲笔所书的公文都已经准备好了,直等山匪们入监之后即刻上报州城。当然这份公文里请示对山匪的后续处理只是个由头,更重要的却是在报功!
升平年月里剿匪可是以军功论处的,每每想到这里时,张县令都会不由自主的觉得全身一热。
放下手中字斟字酌了好几遍的公文,张县令的目光透过微微打开的公事房门落在了外边儿正跟杂役说着什么的唐成身上。
第九十五章 窝心脚,非得还
去年刚上任时张县令第一件着手解决的事情就是二龙寨,结果二龙寨软硬不吃的让他碰了一鼻子灰,第一次担任行政主官,且是甫一上任就遇到这样的事儿,张县令整个年下都过得很不舒坦。
年后上衙,因着姚主簿阳奉阴违的软顶,张县令的心情更是窝火,以至于很长时间里竟然连喜欢的围棋碰都没碰,只是在这种郁闷的心情下他开始了自己的巡视之旅,像这种例行的官面文章,整个下乡巡视的过程实在是乏善可陈,唯一的亮点就是在观音台村的那次过了手瘾的弈棋了。
也就是在那次,他点名让唐成进了县学,但对于他这样的一县之尊来说不过是再小不过的事了,三两天之后也就自然而然的淡忘了。却没想到的是,他回到县城没多久,竟然又在县衙里见到了唐成,然后的事情就变的有些离奇起来。
是唐成替他去了州城,并顺利的跟孙使君搭上了关系,细想想孙使君敛财的手段,张县令很庆幸当初几乎是无奈之下选中的唐成,这个年轻人脑子灵活得很哪!若不是他像林玉楠说的那样办事通脱,这事儿且不容易呀!
唐成带来的这个惊喜还没完,随即就又送上了第二份惊喜,他要成亲的对象竟然就是任自己怀柔安抚却一直油盐不进的赵老虎的亲外甥女儿,也是借由唐成,终于把赵滑头给攻下来了。
但要说唐成带来的最大惊喜却还是不久前的那个建议,咸盐……想到这里张县令自嘲的笑了笑,读了几十年书,修身养性天天挂在嘴上的,平日也自诩养气功夫不错,但这刚当主官一遇到事儿之后,养气功夫就彻底没影了。招抚行不通之后,他一脑子心思都在力剿和强攻上纠缠住了,竟没想到这简单实用的法子,咸盐……这也没什么难的嘛,为什么自己就没想到?关心则乱,看来还是自己的养气功夫没到家!
因二龙寨的事情郁闷下乡,如今又因在乡下认识的唐成彻底解决了二龙寨的烦心事,难倒这真是他那天晚上所说的天意?
张县令看着外面跟杂役说话的唐成,脑子里先是莫名的浮现出“缘法”这个词儿来,继而又想到了前些日子林玉楠无意间的一句笑话:“我看唐成简直就是大人你的福星!”。
唐成自然想不到张县令会生出这么多想法,他这两天实在是忙,眼瞅着一百多号山匪就要进城了,县中的监舍却实在是安排不过来,这些人都是重犯,又不能随意安置,在刑部公文批转下来之前他们必须住在戒备森严的监舍里,否则万一出个什么事儿可不好交代。
既然是这么个情况,这两天留守在衙门里的公差班头儿并刀笔吏们都快要忙疯了,原本关在监舍里小偷小摸的犯人都给轰出去,一些个还在等刑部公文批转结果的重刑犯则戴上重枷送往州城,那里的监舍比小县城里富余多了。
他们这一忙起来连带着唐成也得跟着忙,毕竟不管是放人还是将重刑犯转移监舍,在赵县尉不在的情况下都需要张县令审定公文后署印,这差事自然就落到了唐成这个录事身上。
刑名干系大,唐成也不敢怠慢,他本身又是个认真不苟且的人,如此一来这两天光是文卷都看的头昏脑涨,一本本抱进来,然后署印后再一本本让杂役老孙送回去,唐成这两天真是忙的头都大了,好歹赶在赵老虎回城前这一摊子事情给料理完了,眼下交代老孙送去的就是最后一批。
昏天黑地的忙了这两天,终于把这件急差给料理干净了,但没等回到公事房的唐成消停多一会儿,就有公差来报,言说赵县尉一行已经快要进城了。
“走,咱们去城门迎着”,闻报后张县令手一挥,兴致高昂的当先向外走去。
这次为迎赵老虎一行,一向并不太喜欢招摇的张县令特令摆起了全副仪仗,轩车前“回避,肃静”的旗牌都亮了起来,惊闻锣敲的咣咣作响,后面跟着的是两个挺胸凸肚,意态昂扬的公差,手中的水火棍擦得锃亮,看着甚是晃眼。
张县令到了城门口后便自下车,被锣声及县令仪仗吸引过来的众多百姓隔着十来步的距离在外面儿围成了个圈子,一边儿探头探脑的向城门外张望,一边儿小声嘀咕着到底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儿。
唐成也站在城门口,在微微落后张县令半步的位置,只是他现在的心思既不在前方的路上,也不在身后的围观人群,而是在身边儿不远处的姚主簿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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